病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4-15 21:49:19 / 个人分类:小说

——献给我的父母和老师以及所有不得不爱的人

 

天又高又蓝,脚步又轻又小,宛怡慢慢地走着,一步一步漂移着远离。背对着那囚笼般的地方,他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愤怒和怨恨。他不想见所有人,他的父母,那个房子,那块场地,那棵树,那片湖泊,那条狗,覆盖着那个地方的天空。他实际上已经决定离家出走,永不回头了。山很深,马路弯弯扭扭,在群山里转来转去的,但是宛怡没有走马路,他不想碰到任何一个人,他讨厌那条带他进山来的掉满了猪粪的路。他穿过树林,沿着湖泊走着,宽阔的湖泊,蜿蜒到各个看不见的山角,湖面空空如也。夏天,降水很少,又放水浇灌,湖边露出大片大片的荒地,结着泥痂,连着碧绿的草地,连着绵延的青山。山下的路就是绕着湖泊走的。宛怡走在荒地上,大上午没有一个人。一路上不时还可以看见拴着的牛,趴在树荫下,睁着眼看着他默默走过,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眼。宛怡看见一头小牛倚着老牛睡着,停住了,死死地盯着那老牛,它不时用头拱着小牛,眼睛也是懒洋洋的,毫无表情。小牛睡的死死的,空气中嘤嘤嗡嗡充满了蝉声。

第一个湖泊走尽了,厂房完全被山挡住了。前面还有好几个湖泊,走完湖泊还有一大段路要走,宛怡想着那个时候不得不走正路,就觉得厌烦。他想着到时候一定要钻树林,林子里一定有小路。不过眼下宛怡不得不走正路了。他记得绕过这座山,就是一个大湖泊,也许他记错了,但是前面无路可走。他每天下午跑步,一直跑到路口,再跑回去,十多公里的路,但是他对沿路的环境并没有注意。他只是在跑步。一个多月下来,他也不知道哪里有转弯,哪里有坡道,哪里是湖泊。父亲载着他进山时常跟他介绍哪儿有弯,哪儿曾闯出野猪,哪儿有山庄,父亲走多了,一路记得很清楚。宛怡也没那个兴趣,转再多的弯,也是往深山老林里钻,他厌恶这条变化多端的路,曲曲弯弯好像就能掩饰这里的闭塞和乏味一样。他要出去,回到村庄里去,回到人们的身边,可是想到村里也没人,他只能到外婆家去,他也许会一时兴起,坐上大巴,到市里去,再到大城市去,永远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这个想法已经超过了他的气愤的极限了,他不想那么着急做决定。

宛怡刚上路就折了一根竹子,一路上碰到树就打,如今竹子已经被打断了,就剩一小段在手里。他似乎不敢扔掉,他也许意识到这深山老林里有野猪,而且半路中还住着一对精神病夫妻,他也记起父亲说过他们就在山里种几亩稻谷,有时会一起发疯脱光了衣服坐在路中央,互相叫喊着。有一次骑车进来他就碰到了,把他们吓得往两边跑。他隐隐地又想起父母在这儿工作,也不容易。他们也难以忍耐啊。宛怡好像能够理解,但就是无法忍受。他毕竟是个对世界充满好奇的17岁男孩啊。他更无法忍受的是父母要摆谢师宴,竟要他打电话邀请老师。他尤其讨厌老师,讨厌见到那些初中高中老师的可怕身影,讨厌这种虚假无聊的宴席来祭奠他的痛苦的过去。他尤其讨厌自己成为一群人的主角,自己要像姐姐结婚时那样一桌桌请吃敬酒,陪说陪笑。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考上大学有什么值得庆祝,实际上他可以考的更好,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考大学。比起难受的学习,他有时想像他的伙伴一样去打工,但是听他们说打工也是白天黑夜加班,他又害怕了。无路可走,总之,整个过去都是悲剧,他只想快速地解脱忘掉,不想再被纠缠着。他不曾料想终于摆脱了,竟要呆在深山里,竟要去见那群老师的丑脸。同学们暑假大多都去浙江广东父母那儿玩了,只有他一个人往深山里钻,他也想跟着别人去沿海见见世面,即使打工也可以,可是父母就是不允许。他觉得自己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考完了还是不能轻松。吃完早饭他和父母吵了一架之后,撂下一句“到湖里去玩玩”就走了,实际上他是去湖那儿,却不打算回来,他早就想走了,从高考完住在这里的第一天起,他就想走。

