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与团伙（文史）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2-04 05:0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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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桌子上摆一只橘子，然后大家进行描述。
有的将它归为圆形；有的将它归为橙色；有的将它归为植物的果实；有的将它归为碳水化合物；有的将它归为不易保存的季节性商品，孕妇喜欢它的酸；糖尿病人忌讳它的甜；医生和孩子的家长更看重其中的维生素，等等等等。对于同一事物，认知的角度是千差万别的，每一认知都不同程度地忽略或省略了事物的其它特征。
在桌子上展开春秋战国，人们的认知也大相径庭。
儒家推崇等级秩序；墨家提倡无差别的兼爱；道家主张顺遂无为；名家醉心名实之辩；纵横家致力权谋；法家强调律令；兵家、农家、医家更侧重应用技术及与宇宙法则的普遍契合；等等。正因多种认知自由并存，才有诸子百家，才有中国思想史上最辉煌的年代。
在桌子上摊开整个世界，认知的角度就不胜枚举了。不论从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社会、伦理、心理、生物、地理、民俗、语言等哪个领域，都可以派生出诠释人类一切行为的学说。一般来讲，各种认知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成分，融汇起来才更接近世界的本来面目。因此，制定相应的规则，保障形成认知、表述认知和践行认知的权利就十分重要。
电影史上曾有一部著名的失败之作，即《党同伐异》。这部长达9小时的电影，以恢弘的演绎，展示了西方历史上因观念狭隘所导致的一系列重大纷争，意在警示世人。由于缺乏情节主题，该片不仅公众无法接受，连专家学者也看得昏昏欲睡。然而，作为一部无可比拟的思想文化钜制，它仍赢得人们的尊重。
在中国，虽无电影表达这个主题，历史上的纷争却更有甚之。
李斯策动秦皇焚烧儒家典籍、活埋与自己观念对立的儒士，开党同伐异的惨烈先河。后来儒学长期当道，但与其并行的，并非规则演进的历史，而更多地是团伙消长与更迭的历史。皇室嫡系的争斗，官僚朋党的争斗，宗教派别的争斗、学人门阀的争斗，业界行帮的争斗、民间氏族的争斗、地域习俗的争斗，等等。不论哪种争斗，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一旦得势，就怎么合适怎么来，即使形成一些带有普适性的规则，实施起来也是扭曲的，加以团伙化变通的。
人类的文明进步，在很大程度上是规则的合理性、完备性与尊严性的积累。无规则可依、视规则如儿戏、或依照团伙的利益来制定规则，其社会形态必定是野蛮的和落后的。
相对认知而言，规则的主要作用在于保障多样性和创造性。相对利益而言，规则的作用则在于维持均衡性和有序性。规则不仅约束强者，也同样约束弱者。强者固然不应放任，弱者也不可以胡来。而且强弱是在不断转换当中的，缺乏足够的规则意识，弱者强起来依然会为恶，依然以团伙的淫威覆盖天下。
不同时代的思想家，往往对上一辈和同一辈深怀失望，寄希望于青年一辈。希望他们奉行更纯洁的理想和更科学的"主义"。而当青年一辈成长起来，以全新的名义掌握社会生活的主导权，腐败和堕落还是无例外地发生了。可见，在我们的土地上，导入规则，比导入主义和理想更为重要。
同样是马克思主义，在敬重规则的北欧，便衍生出经济和社会文化高度发达的民主社会主义。在中国，则上演了一幕幕排斥异己、团伙倾榨的悲剧。
人们通常视利他为崇高，视利己为丑恶。而若论利他主义的狂热，又有什么年代能比得上文革？但是谁愿意用文明和进步来形容那个年代！主义的高度亢奋和规则的高度缺失，恰恰是那个年代的灾难性特征，尽管它实现了跨地域、跨行业、跨民族的空前一律，也仅仅是将无数的小团伙熔化为一个同质的无差别的超级大团伙而已。
时至今日，人们对团伙和规则的认同取向仍无根本的改变，虽有越来越完备的规则颁布于世，但人们行走办事，还是更愿意凭关系、托熟人，哪怕更费周折成本更高也再所不惜。
