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胡同19号折叠方法》节选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6-12 08:4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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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一)
    改革后的一段时间,前院在这个院子里仍占据主导的地位。虽然报纸上广播里大造舆论,说知识分子也是无产阶级的一部分,甚至是先进生产力的代表。前院人还是愿意用以往的眼光来看待中院人。因为生产力代表说的是科技类知识分子,他们这些搞文化的,仍不过是委琐的百无一用的废物。
    拿生活中起码的带有互助性质的关系网来说,他们既不能在病痛之际帮着找一位好大夫,也不能从副食店割一块肥瘦适当的好肉,冬天生炉子连一截像样的烟筒都买不到,只能冒着中煤气的危险,拿废报纸糊上锈蚀的旧烟筒凑合用,更别说弄其它什么紧俏的新玩艺儿了。
    他们携着干校田园生活所赐的黝黑皮肤,穿着洗得发白缝着补丁的旧衣装,尽可能像农民那样淳朴地逢迎,对前院人保持应有的敬意。但在前院人看来,他们这份诚挚却是可笑的和不堪信任的。于是深谙其意的中院人遇到难处,也很少自讨没趣前去求助,包括看病这类要命的事,他们宁愿拖着病体天不亮就起床,到医院门外排队挂号,面无表情地站上几个小时,再去给毛手毛脚的见习医生当实验品。
    但是没过多久情况发生了变化,前院人发现,在某些日子里,从下午五、六点钟开始,中院人就全体不见了,直到很晚才脚步杂沓地回来。口糙的人不满地嘀咕,这帮丫的玩儿什么呢。细心些的很快打听到,这帮穷酸文人是以业务学习和资料观摩为名,凑到一起看外国电影去了,而且一看就是两部!当中院一片漆黑静如死水时,前院人便隐约有一种失落感,好像他们被时代抛弃了似的,公安部门居然也没人出来管一管。
    然而这种现象越来越频繁,似乎已得到政府默许,前院人便渐渐按捺不住,开始盘算其利用价值了。因为外国电影意味着大胆赤裸和紧张新奇,亦即心悬一线或热血贲张,其效用不亚于购买一档紧俏物品,即使自己不享用,也是可以拿来孝敬领导、交换别的东西和抬高自身声望的。
    卫国作为前院的佼佼者,以及对中院人家较有慈悲心的一个,最先领受到好处。其他人也试着前来求索,并暗示某些可办的事。每当黄昏降临,那些以往不起眼的灰色身影相继穿过前院回家,中院便异乎寻常地热闹起来,老师之称不绝于耳。中院人难得体尝如此恩宠,往往舍弃机会将电影票慷慨相赠,当然其中也不免另有所图。
    他母亲在图书馆工作,继父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都能从各自单位搞到票。夏帆伯母是电影部门的,票自然更多。封局长也时常拿着票到中院来发放,往往先问他俩要不要,他们的票经常富余,每天都有人上门询问,像串小卖部似的。夏帆对此不厌其烦,馈赠令她快乐。卫国来的较多。樊青也常来,樊青喜欢结交,自己的票往往不够。
    那一阵儿他们几乎看遍所有的经典影片。电影院早早地开始上人,大厅里灯火通明。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故意在座位前和通道里高声谈笑,男孩子火辣的眼睛四下搜寻。中老年人正襟危坐,或与相逢的故人执手寒暄。总之人们异常兴奋,十分自豪,毕竟大家都是文化人,或文化人的眷属,以及同他们有着特殊关系的人。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们在内心始终是自矜自贵的。
