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胡同里泡吧（散文）

    当下全球正遭遇罕见的经济不景气，酒吧的生意并不红火，仍挡不住新门脸纷纷开张，这份自信显然来自对潜在消费群体的乐观判断。酒吧是一种舶来的消费方式，近二、三十年却在中国呈滥觞之势，从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到深山大谷旅游区，乃至世界屋脊布达拉宫附近，据说北京是最多的。

    酒吧的前身，应当是民间小酒馆，形成于古老的社会交往和商贸活动当中。海员在世界各地都能找到它们相近的样式，就像彼此隔绝的原始人打造的工具也十分相近一样。随着工商业时代的到来，小酒馆逐渐蜕变为酒吧，这在世界各地也是相近的，只不过蜕变的步调不那么一致，犹如画师在画板上缓慢的上色过程。酒吧区别于小酒馆的标志性设施，是吧台，这也是bar的原意。还有刻意营造气氛的灯光和音乐，以及琳琅满目的玻璃器皿和酒柜。

    北京的酒吧出现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农业乌托邦终结，工商业狂飙突进。最初是为了迎合外国人和他们的陪伴者，不久便被迷恋西方的年轻人奉为时尚。当第一批暴发户还在传统的酒馆中大摆筵席，拮据的小资们已经在酒吧中紧迫地体验着身份的升华了。这时，酒吧似乎并不那么工商业，反而更具有意识形态的价值。年轻人向酒吧索要的，与其说是时尚，不如说是反叛和放纵。所以，在早期的酒吧中，如三里屯和滚石广场，音乐是狂躁的，灯光是强烈的，经常伴生着色情、吸毒和暴力事件。在普通市民的头脑中，酒吧是个坏东西。时髦的市民宁愿在家里装一个吧台，也不到外面去。但没有气氛的吧台就像没有酒的空瓶子一样，变成一个失效的符号，最终都沦为杂物柜。

    酒吧的回归或自我矫正，与中产阶级的兴起有关。其实中产阶级同资产的关系不是很大，主要取决于劳动方式，大致相当于白领。在西方发达国家，中产阶级一般都占自立人口的80%以上，中国目前仅占15%左右。父母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大富大贵不敢奢望，起码也得混个中产吧。北京是政治文化和商贸科技中心，从事这些行当的人自然众多，全国的中产阶级都往这儿扎堆，世界各地的中产阶级也来这儿溜达，酒吧自然越开越多。

    实际上，酒吧就是中产阶级挑三拣四的产物，既不齿小酒馆那种放浪形骸，又不屑贵族沙龙那种装腔作势。两边一就合，就成了这样子，小酒馆的简单随意和贵族沙龙的优雅精致兼而有之。音乐慢下来，灯光暗下来，语声轻下来，正符合中产阶级从容内敛的心境。英国学者认为，所谓的英国精神，就是从酒吧里滋长起来的。先是小酒馆，而后是酒吧。将矜持、冷漠和闲适，作为一种气质或品格传承下来。不可一世的工商业帝国，也以先行的风范，为酒吧定了基调。也就是说，全球的酒吧和中产阶级，都在不自觉地效仿英国精神。

    通常说到一国之精神，总与集体潜意识有关。酒吧是放松的场所，其结果便是前意识下降、潜意识上升，像某种可以置换层面的鸡尾酒。在酒吧里，人们看起来各行其是，却通过相互投射和确认，成就着彼此的公共性。哈贝马斯认为，酒吧的公共性还表现在对公共话题的无禁忌的议论方面，因而是公民社会的温床。在工商业社会转型未完成之前，酒吧也是统治者较为关注的地方。

    北京历史上，与酒吧氛围最接近的应当是茶馆。在寻常小酒馆里，光着膀子吆喝划拳是可以的。在茶馆里就不行，茶馆里消费的，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雅和闲。北京人的闲与英国人不同，英国人闲得矜持冷漠，北京人却闲得亲切热闹。北京人并非不矜持，却体现在礼数上。街坊邻里攀谈，南来北往搭讪，各色人等逢迎，国事家事天下事融汇一堂......这是否也可以归结为"北京精神"？

    北京的酒吧，最初聚集在使馆区、外国人居住区和繁华商业区。近几年却深入到胡同当中，如后海附近街区和南锣鼓巷，以及方家胡同一带。胡同和四合院是北京的底盘，弥漫着浓郁的传统文化气息，外来的时尚的酒吧文化，与这里根本不搭调，却意外地透着厚重和别致。这种迹象似乎表明，见多识广、站稳脚跟的中产阶级，正在潜意识中油然"触底"。以前大家都是向外看，怎样使自己的生活更西方、更时尚；现在则是向内看，怎样使自己的生活更沉着、更本土。

    北京形容去酒吧消费的一个词是"泡"，即浸透或溶解。有事没事都泡着，有话没话都泡着，泡出本色来，泡出老根儿来。以往的矜持拘谨中，逐渐掺入这片土地固有的浪漫、懒散和强悍。你看从酒吧出去的人，那副松弛的步态，那份恍惚的快意和沧桑感，与大梦深深的胡同是多么贴切。虽然酒吧的滥觞与中产阶级有关，却不属于、也不抵触任何阶级。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阶级身份过于在意，不妨到那里去，适当地淡忘一下。其实阶级也像鸡尾酒一样，看着层次分明，喝下去不过是那一点微醺。此一瞬譬如朝露，彼一瞬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