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道记》- 奇异的生命力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2-08-19 01:19:26 / 个人分类:读书心得

《寻道记》- 奇异的生命力

 

这本自传的前半部乍看上去像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后半部却笔锋一转,顽强的生命力量跃然纸上。

 

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日本,一个二十四岁就肺病缠身的文学女子,“虚无”来临无可抵挡。在彻底躺倒在病榻之前,绫子尝试了自杀,一只奇妙的手在海潮汹涌的夜幕里搭救了她。那人本是她的未婚夫,无奈缘分不足,逃离死神的她终究和他选择了分手。

 

绫子也曾认真投入地生活过。不到十七岁就当了小学老师的她,七年来每日五点起身,坚持为班上所有同学记日记,五六十个同学的大班就是五六十本沉甸甸的个人日记。然而,二战结束日本战败,绫子的小世界也随之震荡崩溃。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时代的教育宗旨仅在于制造天皇陛下的国民,与其要教些是非不明的东西,倒不如干干脆脆的退职,去嫁人算了。

 

自杀未遂,绫子开始了十几年的养病生涯,后又辗转求医多次被确诊为骨疽,平躺石膏床长达七年。

 

一个女人最宝贵的青春就这样大半在病床上耗去。绫子在书中记述:“经常发微烧,消瘦如故,肩膀痠痛,也咳过血痰,痰是多得再多的草纸也不够用……  就连用脚尖去趿挑拖鞋都感觉吃力。”

 

而内心的虚无感更难抵挡:“没有生存的目标而活着,是相当痛苦的一件事。我无法相信任何事物,并且觉得世上的一切都是空虚的。虚无的生活足以毁坏一个人…… 在你看来,一切的存在都是否定的…… 虚无这种东西是非常可怕的。曾经在精神上支撑过我的关乎学生们的一切,到底还是没能拯救我”,而马列主义也不被她看好。

 

也许在今日,绫子早就被诊断为忧郁症,床前会摆上各样抗忧郁症的药瓶。在那个年代,是亲情和友情在支撑着她。探病的友人里,来了一位爱她如生命的男士。前川正和她是少时的邻居,又是写短歌的文友,更是同病相怜的病友。

 

前川正是一个生长在基督教家庭的优等生。他的肺结核只是外表上看去轻些,初期并不需卧床,但他仍因病由北海道大学的医学院辍学。

 

她从他那里一点点领会到爱。一开始,前川正试图把绫子从“虚无”的幽谷里拽出来,积极给她传福音,绫子的口里却满是对基督徒的不屑。直到有一天,他一把抓住身旁的石头,突然照准自己的脚,接二连三的砸下去:

 

“小绫,你不晓得为了求主给你力量,使你好好的活下去,我曾经祷告得多激烈。我甚至想着,只要小绫能够活下去,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不要。可是信心不够坚强的我,这才领悟到我没有拯救你的能力。所以为了惩罚无能的自己,我只好这样的砸自己。”

 

这番话让绫子百般回味,她从中感受到他对她的爱,这爱在瞬间贯穿了她的周身。同时觉得,那种爱并不只是男女之间那种单纯的爱。他所要求的,乃是要她坚强的活下去,而不是要她成为他的所有。这促使她开始对《圣经》有了兴趣。

 

旧约传道书里所讲的虚无使她内心震动:“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劳碌的,有什么益处呢?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 (传道书)

 

“我心里说,来吧,我以喜乐试试你,你好享福,谁知,这也是虚空…… 我为自己动大工程,建造房屋,栽种葡萄园,修造园囿,在其中栽种各样果木树,挖造水池……  我买了仆婢……  我又为自己积蓄金银,和君王的财宝,并各省的财宝;又得唱歌的男女,和世人所喜爱的物,并许多的妃嫔。这样,我就日见昌盛,胜过以前在耶路撒冷的众人谁知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在日光之下毫无益处。” (传道书)

 

 

看来绫子深藏内心的虚无,早已明白地记载在这千年古书上,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只是,不同于生活中因而绝望的绫子,传道书的末尾给她昭示了一线曙光:

 

“你趁着年幼,衰败的日子尚未来到,就是你所说,我毫无喜乐的那些年日未曾临近之先,当纪念造你的主。” (传道书)