上了路,他跑起来,一会儿看见湖了,便钻进树林往湖滩去。这个湖更大,荒地也大,刚下来,他就看到了远远的有一条破船,泊在荒地上。船离湖水很远,远的让他觉得那不可能是一条船。宛怡一路想着,这会是一条怎样的船呢。他想着或许还能划吧,等雨涨起来就把它拖下水,自己划着,一直滑到山角里去,住在那儿,和他们离得远远的,没事他就去划船,在大雾里划行。实在没什么可想时,他终于走近了,走近了,他还是很惊奇。船板都破了,淤积着一层污泥,各处挂满了塑料,花花绿绿的,他沿着这只船走了好几圈,来回看着,无论如何,这是一条大船,至今还是一副大船的样子。宛怡想着,它虽然不能下水,至少曾经下过水,经历过很多风风雨雨吧。

他继续走着,想着它曾经的风光,他的曾经似乎也是熠熠生辉的。宛怡是否想到了他的无忧的遥远的孩童时期呢?他也许朦朦胧胧感觉到了,眼睛望着远方出奇。他的嘴角却还是紧闭着,面容依旧铁板一样,他的手上晃着一根更长更粗的棍子,晃的太用力连着身体也晃着。他找不到什么可以鞭打的东西。棍子没有断,又一次他不得不走上马路。他刚爬上路,耳边就哗哗地响,惊住了他。他顺着声音一看,才发现到了养鸭场了,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一半路了,快到了。父亲载着他到了这儿的时候,总是说“快到了,走了一半了”。他刚上路的时候竟然没注意湖里有一群鸭子。鸭子怕他,他更要过来看看。他走下路坡,走到塘边,看着挤挤挨挨的鸭子,离他远远地背靠着岸,一股臭气冲来。他突然发现湖面上飘着一些白块,仔细一看,竟然是巴掌大的死鱼。宛怡看着这么大的鱼,被吸引住了。死鱼们红白的肚皮让他觉得很惊奇,这么大的鱼竟然就死了,而且已经发臭了,都没有人知道,尸体上连一只苍蝇也没有。它们就这样死了,腐烂了,连鸭子也不碰一下。他用棍子拨弄着鱼,更强烈的恶臭传来,他憋着气,发着呆,突然扔下棍子,捂着鼻子跑上了路,鸭子被他一惊,又一阵哗啦啦地响。

这时传来了车声,是装粪车,它们每天来来往往运送着猪粪。猪粪很肥,倒到湖里能养鱼,效果比饲料还好,而且又便宜。父母租下猪场也没花一分钱,全拿猪粪抵消了。偌大一个湖,水都被染得浓稠暗绿,猪场的人都不敢下去游泳,大热天也是用井水洗澡。宛怡赶紧跑到路的另一边,躲在树后面,他不想被任何人看到。车子过去了,宛怡还是坐着路边,没有上来。他发现水面上游着一只鸭子。它刚被它吓着了,正朝对岸游去,但是却慢悠悠地,多在打转,游到半中央就不游了,浮在那儿。他发现这只鸭子身子侧着倒向一边,似乎只有一只脚在划着水。它的毛也不光鲜,暗淡无光,生病了一样。整个湖面就这只孤零零的鸭子,和对岸的鸭子分开着,无疑是被排斥了的。宛怡四处看着,附近没有人。他爬上公路,跑到鸭棚里去看,除了堆着些饲料之外,空空如也。宛怡跑回来,喘着气,鸭子还呆在那儿,漂浮着,死鱼一样。宛怡的耳朵眼睛不自觉地紧张起来,追寻着喧闹蝉声中的人的气息,没有听到。他立刻直觉到这只鸭子就是自己的了。他要把它抓起来,养着它,看它生蛋,孵小鸭,他一想到这儿就感到有无穷的乐趣。             