细究起来，人们的这种取向，除对规则的公正性有所怀疑外，似乎还包括其它的需要——以团伙而非规则的方式办事，不仅是对自身生存能力的证明，也是对超越规则的自由感和优越感的享受。同时，犹如手工产品较之机械产品更具亲切性一样，那也是对事物"有机性"的一种追求，将规则染上团伙的气息，会让人产生一种踏实感，一种舒心的"暖意"。
因此，在社会生活中，人们往往不关心规则，也不倾向遵守规则，而是热衷构建这样那样的团伙。一些人在团伙内可能是孝顺、仗义和守规矩的典范，一到公共场合就变成蛮横、放纵和作弊的劣徒。其普遍的效果，就是团伙与公共规则的反向互动——越依赖团伙，规则越贬值；规则越贬值，越依赖团伙。团伙内是乐土，团伙外是地狱。在这样的文化构造内，不论注入什么主义、什么信仰，都会生出古怪的变种，使美好的价值因胚胎环境的改变而趋于邪恶。
这种对团伙的类似毒瘾的嗜好，可能来自以下几方面原因：
1、过于漫长的重农轻商的小生产历史，将人们囿于封闭的村庄、氏族和街坊的范围内，对内的利益交融与对外的漠视戒备，形成牢固的生活方式和心理定式。
2、过于狭小的日常生活空间与过于广大的国家空间，除税赋和抵御水患外，缺乏经常的事务连接。历代实行的愚民政策，也筑起无形的讯息壁垒，使人们在感觉、经验和观念上，很容易与外部发生断裂。
3、由于长期遵奉儒学，宗教对人们精神生活的影响十分有限，不能借助森严的戒律，训练普遍的规则意识。儒学的教条，也是上辅佐皇权、下维系家庭，并无超越等级的规则理念。而辅佐皇权仅是少数学人举子的事，绝大多数人只有将氏族、邻里和亲朋当作伊甸园来经营了。
退则蜷缩在亲朋、邻里的团伙内休养生息，进则跃升到统治者团伙中去分一杯羹，是下至平民百姓上至士大夫的千古不移的人生模型。
尽管现代工商业的持续发展，报刊、广播、影视、网络、移动通讯等信息传播手段的普及，早已将封闭分散的生活空间打破。但经济生活的紊乱、政治生活的隔膜，文化生活的浅薄无益，使人们对外部世界怀有更深的戒惧和焦虑，构建团伙是谋求生存、安全和发展的基本考虑，应是无可责咎的。
但是，我们不可能在团伙意识的土壤上达成真正的现代化。政治变革、经济成长、社会文化进步，都有赖于合理、完备的现代规则体系的确立。
中国的企业壮大到一定地步就拱不动了，再发展只能是对中小企业实行简单兼并，把更多的土豆装进麻袋；文化产业也因行帮习气的困扰无法汇集资源，形成更深刻、更宏大的创造；政治和军事领域的帮派势力更是令开明君主们头疼的，稍有不慎便凶险丛生。各方面的进展都遭遇到比基因更顽固的团伙意识的瓶颈制约。
近年来，中国每年的出境人次已超过3000万，却引发遍及全球的批评。种种劣迹归纳起来，就是不遵守现代世界的文明规则。所谓规则，既包括法律、规章、条例等显规则，也包括生活习性、修养礼仪、风俗禁忌等潜规则。
许多国人在境外，好像悬浮在一个团伙意识的气泡中，与外部世界是隔绝的，不论走到哪里，都一如既往地施展团伙内见怪不怪的那套陋习——大声叫喊、随地吐痰、衣冠不整、乱丢垃圾、言辞粗俗、情趣低下、作弊妄为等。令文明世界的人们惊谔不已、厌憎不已。所谓的走向世界，几乎成为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野蛮动物巡展。
实际上，在我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团伙动物的特征。反专制腐败有时是因为专制腐败的机会没有轮到自己，不遵守规则是因为"那是他们家定的规矩"。这种狭隘性或野蛮性、落后性，是滋生专制腐败的真正土壤。所以，最终埋葬专制腐败的，是规则的完善而不是团伙的更迭。
也许我们应当首先在自己身上发起一个"去团伙化"的运动，使自己从狭隘的团伙动物演进为社会化的规则动物。尊重并热爱超越自身观念与利益的普遍规则，是一个人也是一个民族成长进步的希望所在。
规则并不是冰冷的，只要热爱它，意识到它生死攸关的重要作用，它就会同我们的观念和情感合一，生出切实的暖意。一个人遵守它，所有的人都会觉得欣慰；一个人违反它，所有的人都会感觉到痛，并做出相应的反应。社会文化越发达，这种现象就越是可以经常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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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发布于2009-11-17 11:15:51: 分析的社会学
老周是个理性主义者。