    不知组织者是出于怎样的考虑,这活动既不能售票盈利,又在政治上冒一定风险,而且把那么多人聚到一起,磕碰、骚扰、扒窃等什么都可能发生,尽管无须承担责任,事后的议论也是很讨厌的。也许同他那些邻居一样,他们被压抑得太久,急于宣示一下文化的特权。或出于某种使命感,致力扩大本阶层的影响,为文化人整体打入社会利益交换系统提供一点本钱。
    电影通常是原声,配以同步翻译,但翻译水平大多不高,他们掌握的革命词汇,难以表达资产阶级和西方世界的繁琐细节,譬如“细节”这个词,就译成工人阶级所熟悉的“零件”。遇到拥吻和枕畔厮磨的画面,总有一只手伸出来捂住镜头,犹如精神结构中那个“超我”,自动履行使命,“原我”则在场子里高声哄叫。而指缝中透出的些许影像,也足以摄人心魂了。
    可称作经典的影片不过一两百部,一年下来便放得差不多了。那些二、三流的娱乐片,实在无法冠以学习和观摩的名目,而且高层领导对文人这种无节制的搞法已提出异议,此类活动不得不有所收敛,中院重新平静下来。
    一轮风潮过后,中院人还是所得甚丰的。西屋老沈的哮喘和继父的风湿性关节炎经名医诊治大有改观,特别是他们同那些医务权威直接取得了联系,受用将十分深远。老沈虽算不上名家,他的字画在旅游景点和涉外饭店却堪称上品,对医院那些主任呀院长呀还是拿得出手的。继父则奉上出版社编纂的成套名著,即使医师们无暇阅读,放在书柜里也是很气派的。罗叔叔弄到一台最时髦的录音机,让他的夫人没完没了地听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全院人都跟着沾光。北屋的齐老师是戏剧学院教员,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却由前院找来的人为他打了一整套组合家具,弄得中院满地是锯末和刨花。
    他和夏帆给父母买了一台洗衣机,当然他们自己也用。他们的小屋挨着水房,用起来很方便。别人要想省去洗衣服的力气,就得付出更艰巨的搬洗衣机的力气,往往不合算。父母则给他们买了一台黑白电视,年轻人要多接触新事物,他们自己看看报纸杂志就行了。
    也许,对前院和中院的人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一番交往后,大家变得熟悉了。他们是互相交谈过的人,互相协助过的人,所以也是互相有些情面的人了。平时遇上一点头就过去了,现在少不了问候几声,老师的称呼基本保持下来。年轻人偶尔非功利性地串串门,请教点知识什么的。妇人们也乐得扩大领域,跨过院子唠唠家常,彼此都可以添些愉悦。
    对他俩来说,这漫长的电影节带来的好处还要更多一些,起码夏帆不再为出国的事牢骚不休了。除了备课教书和练外语,就是周末走街串巷拍照做笔记,晚上兴致勃勃去看电影,随着情节欢笑和流泪,骑车回家与他议论一路,她的身心被那些光怪陆离的胶片影像有效地占用了。
    但是观摩电影越来越少,街头影院又没有什么可看的片子,晚上的节目就很难安排了。电视里除了会议新闻就是革命战争故事,要不然便是农家乐,或得意洋洋的市井调侃。坐在院子里与邻居聊天,夏帆早已失去兴趣,新鲜劲儿一过,她便不再是大家瞩目的中心。于是每隔几天他就拉她去游一次泳,为热闹一些就约上王彬,他们三个可以把游泳池的水搅得波涛翻滚。
    这天他还没想好晚上做什么,夏帆兴冲冲拿回两张电影票,不是以往熟悉的新影、科影和实验剧场的。她让他猜。他说猜不着。她说是法国大使馆的。他吃了一惊,法国大使馆相当于法国领土呀,凭电影票就可以进入吗?她说去了就知道了。他有些不安,问票是哪儿来的。她说是一个叫弗朗索瓦的法国人给的,他是她们大学的法语老师,回国一阵儿现在又回来了,她们班好几个同学今天都去。
    他将信将疑地与她同往,一路不断询问。她不耐烦地说你是不是以为人家是间谍呀。他干笑两声说我毕竟第一次和老外近距离接触嘛,你就拿我当土老冒吧。她说你有时候真是够土的,又土又倔,不愧是属牛的。他说那我是不是很讨厌呀。她说对,很讨厌,不过讨厌得可爱。他说这话怎么理解。她说你不是说什么都有正面和反面吗,就像扑克牌。他说对,我这张牌背面是一头牛,正面是红桃老K。她哈哈大笑,你可真能臭美。