 宛怡找了大土块,使劲往水里砸,吓唬它游过来。鸭子被吓住了,却无力逃遁,只是在湖心打转。这时车又来了,他赶紧往树丛里躲,好像一个小偷一样。待车子过去后,他发现鸭子离岸边近了些。它没有朝湖心游去,似乎只想靠岸。宛怡看了看对面,很陡。无疑这只鸭子游累了,想爬上岸来休息。这下宛怡想到了法子了,他笑了,不紧不慢地走开,四处看着找长棍子,等他找到了棍子,鸭子离岸边又近了些。他偷偷地蹲着,爬过来,躲到树后面,艳阳高照,树荫下很凉快。宛怡坐着,盯着它,一点也不着急。鸭子游得很慢,很吃力,说是在靠岸,其实大多数时候在打转。它的脖子垂下来,几乎要靠近水面了,翅膀也没合好,一边高一边低。运粪车来来回回,不时地路过。宛怡发现满货时车子轰隆轰隆,空货时哐啷哐啷,他牢牢地记住自己发现的这一差别。宛怡在树丛后看着,估摸着鸭子到了棍子的范围内,跳过去,伸着棍子拔着它往岸边靠。鸭子哇哇地叫着,可是根本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抓。宛怡抓住它的那一刻,内心涌起了一股强烈的满足感。他握着它的身体,感到一股细微的柔软的温度。它的毛还是润滑细腻的。他看见它的左腿扭伤了,翅膀也有问题,证实了自己观察得出的假想。他抓着它的双脚,托着身体,另一只手握着翅膀,三下五除二,走上了路。

宛怡走上路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犹豫过。鸭子只是感到,他完全自动地往来的方向转了。那一刻他是否忘了自己要出山,要离家出走?他走了回头路,也许只是一种习惯,但是他没有回头,没有发现自己走了回头路了。他抱着自己的鸭子,满心的欢喜和得意。他想着把这只鸭子抱回去养着,它会下蛋,又白又大的蛋。蛋孵出小鸭,小鸭哇哇地叫着,全跟在他后面。宛怡喜欢看聚在一起的蛋,他小时候就爱看母鸡孵蛋,呆坐着看上两个小时对他这个好动的孩子却毫无难处。母鸡瞪着他,他似乎能透过它的眼睛看到那一堆鸡蛋。它们睡着,像沉睡了千万年的恐龙蛋,就要破壳而出了。可是它们现在又多么地平静啊,那么光滑那么白,躲在母亲的怀抱里那么安心,它们怎么想打破这么美丽的壳,离开那么暖和的怀抱呢?他只是看着,不敢去碰,也不敢说话,鸡妈妈的嘴巴可不是好惹的。幼小的宛怡和它一样一直紧张着,最后终于听到叽叽叽的声音了。最后母鸡彭地一声飞起来,一群小鸡就摇摇摆摆地挤动着了。

他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世界,像看着一个从别人手里抢来的玩具。他觉得很新奇,甚至很忧虑,这鸭子在手里挣来挣去,睁大着眼,一点也不把他当做主人。宛怡不知道走哪里好,他想从原路返回,但是他又不想走原路,他也不敢走马路,来往有车有人,要是见到他抓着一只鸭子,那还得了。想来想去,宛怡觉得还是走马路吧,碰到人的话,就藏起鸭子来。如果碰到路边的树丛有路的话,就钻树林。

