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的园林》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0-01-04 01: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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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园林很多，仅对公众开放的古代皇家园林就有10余处。园林是对自然的崇尚，也是对自然的模似。尽管不是真山水，却也是山是水。从繁华的街市拐入一道墙，就洞开另一副天地，可以面对宜人的景致，把几乎板结的心，深深地疏松一下。
不过现今的园林，似乎正偷偷改换着定义。一入园中，就会听到大型游乐设施的轰鸣声、各种游艺项目的刺耳配曲声、电影录像的对白打斗声、卡拉OK的嘶喊声、商品降价抛售的广播声和形形色色展销会的喧闹声。园林已不是在模拟自然，而是在模拟外面的街市了。
这也许被视为一种进步，或现代文明必然的后果。但以追随自然为主旨的园林，并非现代文明的抵触物啊。纯粹意义的园林的存在，恰恰是界定文明质量的指标。以现代街市的内容填充园林，只能使园林日趋变异乃至消亡。因为园林是极其地依赖平静的，只有在平静中，园林才属于它自己。在我的记忆里，北京的园林曾有过平静的时光，却也伴随着另一种喧嚣。
　　文革中期，我已升入中学，父母相继去了干校，孤寂无聊之下，我着魔般地迷上园林。那时中山公园的门票很便宜，大致相当于一个烧饼的价钱，我虽然每月只能从机关留守处领取很少的生活费，这份开销还是能省出来的。
　　萧索的年代，园林是恋人们的天堂，街巷里的侧目和非议，到这里便终止了，恋人们可以大胆地牵手行进，顶多有小孩子在后面哦哦起哄。那些较为亲昵的举止，则转入假山后和灌木丛中。有时好不容易寻到一个歇脚处，却被暗中的声息惊走。那时园内的游人比现在少，却不比现在安静。大喇叭总在播放革命歌曲，或宣讲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结晶一类的道理。好像它一住嘴，别人就开始往反动的方面想。天黑清园时，工人民兵晃着大手电，专向隐蔽处搜索呼喝。
　　每年的五一和十一，是园林的盛典，其喧闹不亚于当今庙会，或者那本来就是一种政治集市。我因身体尚合音律，得以混迹学校舞队。只须踏着鼓乐冲上台，一通蹦跳作态，表现出十分的知足与豪迈，便完成任务。观众是组织好的，永远在鼓掌。重要人物往往坐一坐、挥手示意一下就走了。节日前夜，所有的布景和道具均需入园，以免次日发生混乱。我几经申请，争取到一次看守的机会，只为一瞻园中的夜色。那夜月光皎洁，但到处是值勤的哨卡和影影幢幢的彩车模型，好像误入布满军甲的兵营。
　　真正的平静是一次园中遇雨，游人转眼散尽，整个园子空荡荡的。由于失去宣传对象，大喇叭也不响了。山水楼台、烟雨花树，无遗地呈现在眼前。我感到那园林好像忽然活了，它呼吸着、微笑着，从容地展现着深藏的魅力。
　　后来我总盼着下雨，就像盼一个美好的约会。四合院的天空是狭窄的，有时黑云已漫过邻院的枣树梢头，才知道大雨将至。街上都是慌忙赶着回家的人，我却埋头向外跑。公园的门虚掩着，管理员对此时入园的人尽管不满，却也无权阻挠。如果园内早早地空无一人，他们是可以提前下班的。
　　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公园南侧的塘花坞。那里有一个栽满荷花的小湖。湖中有岛，岛上有高大的柳树和别致的禅房。几座土丘绵延在湖边，充当山岭。水榭的栏杆是向外倾斜的，呈孤状，正好可以依着赏景。
　有时我赶到那儿，雨已经下起来。雨丝在风中像是有弹性的，紧一阵，松一阵。硕大的荷叶摇荡舒卷，犹如笑得前仰后合的少女。湖面泛着细密的水环，一个水环刚一闪，就被另一个水环代替。紧接着冒出透明的螺壳，那是被大雨激起的水泡。暴响很快连成一片，蓬散的烟雾在雨中横飞，岛上的禅房几乎被隐去，柳条疯狂地翻舞，像指挥家激动的手势。当空中发出大铁球滚过地板的声音，雨就快要停了。斜阳迫不及待地投过来，雨燕惊掠，大鱼奔窜，表达生命的喜悦。荷花挺立着，娇艳晶莹，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游历过许多山川名胜，领略过自然界的无限风光，内心仍不免眷念当年的园林景象。起初我以为，那只是对孤寂的少年时代的感怀。而后发现，我无法忘掉的，是广大的自然和喧嚣的街市无法给予的东西，那便是园林独有的内涵。
　　卓越的园林缔造者，在汲取自然之美的同时，也加入了人自身的美。人的智慧之美、情操之美和梦幻之美。它是用砖石与花木构筑的诗，比纯粹的自然更紧凑也更富有韵致。它是散发着人的光芒的自然，也是禀承着自然风貌的人；是铭刻着人与自然亲融性和超越性的丰碑。
　当你看到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坐在长椅上小憩，一对亲密相拥的恋人在花丛中私语，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悠悠穿过林荫甬道。你就不会怀疑，那份安祥与温馨，对于生命和心灵，比荒凉的山野和光怪陆离的街市更显得珍贵。
正如人们造一只碗，是为了获取碗中的空间一样，人们建造园林，也是为享用园中的气氛。这气氛一旦抹去，园林就失去灵魂。还有什么比从文明的高处坠落更令人悲哀的。也许只因我们自身是空的，便把这园林也看作了空的，才会设法用各种杂物来填满它。