    放电影的地方不在大使馆,而在大使馆下设的文化代办处院内,不管怎么说也是法国地面,站岗的士兵看一下票就让他们进去了,真是匪夷所思,如果出国也这么容易就好了。放映厅在二楼,零星地坐着几个早到的人。夏帆带他去一楼阅览室,他不懂法文,就挑书里的插图来看,不少是与性有关的,他看得津津有味。
    夏帆的同学来了,个个装扮入时,他俩过去打招呼,然后一起去放映厅。弗朗索瓦沿盘旋的楼梯一蹦一跳窜上来,样子很年轻,简直是个毛头小伙子。众女生依次与他握手,然后笑嘻嘻贴面问候,法语课播下了法兰西风情。夏帆用法语为他介绍,弗朗索瓦用中文说你好。他有些局促,但对这个态度诚挚的小伙子印象不错。
    电影开始了,夏帆小声为他翻译,她很热衷做这件事,他示意不必,他可以边看边猜。片子没什么情节,对话很少,看着看着便忘记是法语电影了。结束后夏帆问他哪儿不懂,他说弄不清哪儿不懂,也弄不清哪儿懂。她说法国电影就是这样。弗朗索瓦说有几个朋友刚从国内来,需要陪同,过几天大家再聚。他们便在使馆区散步,走过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女士们谈着出国的事,各种各样的进展和挫折,他却只顾浏览橱窗里的照片。
    回家后夏帆有些抑郁,因为同学们都有不同程度的进展,她采用的办法似乎太笨重了。他说声称有进展的那几个不一定行,谈挫折的那个倒像有点儿把握。她说反正你总和别人反着。他说那可不一定,比如我觉得她们都对弗朗索瓦抱有幻想。她说这还用说吗,上学时她们就想做他的女朋友,只不过一个也没成。他说你没试试吗。她说如果我有那种想法,还会去找你吗,弗朗索瓦倒是挺可爱的,就是有点孩子气,好像还没到谈朋友的年龄。他说他不是和咱们一样大吗,法国人应该很多情呀。她说法国人什么样的没有哇,他这样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说弗朗索瓦怎么不在国内发展,跑到这儿来教课,这边收入虽然比咱们高,却比他们国内低好多呢。她说谁知道,他喜欢中国,又没兴趣学什么一技之长。他说也许在法国仅仅会讲法语和热爱自由是难以生存的。她说你这话真刻薄,你不是很爱国吗,人家喜欢你的国家你还这么说人家。他说我只是随便一说呀,没别的意思,看来我的语言真的有问题,经常有人说我说话不注意。她说你有时候说话就是挺伤人的,别人得猜半天你是不是故意,可能老呆在理论思维里,你对人情世故都快没反应了。他说也许吧。不过他觉得自己对人情世故还是看得挺清楚的。


节选(二)
    骡子是和娟子一起来的,带着十几件新编的小玩艺儿,娟子一个劲儿表功,现在玻璃丝都没地儿卖了,我跟同事打听一溜够才在一个小铺买着,还是好几年前的存货。夏帆连忙道谢,夸那些东西编得好,骡子兴奋地咧着嘴笑,脸都红了。娟子拍着骡子的脸蛋儿说瞧把他美的。他说这并不能证明骡子编的比我好,我那是十几年前编的。娟子打他一掌说真没良心,我们俩白忙活啦。夏帆也帮腔说你要是想证明现在也不晚呀。娟子说就是,我那儿还有好多玻璃丝呢。他说不敢,我认输,你们俩都向着他,我编的再好也没用。娟子说你再说,张着巴掌要打他嘴,他抱着脑袋躲闪,夏帆在一旁大笑。
    娟子比他们小两岁,知道他和骡子是从小的朋友,动不动就撒娇耍憨。闹了一通她说对了我还得问呢,那个小红是谁呀,瞧他这惦记劲儿,一边儿编一边儿念叨,都快魔症了。骡子说我就提了一次。娟子用手指杵他脑门儿一下说去,不许犟嘴。夏帆说对,我也要问呢,你们俩老实交待。