老周发布于2009-11-17 11:40:30: 回复 2# 的帖子
理性主义有时候与书呆子是同义语，呵呵。

海客发布于2009-11-17 11:48:12: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就是中国传统的规则，至今客观存在。我个人认为，此文中的所谓“规则”是建立在借鉴了西方商业社会的契约关系理念的基础上论述的，这种游戏规则的人文基础是“人人平等”，比前者自然是进步了。

中国还没有现代社会伦理关系上的“人”，所以规则往往还是由强者制定，弱者服从；老子制定，儿子服从；国家乱定，草民服从；长辈制定，晚辈服从，，，，

不过，今天论坛的游戏规则倒是很管用，人人平等，大家都遵照执行呵呵
个见个见

海客发布于2009-11-17 11:53:16: 也许我们应当首先在自己身上发起一个"去团伙化"的运动，使自己从狭隘的团伙动物演进为社会化的规则动物。尊重并热爱超越自身观念与利益的普遍规则，是一个人也是一个民族成长进步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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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兄的这句话可以作为注脚：坚守批判与怀疑精神，是认识的起点。不必创立门派，更不可皈依门派。

梁小曼发布于2009-11-17 13:35:44: 好！

逻辑严谨，无懈可击。

非常赞同你的观点！现代社会越来越多元化，人们的思想也很难统一，只要大家都有遵守规则的操守和自律，还是可以和谐共处的。

老周发布于2009-11-17 19:35:20: 回复 4# 的帖子
“此文中的所谓“规则”是建立在借鉴了西方商业社会的契约关系理念的基础上论述的，这种游戏规则的人文基础是“人人平等”，比前者自然是进步了。

中国还没有现代社会伦理关系上的“人”，所以规则往往还是由强者制定，弱者服从；老子制定，儿子服从；国家乱定，草民服从；长辈制定，晚辈服从，，，，”

的确是这样，契约的源头，既包括古希腊的逻辑传统，也包括基督文化对超人间的上界法则的敬畏，又包括新教对世俗功利的承认。或者就是逻辑传统与上界法则在世俗世界的推移。在没有这个历程的文明单元中，契约或规则总是含混的，只剩下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老周发布于2009-11-17 19:38:10: “坚守批判与怀疑精神，是认识的起点。不必创立门派，更不可皈依门派。”
赞同，不独立便没有真思想。

老周发布于2009-11-17 19:39:46: “只要大家都有遵守规则的操守和自律，还是可以和谐共处的。”
你说的很对！

海客发布于2009-11-17 19:51:03: 老周你再搞一篇猛一点的最好深刻的让大兴兄都一时回答不上来，那就精彩了！

哈哈哈问好

坛子里诗人和诗文爱好者居多，一般不来茶馆聊这些个的。对文史哲社会学比较透彻的原来就只李大兴了

老周发布于2009-11-17 20:02:57: 回复 10# 的帖子
我写的东西一般都比较通俗，我可没那个本事让学养丰富的行家答不上来。

海客发布于2009-11-17 20:05:41: 回复 11# 的帖子
嗨通俗无碍于思想的深刻性嘛！

您能够深入浅出本身就已经是上乘功夫了

常来

老周发布于2009-11-18 13:41:22: 深入浅出谈不上，有点花哨，对什么是规则并没有说清楚。

清水江发布于2010-07-06 01:19:39: 在桌子上摆一只橘子
好文章
很有反思意义
问好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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