 

从此,病床上的绫子的慕道生活变得逐渐认真起来,她也正正经经的珍惜起自己的身体来。

 

她对这个“造你的主”的认识仍有个曲折过程。绫子性格率真,她跟着前川正去教会,却容不下一些教会人士对她广交男友看不惯的闲话。其实,她和那些男子只是文友,绫子自认外貌平凡,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月,她跟男友们也只是思想上的交流。

 

基督教真正吸引绫子的是对人的罪性的参透。绫子有心灵的洁癖,她一方面会说些对基督徒讽刺挖苦的话,另一方面也深深看到自己内心的不洁。经过一些时日,绫子反而因教会的不愉快经历有所悟:

 

“许多人有一种错觉,以为教会该是世上顶顶高洁的人士聚会的地方,因心仪而到教会里来,事实上教会并非完美人士的集合。教会该是那些自认在神前、人前,都无法昂首的罪人所聚会的地方。所以也许该说人人并非要从被人那里得什么,而是如果不仰靠神,求于神,就会陷入绝望的深渊。 关于这一点,我可是比任何人都要对自己感到绝望,因此,那以后直到现在,得以不因为别人而想到要离开教会。这的归功于一开始,教会里有那么几个毁谤我的人的缘故。”

 

圣诞节,她独自在札幌的医院养病。绫子请当地的牧师来她所在的病房讲道,竟有三十多名病患从其它病房来听道,这种聚会定期维持下来。她身边从此多了几位极有爱心的基督徒,其中有一位将志愿当牧师的初衷,贯彻于教徒生活里面的稀有教徒西村先生。他待她就像亲骨肉,经常来看她,替她刷一刷装有血痰的痰盂。不论她请教他任何问题,他总要引用圣经上的话,恳切的回答。透过教义,透过先生的人格,绫子逐渐的了解了基督教。几年后,这个为人谦卑、喜欢坐三等车厢和平民聊天的西村牧师,突然患重病去世。

 

在绫子因骨疽躺倒石膏床之前,她决志受洗。在她彻底卧床失去行动自由后,男友前川正的肺病也在恶化。他接受了一场大手术,分两次割掉八根肋骨。

 

“在前川正接受手术的当儿,我除了仰卧石膏床上祈祷之外,别无他法。”

 

手术前的十天前川正搬来她的重症病房,她的病床上散发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很可能因为前一位病人刚死在这里,重病的前川正不由分说地在地板上打开铺盖。这段共处的日子却有说不出的甜蜜。他为她擦脸,抹上雪花膏,勤快的为她做一切的事情,照顾她饮食,代替写信,乃至换装热水袋等等。他给她读圣经,在她休息时,他安静地在草席上看书、写短歌。她禁不住用手里的小镜子偷偷照他,看他到底在干什么。俩个人淡淡地厮守,这个基督徒对她的爱抚也仅仅限于在熄灯后怯怯地触一触她的头发,但俩人已经感到无比的幸福。

 

前川正手术后,彼此的病房挨得很近,绫子回忆道:“看到推开房门,像个影子那样走进来的人,我心里一震。几乎以为那时鬼魂。而当我弄清楚那时前川正的刹那,不等出声招呼,泪水先已漾满了眼眶……  开刀后第一次上厕所已经够累的,他还要多走两步到我的病房里来。”

 

然而,前川正不久就咳出血痰来,这显然意味着手术的失败。纵使割除了八条肋骨,也没能消除掉他胸腔里的空洞。

 

前川正反复告诉她:“小绫已经到了不该依赖着我生存的时候。一个人要是依赖着另一个人生存的话,他是永远无法真正的生活的。你必须决心去仰赖神才好…… 父母爱子女也好,男人爱女人也好,使其在精神上能够独立,也许才是真正的爱。‘没有你,我就活不了。’一个人在说这种话的时候,该说还不懂得真爱的艰辛和严酷罢。”

 

俩人的爱情故事很快发展到宝黛之间柔肠寸断的诀别。绫子还记得前川正去世前半年来探望她的情景:“他起身,走了两三步,又回过头来说了几句话。接着,站在那里施了个礼,又说了两三句;就这样翻来覆去的重复着,末了,终于笑了出来。”

 