    他说好吧我说,省得你们瞎猜。罗叔叔和他爱人去干校后,他爱人的姐姐来北京看病,顺便看着房子,如果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房子就可能被别人强占,反正都是公家的嘛。小红就是她的女儿,和我们一样,刚上中学,暑假从甘肃来北京看她妈。那时全国的课本都一样,留的作业也差不多,我们就一块儿做功课,她妈也希望她结交一些北京的小朋友,她平时很孤单。她爸爸是搞导弹的,很少回家,她妈在地质队工作,年轻时把身体弄坏了。小红的数学还可以,语文分儿老上不去,她妈让我们带带她。骡子语文不错,我呢,语文和数学比较平均。帮小红看看作业说说作文还是可以的,就这样连着三个暑假在一块儿做功课。后来罗叔叔从干校回来,小红她妈就回甘肃了,小红也不来了,然后就没音讯了。
    娟子说这么简单呀,夏帆姐你信吗。夏帆说缺少细节。娟子说对,交待细节。他说怎么像在审犯人。娟子说就是审犯人,你们犯了早恋罪、欺骗少女罪、知情不报罪、用情不专罪、知法犯法罪……夏帆在一旁开心地鼓掌。他说娟子你要是掌了权,还不跟慈禧似的。娟子说慈禧算老几,我是她姥姥。他们一通暴笑。他一边笑一边琢磨,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们满意呢。
    夏帆说不能让江垒说,他城府太深,不说实话,让骡子说。娟子说对,你说,她又杵骡子脑门儿。骡子说你们想知道什么,比如,小红是用右手写字的,字很工整。娟子说费话,谁不是用右手写字啊。骡子说小红的课本和作业本都用画报包着书皮儿,挺漂亮的。娟子说不是这些。骡子说小红老穿一件短袖背心和一条花格短裤。娟子说你听听,短裤,这下差不多了。
    娟子一点一点从骡子嘴里往外掏,他心里却嘀咕着夏帆刚才的话,他怎么是城府太深不说实话呢,他不过是担心那些陈年旧事又会无端地刺伤她。他已经明白,如果你想让自己的女人像一方净土,就最好别往上面乱丢东西。好比那些一下子充斥市场的塑料袋,你以为不必在意就随手一扔,但它们在女人心里埋一百年也不会消化分解的。
    骡子承认那会儿有点喜欢小红,但很快又供出小红实际上更喜欢江垒。娟子大叫一声哈,原来大尾巴狼在这儿呢。夏帆笑笑,表情有点不自然。娟子说夏帆姐怎么罚他,说着抄起扫床笤帚。夏帆说都是过去的事儿,跟现在没关系,算了吧。他感激地看看夏帆,如果她真是这么想,他就轻松多了。娟子说不行我要罚,说着用笤帚在骡子脖梗上打一下,在他脖梗上打两下。他说为什么多打我一下。娟子说人家小红喜欢的是你,你替她挨一下还委屈呀,该你交待了。
    他瞅着娟子手里的笤帚,不紧不慢地说,那会儿除了做功课,就是玩儿捉迷藏,或去西院跟叶阿姨学编东西。有的邻居对小红她妈说,叶阿姨是疯子,别让孩子接近她,小红她妈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儿人是不会犯病的,买了好多玻璃丝让他们仨去学。其实叶阿姨的病早就好了,特别喜欢跟小孩玩儿。
    小红刚开始有点害怕,问他叶阿姨真是疯子吗,他说叶阿姨是好人,红卫兵揪斗封局长的时候连拉带拽,她上去说他们来的,结果被红卫兵按住一起斗,还说她是封局长的姘头,和封局长是一个特务组织的,把她的屋子翻了个底儿朝天,内衣、鞋袜、照片丢得满院儿都是,还给她剃了一个阴阳头,她一下子受不了,就疯了,夜里在西院房梁上上吊,被老军医救下来。娟子说那帮红卫兵也真够缺德的。夏帆示意等一下,她去抽屉里取纸笔。
    他说当时老军医也挨斗了,也说是封局长一伙儿的。其实老军医给那个国民党大官当私人医生时,帮封局长给不少地下组织的人看过病,还救过共产党一位高级领导的命呢,解放后那位领导来看过他,帮他在一家大医院谋了个差事,他干了一段就退休了。老军医原来有国民党少校军衔,留了一些肩章奖章作纪念。结果被红卫兵翻出来缝在他穿的中山装上,挨斗的时候封局长和老军医叶阿姨并排站着,在北屋走廊上,邻居和胡同里的街坊站了一院子,高喊打倒国民党反动特务,誓死捍卫无产阶级革命政权……
