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下很安静

安静得能够听到自己的灵魂

出窍发出的颤音

二千多年，七十万个太阳

升起，落下，复升起

我一直静静地躺在那儿，任凭

江离、薜芷生长，死去又复活

不知名的小鱼儿在我的肋骨间

穿行，游弋复穿行

我的肉体早已腐烂，融入江底的泥沙

但灵魂依旧警醒，倾听着

岸边，远处，更远处发生的动静

楚国与强秦盔甲相触、矛戈相碰

郢的子民、妇孺和老人的哭声

江水浩荡，艾蒿在寒风中摇曵

蛆虫吞食着饥民的尸体

除了叹息、泣涕，我无能为力

因为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我已经永生

 

二

 

什么声音，这么熟悉

熟悉得如同童年的追忆

什么香味，这么刺激

刺激得我热泪淋漓

什么样的手提起我的灵魂

让我出离水面，如鸷鸟般跃起

俯瞰我的故地，我关爱的胞民子弟

锣鼓在响，锁呐在吹

赤膊的壮汉一排又一排

龙舟在飞，民众在呐喊

千里楚地一片哀歌哭声

龙舟，龙舟，快快划

我们的好大臣就要下沉

龙舟，龙舟，快快划

我们的大诗人已经下沉

 

三

 

雄黄涂上了孩子的额头

艾蒿插上了泥屋的门口

那是我黎明寻求的香草哟

那是我黄昏在江边草甸上捡拾的落英

可美人在哪儿，玉佩在哪儿

我看到的只有一双双粗壮的农妇的手

被江水浸得通红，肿胀

它们飞快地翻动着手中的箬叶

把香料、糯米和赤豆紧紧地包裹在一起

一排排白亮坚实的牙齿咬着麻线

让它们一道又一道地

紧紧地缠住手中的粽子

 

四

 

远远地抛出

重重地落下

一团又一团饱含着体温、

幻想、祈求和渴望的粽子

轻轻地漂荡

漂荡，漂荡，漂进汩罗江，

漂进我灵魂的故乡

我伸出幻想的双手，去抓，去捞

触到的却是恍兮惚兮的影子

因为肉体早已与灵魂脱离

我只是一个没有重量的幽灵

在水下漂移，漂移

却永远抓不到根基

 

五

 

那是什么，是魔鬼还是怪物

外形似蛇，却又庞大无比

全身鳞片闪闪发光

在我周围游来游去

恐怖啊，恐怖

那是一条蛟龙，一条食人大鱼

虎视眈眈，向我龇牙裂嘴

莫非它不知我已没有形体

莫非它不知灵魂不可吞食

游过去了，游过去了，突然它一跃而起

衔起一串香喷喷的思念和追忆

向远处游去。浪花濺起

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

 

六

 

四月是最残酷的月份

是的，我同意

我的同行，我的异国兄弟

但五月更加残忍

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

只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

我的眼睛已经成了珊瑚

我的骨胳已经被灵活的鱼儿

穿越千年，早已千疮百孔

甚至无法在水中投下一个完整的影子

如今，民众把我的痛苦变成了狂欢

在超市上出卖着我的灵魂

孩子们佩带着我发明的香袋

里面塞满了申椒、菌桂与蕙茞

却只是为了好看或好玩

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孩子

他们不知道怎样镇魔怎样避邪

更不知什么叫内美什么叫修能

救救孩子

楚国的父老乡亲

 

七

 

强秦已经入侵

我看到始皇帝高坐在阿房宫中

发号施令。然后，大火燃起

映红了半边天，犹如当年的郢

灰飞烟灭之后又是一片废墟

荒村连着荒原，荒原连着残垣断壁

杂草与小人一起，顽强地生长着

年复一年编织着卑鄙者凯旋的故事

但我已经出离愤怒

也不再叹息，不再涕泣

因为我已经永生

 

八

 

下沉，下沉

让我再次下沉

远远地离开江岸

离开我曾关爱过的楚地的子民

沉睡，沉睡

让我再沉睡千年

听不到喧天的锣鼓

闻不到艾蒿、粽子和雄黄刺鼻的香味

还有那飞驰的龙舟激起的水声

游来，游来

快快游来

蛟龙，白鲢和虾米

请把我的肉体吞食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