三十五岁的前川正终于走了,他给她留下遗言:我绝不希望我成为小绫的最后一个人儿。生存原是如此艰苦,并且充满了谜团。如若被某种莫名其妙的诺言所束缚,而成为不自然的小绫,那才真是最可悲的事情…… 你将不受到任何束缚,而完完全全的自由。”

 

前川正和绫子都是文学杂志《阿罗罗木》的忠实投稿者,俩人曾发表过不少短歌,而这一回,在杂志上登载却是绫子为前川正谱写的挽歌:

 

“仰望流云奈何天,难信挚友已登仙。

     空留寂寞君去后,犹自卧病延残生。

     君去岁月空流转,晨间初闻啼杜鹃。

 偶睹遗物泪横流,绵袍依稀旧时温。

 拭泪不尽泪盈耳,新泪泉涌压旧泪。

黑里张目空等待,君或见怜现身来。

  ……

祈祷咏诗君教我,今竟弃我而去矣。

原罪思想君喻我,当时激情犹似昨。

山鹪啼啭山黄昏,跪向我主同祈祷。

    思君怜我犹妻眷,魂兮魂兮胡不归!”

 

决了堤的泪水不容易遏止,由于仰卧浑身给捆绑在是石膏上,她只有面对着天花板任泪水流过耳朵,弄湿头发。但绫子并没有让悲痛击垮,她知道“小正哥是希望我痊愈才好”,她决心继承他的遗志,能够活上多久,就活多久。

 

接下来的孤独日子里,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得绫子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读者来信,他们给她安慰的同时,也讲述了各自的不幸。相比之下,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境遇并不算悲惨。只是,她不知道往后还要继续躺在石膏床上度上几年的静养?从照顾三餐到便溺的处理,都将由她那位年逾六十的母亲承担下来。

 

一年后,绫子给众多读者的通信中,有缘认识了另一个酷似前川正的基督徒。这有如上帝的精心安排,三浦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对绫子充满耐性与包容,虽然因病长期卧床,又不能生育,也自认样貌一般,但三浦仍在她的病床前苦苦等候了五年。

 

认识三浦以后,绫子的病情也跟着好转。三十七岁左右的她终于结束躺倒在石膏床上的生活。

 

 “我该如何来形容第一次起身如厕时所感到的欢欣呢?……  回房以后,一想到今后不必再麻烦任何人端便器了,我就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而当我初次从石膏床上起身,打从走廊上所看到的月亮和星星那份绮丽;我几乎要惊叫出来:‘在这个世界上竟有这么美丽的东西啊。’”

 

仿佛是从前的恋人前川正在上帝面前的祈祷应验---他果真用自己年轻的生命换来了爱人小绫的康复和后来婚姻的幸福。在绫子从石膏床上起来后,三浦和她正式结婚。

 

在此后的三四十年里,绫子的创作才华充分展现,一发而不可收。尽管晚年患上癌症及帕金逊症,身体一直不好,有时候连写字也有困难,她一生竟写过八十部作品,中文译本亦有二十多册,她四十二岁出版的小说《冰点》竟成为那年一千万元悬赏募捐小说的获奖者。这本书描述一个医生家庭的爱恨情仇,揭示原罪,使得这“冰点”一见读者竟成为当时社会讨论的“沸点”。她还有许多搬上银幕的影视作品(有中文介绍说电影《远山的呼唤》也是她的原作,不过尚无确切的文献依据。) 她临终前的作品是另一部自传《热爱生命》。

 

这个从病床上走下来的女子就是不同凡响的日本作家三浦绫子。

 

其实,即使三浦绫子在康复后仍是那个毫无名气的小绫,她的这段经历同样可以打动人。世上还有许多默默无闻的“小绫”,她们也许因时代、病残、家境等原因,悄然度过了在世人眼里并不算辉煌的青春岁月,比如文革失学的一代、忧郁症患者、上有老下有小的繁忙主妇等等,但只要不放弃灵魂里的寻道,她们一样能成为三浦绫子式的“得道者”。新约中有一句揭示基督的奥秘:“肉体出生的是肉体;从灵出生的是。”(约翰福音)。这岂不是对于我们每一个有血有肉又有魂有灵的软弱的普通人说的?

 

@2012-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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