    娟子说夏帆姐你还记呐,都跑哪儿去了。夏帆说没关系我正想知道西院的事呢。骡子说你不懂吧,这是故事背景。娟子说就你懂,老军医挨斗跟小红有什么关系。骡子说当然有关系啦,有一次捉迷藏,江垒和小红在西院一间小屋里躲了好长时间,后来一个邻居说,老军医挨斗时向红卫兵交待过,日本人拿这儿当特务机关那会儿,西院是上刑和关犯人的地方,他被叫来给犯人看过病,那间小屋里死过好几个人呢,小红听说后就吓哭了。娟子说哇江垒,你跟小红躲在小屋里干什么来的。他不知骡子是有意还是无心,总在扮演一个揭发者的角色,大概小屋那件事对他触动很深。
    那会儿他俩都喜欢小红,想讨她欢心,骡子还给小红写过情书呢。当然他不便说,他不想当揭发者。骡子是捉迷藏的高手,加上瘦小灵活,别人难以容身的地方他也呆得住,有的孩子实在找不着甚至翻开扣着的花盆看他是不是在里边。最气人的是他还爬到房顶上去,不断挪地方喊别人名字,看别人在下面傻头傻脑地转悠。轮到别人藏时,他总是三下两下就把他们找出来。那天他俩下决心不让骡子找到,趁他蒙着脸大声数数,蹑手蹑脚溜到西院。娟子抚着骡子的头嗲声说呦宝贝儿,你小时候那么贼乎呐。骡子只是憨笑。
    别的孩子不敢去西院,他们常去叶阿姨那儿,所以并不害怕。那间小屋没人住,里面放着些笤帚铁锹箩筐什么的,门上的锁虚挂着,他俩便躲进去。起初他们蜷缩在筐里,但一会儿就累了,而且一旦骡子进来很容易发现。小红就出主意,让他从外边把门锁上,再从窗户爬进去。
    他们沿窗边的墙站着,不一会儿骡子找过来,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他俩紧贴墙面不敢吱声,骡子看了一会儿就走了,他们松一口气,骡子突然又趴在玻璃上往里看,他俩吃了一惊,小红紧张得抓住他胳膊,他们一动不动。骡子在外面说,出来吧我看见你们了。小红信以为真,他示意别出声,骡子肯定诈他们呢。果然骡子喊了几句见没动静就走了,他们担心骡子再来,就站在原地不动。后来别的孩子喊他们,他们也没动。直到小红她妈喊她,他们才从窗户爬出去。
   娟子拿起他的胳膊上下翻看,又拿起另一只,这就是小红攥过的胳膊吧,我瞧留下什么印儿没有。夏帆说留下什么也不在这儿,在心里呢。娟子说江垒你那会儿才多大呀,就和女人有身体接触。夏帆说他哪止这一个女人呀,他的心上人多着呢……他由着她俩打趣,心里却想起另一番情景。
    骡子走后,他转头想安慰小红,却发现小红正望着他,抓他的手也没有松开,黑黑的眼睛好像蒙着一层烟,缈缈淡淡异样的好看,他惊奇地呆视着,心砰砰乱跳。后来小红把手放下,他们肩并肩靠墙站着,一声不吭,他瞥见小红微微隆起的胸脯,脑袋一阵发蒙,但他什么也不敢想。出屋时小红不习惯攀越,他几乎是把她从窗台上抱下去的。晚上他去水房打水,小红正好洗完头出来,看见他一低头从旁边闪过,连招呼也没打,要是平常他们肯定会简单聊几句。她为什么不理人呢,是不是生气了,他回想自己在小屋里的行为,也许不该斜眼瞧她的胸脯吧,小红一定认为他很坏,那晚他一直忐忑不安。
    第二天做功课的时候,他不时察看小红的表情,她却只注意眼前的作业本,偶尔抬头看他也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但当她把作业本挪过来提问时,却和他凑得很近,他都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热气,闻到她身上奇妙的香味。骡子大概就在那一刻明白小红是喜欢他的,并对他们在小屋的行为有所揣测,后来骡子对小红就不那么主动了,似乎承认小红是属于他的,不过他始终也没有放弃赢得小红的好感。
    那年下暴雨中院下水道堵了,积水几乎淹没最后一级台阶,整个中院变成一个方形的大池塘,雨还没停孩子们就欢天喜地跳进去打水仗,坐在洗衣盆里拿小搓板当桨划,叠各种纸船放在水里漂。骡子过来看了一会儿就走了,再来时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块小木板两边钉上细棍,细棍中间绷着皮筋,皮筋里别着一个木片,转动木片把皮筋拧紧,往水里一放小木艇就噗噗噗噗往前走。孩子们都被吸引了,骡子却把它当众递给小红,还说是专门为她做的。小红惊喜地接过去,眼睛热情地盯着他说谢谢,骡子乐得嘴都快咧出脸边儿了。
