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桥(续)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1-23 21:4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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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说

 

我家的日子一直处在跌停板。

酒厂里吃白饭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招进来的人员大多是有来头的,不是局长的千金就是书记的公子,都瞧着这家老国营了。办公室越添越多,坐办公室的人比车间工人还多。有了私人办的酒厂,加上乡镇酒厂,这些酒厂越办越红火,国营老大哥是穷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亏损的红字高高挂,终于挺不住了,厂房给拍卖了,全部人员散伙了,给每人发了两千多元安置费,办了养老保险。

我成了闲妇,还算阿满有一副好笔杆,被你弄到经贸局政工股,虽说收入跟在编人员没法比,但这份工资好歹也能养家糊口。物价年年涨,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家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市贫民。我跟阿满的结合错在哪里?其实一开始就是错,是我吃错了桃子换上了一枚苦果子。

这么多年,只不过我嘴上跟别人不提罢了,连跟你也从没提起过。今天,说得我痛快起来了——

我俩的话越来越少了,一日三餐加起来难得有几句话,这些话全是干巴巴的生活用语,这种生活还在一天一天地继续,多没味啊。

这天吃晚饭,我做了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放了一瓶“五年陈”。我开始做思想工作,主题是劝他上进,目标是尽快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轮工作能力,局长、书记都离不开你,你不就缺张纸——文凭吗?上党校、电大要呗,读个三四年,这种地方容易考,你们局长原先不也是初中文化,现在都成研究生了……”我把话头继续往中心思想上引申,期待拔云见日。

“又来了,开始读老三篇。我一见考,烦恼就来了。”他拿手捂了捂脑门,似乎这头说痛就痛了。这分明是把我的中心绕开

“这就是你不长进的老毛病,结婚后我就跟你吹风,吹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文凭,你就当一辈子的临时工……”

“现在叫聘用工”

“那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这理不说地球人不一定全明白,中国人都明白。你看你,工作要比正式工忙三倍,可你一年的收入要比他们少三成,何苦你跟自己过不起不说了吧,天下哪有人跟人民币跟不过去的?”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篇了,可他就是脑袋不开窍。他只顾喝着“五年陈”,我再次语重心长起来:“文凭是死杠子,不过这条杠,就是你亲爹亲妈当人事部长也拿你没法子……”

“可这种文凭,这些课我年轻时差不多自修过,这不是让我重吃冷饭,还得连吃四年,把没病的人硬要天天灌中药没等一年,吃出脑中疯,光荣了。”

“你真傻,天下第一傻。”我觉得刚开始自己是来劝架,他是在寻架,这回是调了个了。

“我傻,我是傻,可傻人有傻相,不也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美眉。”

“这话说给小姑娘听听,也许会把她晕倒,可我早过了听这甜言蜜语的年纪,这话你不止说一遍了,我早已心如枯井,起不了半点浪花。”

“好吧,我不甜蜜了,我饱了,该走了,你的老三篇,早读透了。”他采用逃遁术,这个老兵油子。

于是,我采用冷战术。说孩子都两岁了,占床位了。他说,懂了。分床睡的那晚,他接了我递来的被铺,自言自语:“亲爱的新被子,今晚起,你是我的新娘子,老相公要跟你同床共眠了,我原先的娘子成了画中人,认了吧,画饼充饥吧!”

我本想走短线,没想到一分床还真成了长线,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的生活进入大熊市,死气沉沉的。他回到家,把家当成旅馆、饭店。吃了饭就外出,夜深了回来睡。每天我俩的话越来越少,只差没打哑语了。

连我两周岁的女儿也觉察到了。那晚是她生日,女儿还说不成完整的话,吹完蜡烛,可她用这双小嫩手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我俩的双手拉在一起,三双手合拢了,我顿时像遭三千伏电击一样,涌起一股股暖流。亲爱的女儿,你这么小就读懂了大人之间的隔膜,用你的善良和纯真来修复你爸妈之间的缝隙。我是有点回心转意,准备强拉出个阳线,可不好开口,不知怎么搞的,这分床睡反倒习惯了,就像跌惨了的小散户,见到大熊市有只龙头股在冒泡水,见怪不怪的。这样的穷日子过下去,很快把女儿的善意给淡化了。

小叔,你是受我尊敬的长辈,当着你的面我都承认,阿满是个好人,这世上为什么这些好人不能发达起来,眼看着那些胆子大的步子快的人成了暴发户,他们挖出一桶金后,又大张旗鼓地开采起金矿来了。而我家的日子一点浪花也没有,虽说阿满这点死工资,除掉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能剩一点,这点钱跟我的小姐妹们比,我家真是小孩子玩过过家。我成了闲妇,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来的闲情,成天胡思乱想,就想我家什么时候起死还生,不说跟小姐妹家比,差十万八千里吧,至少差百里还说得过去吧,总不能让我连见小姐妹都没有一点儿胆气吧?