宛怡上了路,快速地走着。一路上他的耳朵眼睛更警惕,要侦查远处有没有汽车,摩托车靠近,有没有路人走来。他不时地往后看,担心着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抓着他的肩头。他想着前面路口站着一个人对着他笑,就恐怖不已。有一个弯道太长,他正走到中间,就听到前面有摩托车过来了,根本没法躲避。他慌张地把鸭子藏到路边的树丛里,自己装作悠闲地继续往前走。三辆摩托车陆续驶过去了,他看着他们,一个都不认识。他只担忧着鸭子突然跳出来,哇哇地叫。恐怖没有发生,鸭子一路被托着,晒着了,病蔫蔫的,没有劲。他找着鸭子时,它动都没动一下,还是那样。鸭子越来越没精神,托在手里动静都没有。他摘了片叶子替它当太阳,又想到可能是渴了的缘故吧,要去湖边给它灌一些水。弯道尽头,有一条下坡的路,他走了进去,不一会儿,一下子呆住了,里面竟然有一座房子,一个小鸭棚。他站在树丛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树影下很凉,他不知道要是这时鸭棚里出来一个人,他该怎么办。后来他反应过来了,立刻又把鸭子藏起来,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看鸭棚锁上了门,这才放下心来。他快速回去抱过鸭子往湖边跑,给它灌水,它也不喝。他也不想什么走不走原路了,就沿着草地走。

太阳越来越晒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把鸭子送回去,让爸爸看看,它可能是得了病,需要打针。宛怡在大太阳底下走着,树木太矮,根本没有绿荫。一路都没有听到一点车子声了,他想着大家都吃午饭去了吧。正想着,山中突然传来了钟声,当当当,连续三声。宛怡停住了,四处看着,终于看到东边一个山头有一间屋子,被大树遮住了,只露出四个棱角。宛怡想着这肯定是一间小庙,他怎么以前就没有发现过呢?他竖着耳朵听了很久,可是再也没有钟声了。他低声对鸭子说,要是山中老是能不时地听到钟声,那该多好啊。

终于到了家门口了,远远的走廊下,他看到父母都坐在桌子边上,看着他。他笑了,笑自己手里抱着一只鸭子。他把叶子扔掉,鸭子露出来,就像在它手里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不出所料,父母很惊异,父亲扬着声问,你哪里抓来这么一只鸭子啊?宛怡不敢大声说话,等到走到走廊下,他才美滋滋地说,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鸭子好像病了,你给它看看,打几针。宛怡把鸭子放下,舀了水,鸭的脖子却垂着,沉在水中。狗们也过来抢水喝,被宛怡一脚踢开了。父亲没有动,远远地看着说,是病了,还断了腿。他很客气地继续说,我们这儿是猪场,不好养别的牲畜,会传染。这只鸭子活不了的,你快把它扔掉吧。宛怡一边听着,一边看着鸭子,他好像早就料到这个回答一样,一点也不惊讶,他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一切都无须反驳,也不值得反驳。他甚至想过生气,看着鸭子不喝水,也不再忧虑了。他抓起鸭子就走,突然意识到得走的远一点,不能被狗叼回来。走到了路口,他回头看了看,父亲挥着手喊着说“那儿可以了”。他见一个草堆,就把它放进去,也没多看,就往回走。草丛里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宛怡走远了,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宛怡突然感到很口渴,他到了一大杯水,喝完了,坐下来,腿脚酸麻。他好像好久没这么累了。母亲做饭去了,父亲还是坐在那儿,对他说,他已经打电话给老师了,但是老师还不确定请谁,我说你有事出去了,待会儿会打给他具体说一下请谁。宛怡听了,一言不发。他拿过桌上的手机,拨了电话,听到老师的声音后,他问好,然后给老师说了具体的人。他的语气很干,几乎没有力气,然而又简短,果断,冷静。老师手机里传出音乐声,他只觉得糊里糊涂,有点听不清。最后电话打完了,他就坐着,看着远方的湖面和大坝,面无表情。他的头脑也是一片空白,如眼前的湖泊一样,沉静到底。他就这样坐着,没有再想起那只病鸭,中午吃完饭,就去午睡了,睡梦里也没有梦到那只病鸭。很久以来,他也一直没有想起过那只病鸭,没有想起过那个炎热的十八岁的上午以及那片荒地,那群水牛,那些死鱼,那三声钟响,那一路的紧张和希望,还有最后那不知不觉的平静和顺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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