    随着罗叔叔从干校回来,他与小红那份依稀的恋情悄然终止,没有信,也没有再次的相见。偶尔询问得到的只是泛泛的回答,她上高中了,她上大学了,大家的进程都一样。暑假期间他疯狂出游,据说小红来看过她姨,他没碰上。但奔波的旅途中,每当看到云雾缭绕的青山,或丛林掩映的村落,他都不免想起那副含烟的眼神,人是怎样奇妙地汇集了大自然的景色啊。他不是一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宁愿把遇到的美丽都当作公共的风景,而他只是个虔诚的观光者,他始终也没再和小红取得联系。
    夏帆说他对女孩子激动不起来是因为心里想着英子,并没有说对,他也不是只想着小红,而是这两个女孩为他唤起的那种至纯至美的感受,就像物质深处坚硬的内核,其它都是飘浮在外围的,有和没有没多大分别。即使遇上一个陌生女孩,即使他们一贫如洗,或也像别人一样,仔细考虑住房、用品和积蓄,只要有这种感受,就远胜过市面上讨价还价的婚姻交易。其实夏帆根本不必担心他心里想着别人,他对她的怜惜和敬重是不言而喻的,在这个物欲暴涨的年代,她的勇气和真诚都太罕见了。


节选(三)
    新家在城市的东北部,邻居们仍住楼上楼下,或相近的几栋楼,仍可以像过去一样聚在楼间的花园里聊天,但一住进楼房人们就懒得出来了,懒得见人,也懒得赏花。那些新栽的花木过于整齐了,光秃秃的,像剃着短发的士兵。他和骡子基本上每个周末都去,父母和二位老人身体还好,渐渐习惯了楼区生活。
    但是一天早上他刚上班,继父就来电话,宫伯伯去世了,可能是脑溢血,骡子那边不好联系,你能不能通知一下。他说您先上班吧,我和骡子这就过去。继父说等你们来了再走吧,现在只有你妈妈在那里。
    医生来看过,确认是脑溢血,运尸车马上就到,叶阿姨已经替老人穿好衣服。宫伯伯九十一岁,应算很长寿了,他终于撇下一生的承诺,这是他唯一的抱憾吧。叶阿姨坐在宫伯伯床边,样子很平静。他和骡子却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建议骡子这几天住在这里,他请不了那么多天假,但下班肯定会过来。叶阿姨说不用,你们帮着把后事办了就行了。
    葬礼那天他通知了所有邻居,卫国找来一辆大轿车,各家都有人出席,小六母亲劝叶阿姨不要难过,宫伯伯这么大岁数走得毫无痛苦应当是一件喜丧,大家均表示认同。
    封局长提前赶到火葬场,他分得一套六居室,在城市的另一个角上,交往起来很不方便,但他主动要求主持葬礼。花圈上披着叶阿姨题写的挽联,宫正清先生千古。字体刚劲蕴籍,很有功底。封局长赞扬了宫伯伯的品格,并提到他为革命做过的贡献。大家鞠过躬唏嘘一阵便相继离开。
    叶阿姨有些憔悴,一双手臂凉凉的,由他和骡子搀扶着。出门时老人回头张望,脸上仍是平静的样子,眼睛却怔怔地含着泪水,那是敬仰,还是情爱,别人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的小院经过夏日的蕴育,已经荒草离离。骡子常来,他俩搬出椅子坐在草丛中,身上常有蚊虫叮咬的痕迹。骡子写了一首长诗,题目也是《相府胡同十九号折叠方法》,全诗共八章,分别以八个卦象命名,并配以赤日、室女、神龟、砾石、流觞、梦泽……等八个副题。他已经熟悉骡子的思路,大致能读懂。骡子在一旁揪着草叶,像在等候宣判。他细读两遍才肯定地说,和你以前的诗比,这首诗称得上伟大。骡子两眼放光,眼圈都红了。他说是不是宫伯伯去世对你触动很大。骡子想了想说不完全是,这应当是一个总结。
    他也常去骡子那儿,每次都拎着些吃的,他不知骡子靠那点稿费能不能养活自己。那条胡同还是老样子,虽然北面一侧都拆了,沿街的门和院墙却保留着,好像里面的人在睡觉,或看什么重要的体育比赛。这次来时,老宅的门洞却不见了,缺口处拉着一条苫布。他问是不是要开工,骡子说一对外地上访的男女,在门前挂一张床单,把门洞当成了家,小孩扒头见他们在里面做爱,就到处乱讲,居委会认为有伤风化,叫来民警把他们轰走了。为根除后患,把门洞也拆掉。他说何必呢,物尽其用嘛,燕子和蝙蝠也在这里做巢呀。骡子说但是燕子和蝙蝠不用身份证结婚证呀。