别指望阿满了,我就自己另找路子吧。我炒起了股票。先头赚了二十多万,很快缩水成五万多,我心情糟透了。越发看阿满不顺眼了,心里窝着熊熊烈火没地方发,可阿满偏偏来烦我。

跟你明说了吧,你是过来人,我们家这点破事也没什么见不得阳光的——

我当然知道男人的需求,我知道他憋不住了,才要跟我做那档事,我实在没兴趣,他要找快活,可我要这种快活的劲儿一点也没有,他这不是给我找烦吗?我就一口回绝了他,我知道自己不好。他不高兴是应该的,但也奈何不了我。有时,他提早下班回来,趁我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前,一上来就死抱住我,我实在推脱不了,让他做,可他又做不成,他心里肯定窝囊透了,我正没处出气,骂他是废物。他气得像是扔出来的炸药包,恨不得把门也炸飞掉,气呼呼下楼梯了。

要不是女儿,我俩的关系其实早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跟鸡搞上了,还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珠珠说

 

早上,起了浓雾,到了午后才化掉,下午异常闷热,吃晚饭前一阵雨夹冰雹之后,西北风呼呼地来了。

突然寒冷起来,公园里的露天舞场停了,这地方一下子萧条又死静下来,凤凰桥边的那一株株柳绿桃树春天时多么地娇艳,而此番光秃秃的枝桠像失血过多。这些老年散步族只余下四五位还在坚持,领头的老干部竖起衣领子,边走边报告最新国际国内大事,神采像被冻僵了的茄子。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这伙人到了凤凰桥边各自散了。这些“老茄子”呆不住了,怕被冻伤了。

这种鬼天气,我当然也不愿自己是一根冻茄子,何尚不愿是一根热狗,放在暖暖的保温瓶里。继续在自己的领地里,来回走一趟吧,边界,二号桥那边的十来位同行射来凶狠狠的目光,骂街的话像脏水一样泼来。看来今晚的生意很难做,鬼影都难见到,我决定草草收兵,赶快回到保温瓶似的被窝里。

几团黑影将一个走路摇摆的老头围住,接着那老头甩动单桨一样的拐杖,从这群母狼群中突围出来。这次我离边界较远,免得再吃二遍苦。

等到了一号桥边,这位跛脚老头似乎迎头追了上来,身子像被风吹斜了的一株老草。他每晚必到公园,即使刮风下雨也会带上雨具,今晚的他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我折转身向仁凤巷走去,身后传来单桨击地的“扑扑”声,这声音的频率在加快,向我靠近。他是我的一位老熟客。

他跟在我后面,用胳肢窝夹住一柄拐杖,侧身贴着巷道用手扶着墙根一步一步走来。

进了我的房门,我借了半只肩膀给他搭手,他的手劲有点大,我肩头火辣辣生痛,我得忍住,为了这单生意,也是第一笔可能也是今晚的最后一笔。

这老头怕有七十岁了,黑不溜啾的,身体结实,像一盘搁久了的石磨。

他找我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粒蓝色的药丸,然后滚身到了床上,像死人一样闭上眼,而双手却一刻不闲地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一头没了牙的老水牛在草地上来回舔动,从扁瘪的嘴巴中传来一股股潲泔水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对我来一点也不新奇,就像老家四处可见的猪棚。

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获得一种力量,可能他在慢慢找回丢失了的一把开门钥匙。我给他时间,这位跛脚老人每次多花钱给我补偿时间,他说他不缺钱,他缺快活,顶多能再快活几年。他还修好了我这里屋门锁,那是我不小心忘了带钥匙,正在洗内衣内裤,等到我想起来时,该死的一股风把门关上了,我用一把螺丝刀撬坏了锁,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反正还有一道外门。那老头第一回跟我做那事时,被他一双贼眼瞧出来了,他掏出一根掏耳屎一样的钥匙,转动一下门锁,就像骨科医师把病人扭歪的脖子扳正了。他说我锁里的一颗弹子脱了。我问他是……他接了话,说“不是小偷,是修锁王”。他那时的表情露出一股得意劲,跟没吃药丸前完全两样。