1998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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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发布于2010-01-04 00:13:36: 正如人们造一只碗，是为了获取碗中的空间一样，人们建造园林，也是为享用园中的气氛。这气氛一旦抹去，园林就失去了灵魂。还有什么比从文明的高处坠落更令人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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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周发布于2010-01-04 00:57:46: 还有什么比从文明的高处坠落更令人悲哀的

南屿发布于2010-01-04 01:05:19: 当你看到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坐在长椅上小憩，一对亲密相拥的恋人在花丛中私语，一位推着婴儿车的母亲悠悠穿过林荫甬道。你就不会怀疑，那份安祥与温馨，对于生命和心灵，比荒凉的山野和光怪陆离的街市更显得珍贵。

老周发布于2010-01-04 01:09:13

南屿发布于2010-01-04 02:03:15: 《相府胡同19号折叠方法》。老周的小说分行排列，有意思。不错。

老周发布于2010-01-04 07:16:03: 回复 6# 的帖子
哪里看到的？我明天就贴过来玩。

南屿发布于2010-01-04 09:42:48: 别逗了，老周，你的博客我去踩过了，很多好东西的。

江涛发布于2010-01-04 10:13:31: 过去的失落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现在的失落是：燕子在城市找不到旧时的屋檐了

梁小曼发布于2010-01-04 10:33:12: 正如人们造一只碗，是为了获取碗中的空间一样，人们建造园林，也是为享用园中的气氛。这气氛一旦抹去，园林就失去了灵魂。还有什么比从文明的高处坠落更令人悲哀的。也许只因为我们自身是空的，便把这园林也看作了空的，才会设法用各种杂物来填满它

呵呵，这感慨来的余韵悠长～～

老周发布于2010-01-04 12:31:31: 回复 8# 的帖子
多谢光顾，好久没打理那里了。

老周发布于2010-01-04 12:33:24: 回复 9# 的帖子
城市越来越有悖天道和人道了

老周发布于2010-01-04 12:35:31: 回复 10# 的帖子
余韵取决于读者内心，心有余则韵悠长。

张伟良发布于2010-01-06 19:05:50: 可惜，万园之园的圆明园不复存在。

老周发布于2010-01-06 22:18:47: 回复 14# 的帖子
是啊，那是文明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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