    这天他从机关订了一辆车,去郊区开会。路上堵得厉害,他就指挥司机抄近路,拐了几下司机说你对这片儿还挺熟,他说我从小在这儿长大的。他让司机从前边胡同拐到二环路上去。司机说前边胡同早就没有了。他说你怎么知道。司机说你以为就拆你们胡同呀,整个这一片儿都平了。他不信,让司机驶到老宅前,他想进去看一看。司机说那我先去给丈母娘换一趟煤气罐,一会儿来接你。
    他撩开苫布钻进去,眼前果然是一片空旷。原来骡子诗里的一些句子,讲的是实际情形,他还以为是某种玄想呢。
    野生的花草比他小院里茂盛多了,远处的房子就像地平线上的村庄,原本深藏在各个院子里的老树,此刻全都暴露出来,枣、槐、桑、榆、海棠、石榴等各展丰姿,结成一片稀疏的树林,这肯定不是当年的种植者能够料想的。暴雨后形成的水洼里,已经有了小鱼,蜉蝣轻捷地从水面划过,草丛中簌簌地窜着蛇鼠,几只红色羽毛的鸟在树荫间穿梭,发出清脆的响板一样的叫声……
    他十分诧异,周围是盔甲般板结的城市,这众多的生物是哪里来的呢,难道它们一直潜伏在地下,期待这个复苏的时刻,一旦掀去那些覆盖,它们便像几万年或几亿年前一样繁荣起来。若假以时日,或许还会出现狼,猿,以及人呢。
    院子刚拆的时候,《北京晚报》上曾有一则报道,相府胡同十九号拆迁工地上,民工从墙基下挖出一只龟,位置在院子西南侧,经有关部门鉴定,该龟还活着,龟龄已五百余年。该龟通体洁白,只边缘部分略呈粉红,民工坚信是神龟,专家则认为是长期掩埋不见天日所至。北京古有埋龟于墙基,以避祸凶的风俗,从建宅时间算,该龟埋入地下已近三百年……院子西南侧是宫伯伯住的地方,他将屋子遮得严严的,是不是也有与那只龟息息相通的意思呢。他守护在那里,就像守护着老宅的灵魂。一个女人,一只龟,以及众多潜伏着的生命,似乎都与他的神秘使命有关……
    水龙头锈住了,他费力地拧开,里面当然没有水。他的目光在瓦砾中搜寻,已无法确定小屋的位置,那二十多年的栖身之地,竟像一根针一样失落了。廊柱的圆形基石还在,令他想起曾经堆放在门边的杂物,清晨麻雀欢跃的台阶,以及晾衣绳上风情万种的旗帜……他缓慢地迈着步子,碎裂的砖瓦在脚下咯咯作响,用不了多久,这废墟上就会矗立起一座座高楼,由一些陌生的人在构思简陋、整齐划一的水泥格子里开始陌生的生活,他和昔日的邻居与这片土地的联系将被割断,没有人可以指着任意一块地方说故土难离的……
    他坐在父母屋前的槐树下,望着眼前的景象出神,只觉得脑袋里乱哄哄的,好像那里面也在拆迁,却不知新的居所在哪里,也许他永远也找不到。汽车喇叭响了两声,又两声,那位办完事回来接他的司机,已经等得着急了。



[ 本帖最后由 老周 于 2010-6-12 08:4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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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伟良的个人空间 张伟良 发布于2010-01-14 14:50:41
院子刚拆的时候,《北京晚报》上曾有一则报道,相府胡同十九号拆迁工地上,民工从墙基下挖出一只龟,位置在院子西南侧,经有关部门鉴定,该龟还活着,龟龄已五百余年。该龟通体洁白,只边缘部分略呈粉红,民工坚信是神龟,专家则认为是长期掩埋不见天日所至。北京古有埋龟于墙基,以避祸凶的风俗,从建宅时间算,该龟埋入地下已近三百年……院子西南侧是宫伯伯住的地方,他将屋子遮得严严的,是不是也有与那只龟息息相通的意思呢。他守护在那里,就像守护着老宅的灵魂。一个女人,一只龟,以及众多潜伏着的生命,似乎都与他的神秘使命有关…… 胡同风云录,消失了一批神秘的僧侣。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14 19:50:46
差不多是胡同风云,再加上一个大院风云,北京有很多村落似的大院。
仲錌的个人空间 仲錌 发布于2010-01-15 05:22:12
不好,看上瘾了。
      老周版主,以后多发点《相府胡同19号折叠方法》的节选上来让我们过瘾啊。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15 22:4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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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啊,慢慢来,我的小说没什么情节。
仲錌的个人空间 仲錌 发布于2010-01-15 22:5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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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很有一种滋味。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16 02:35:54
大概是惆怅。
张祈:群峰之上 张祈 发布于2010-01-20 19:05:09
这个结尾很舒服
看了几段,能大体感觉其中的思路。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21 09: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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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追求小说的味道,情节冲突不明显,或许可以称作液体小说。
郑晓红的个人空间 郑晓红 发布于2010-01-21 09:55:34
再看,觉得像是刚离乱世掩门清修之人写的文字,呵呵,老周可是?
楚雨的个人空间 楚雨 发布于2010-01-21 10:41:08
楚雨
认真细读下来,很是精彩!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22 07: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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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乱世,也离不开呀,两个人以上就是乱世了。你那些文字应该算是清修,只谈虫鸟不谈人。
老周(周新京)的个人空间 老周 发布于2010-01-22 07: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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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阅读!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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