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恶一边

他住在西部的一座山坡上，或者说住在一个山寨里，出门是铺满草地的山坡，山坡上下散落着木石结构的屋子，几座起伏的山坡外，是不远不近的雪山，雪山在明净的阳光映照下发着亮光。

他正从雪山那里走过来。他和山寨里的人一起，身边身后跟着马和牛。他已经批着长发了，脸上也全是高原红，远远的，我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更明亮更深邃了，仿佛这高远的天空和无尽的大地。

他也曾是在城市居住的人，在南方、东边、北边生活过的人，但是，那些岁月就像河流冲刷沉淀的沙土，已经平静在体内了。而这些年的高原时光，像一个磨刀石，把他身上那些锈迹抹掉，额头变得宽而亮了。他好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上千年，心那么沉静而欢欣。

如今，他能骑马，也能射箭，能喝酒，也能放声唱山歌，这些都是以前他不会的。他的嗓门变得响亮而动听，有金属音。

我们见面，虽然有很多年没见了，却只是相视而笑，然后执手走进他的屋子。屋子墙上挂着很多物件，有当地的牛角、牛皮，弓，和各种饰物，还有一把乐器，看上去很熟悉，像竖笛，但又不是。我问他，他没有回答，拿起它放到嘴边。乐器下方管子没有孔，而干脆剥去了一半，管心都露出来。他把手指放在上方，就像上面有孔似的。我正讶异并担心他怎么吹出声音来，一种乐音已经飘出来了，轻轻的，悠扬的，缓缓地流动，像天上的流云。他的手指也如流云一样起伏。他坐在那里，像山顶一块迎风的磐石。一曲完毕，他说，这叫什么什么乐器，没有汉语名字的，是当地的土语，我也听不懂。他说这种乐器不是靠人做的孔发声，而全在吹奏者的气流和心，需得很沉静，心无杂念，才能学习和吹奏。而声音的发出，也全在吹奏者自己的把握和心绪。我只觉得不可思议，而不太能理解其中的精微奥妙。

他转而给我去烹茶，为我做我喜爱喝的酥油茶。我在他木书桌上随手翻看他案上的书籍。桌上有他正在写作中的文稿，铺开，很随意的样子，他从来都不对人隐藏他的写作计划，因为他的写作，按他自己的说法，根本不是写作，而世上本也没有所谓“写作”，写只是生活和思考的延续，就像跟人交往一样，没有什么可隐藏的，自己之所得所感，皆可示人。他说他的写作是一种很随性的状态，但也是庄重而愉快的事情。

但为了尊重和保持一些神秘的期待，我没有看他的文稿，只是翻翻案头的书。有哲学的社会的历史的，还有地理生物医学类的，这些书，摆在这里，跟那些石头和木头在一起，都不再那么板着脸了，而是显得很轻松。

而我偶尔抽到了一本他未能出版的书，叫做《站在恶的一边》。书开头是这样写的：“关于‘美好’，已荡然无存，没有美食，没有美人，没有美丽的太阳，没有美丽的花朵，没有美丽的今天，没有美丽的未来，甚至爱也已变质，我不能为一个空幻的明天而奋斗，也不能许诺给爱的人一个空幻的未来。恶已经弥漫了每一个角落，伸手即触，我虽然想念着天使，却不可逆转地站在了恶的一边，我已与魔鬼联姻……”

我回头看了看他，这难道真的是他吗？如此的绝望，他已经重生了吗？他的重生之路是怎么走的？我很想从他这边得到答案，因为他写的正是我的状态。我要问问他。这时，我闻到了茶和酥油浓浓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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