在我快要打起瞌睡时,我感到那老牛活泛了起来,他想快活了。这是我要为他也为自己正式启动工作时间。开头就像家里来了客人,需要主人掸掸桌子,扫扫地,拾掇拾掇碗筷,然后期待客人有好胃口。不过,我很害怕这些老人,特别是吃了这种药丸的老人,电视里常报道这些老人玩过了头,一头栽在按摩床上。那跛脚老头说他没事的,只吃一颗,还说别的死老头太贪心了。我知道他吃的是伟哥,听说价钱很贵,看他的样子不在乎这点钱。跟我办事的人员中,有不少老头,我看上了他们不小器。这跛脚老头怪可怜的,说他只一生只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他老婆,可连老婆也先他而去了,现在政策松动了,为了换一种滋味,花这点钱很划算。第一次完事后,跛脚老头说要感谢我,是我让他获得了重生。弄得我也想搞笑,看着他的跛脚,又看看他水土正在流失的秃头,我似乎回到古装戏里,一位弱女向大人作揖告饶:“虽说民女有功受禄,可把全部功劳归于我,民女怕是惊受不起,也得叩谢大人对小女子的抬爱。”跛脚老头像受妃子恩宠似的,抖索起来:“不不不,那你说,要把另外的功劳给谁呢?”仿佛沙漠里奇迹般地长出了一处绿洲,一只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见了,欢快地摇着铃铛奔来。我用手“扯”了下的“驼唇”,说:“你老真有福啊,老骆驼赶上了吃嫩草的好时光哇!”那跛脚老头笑掉只差没接不上最后一口气来。

遇到我,多数老人家从容不迫,他们就像见惯了风月。这位跛脚锁王也一样,他似乎在慢慢地搓着一把钥匙,每个齿眼都需要精雕细镂。我听从他的吩咐,他可能需要从各种角度来打磨钥匙,这么一来,需要耐性十足。“我需要慢慢受用,人总要死的,双眼一闭,什么都化为一股汽,趁没化为汽前,不可把快活一下子用光喽……”我像个边干活边听主人说话的丫环,“嗯啊”地应着。他继续快活着,我没有,也不在乎,只想到这钱给我家生活带来的改变,又转而想着这位在我身上动来动去的老头子,几年后变成一具腐尸,或是化为一蓬烟,我闻到了烧骨头的气味。

大概他看出我有点分神,他的脸皮有点拉紧。我立即投入协作之中,得罪了一位客户,等于砸碎一口饭碗,我需要每天有不同的饭碗,因为这些饭碗不是天天送给我来盛饭的,何况这是一口虽破了角但具有古董价值的瓷花碗。这点我是大大的明白。

这桩活很耗时间,而我又来不得半点急躁,我很累又用心地配合着,表示很投入的样子,用“哼哼”声来驱动他的工作进度,这跟晒谷场上的花脚蚊子声音相像,但要拉高声调,太低了会让客人真把我当成蚊子,反而会起到负面作用;同时晃动我的肢体部位,传出季风摇动果树的景象。这么一来,就有了声音和色彩,那老头的耳目有了鲜亮的画面感,受到视听冲击,内心掀起风暴,他的耐力受到抵消。

最后,锁王用力一搓,这把老钥匙打磨好了。我赞扬这把老钥匙抵得上十把新钥匙,他回谢“受用”,接下来乖乖地多付了三十元钱,还呵呵地笑。

我收起一张“老人头”说,不用找了吧。

那老头说,我不欠别人,别人也休想欠我,这二十元等于搓一把铜钥匙的钱。

我捶他一下:老鬼!

他脸笑成大麻花:下次若是你家的门锁再坏了,找我,免费!

 

 

等他一走,我就把被窝底朝天,把红色的床头灯关了,换成日光灯。打开窗,外边一片白花花,亮闪闪,起了霜露。冷风呼呼地进来,快点带走老头留下的酸腐气吧。

我像累倒了的一头牛。刚才被老农民抽着鞭子,耕了好几亩地。我和衣躺下,迷迷糊糊起来。

一觉醒来,有了精神,但身上有点发烧,怕是被寒风吹的,小挂钟的指针快到十点了。窗边的帘子不那么晃动了,对面是邻家窗台,一排盆景里的仙人球上了霜露,越发亮了,霜气像烟一样从刺球中升腾。

我回到床边,嗅嗅被子,总去不掉一股腐臭味儿,我换起新被套,闻了闻,是肥皂香的气味。这时,有个熟客打我手机,说来我这,被我一口回了,说肚子痛。那客人特奇怪的,说我例假刚走了没几天嘛,我说又来了,不正常了,他还在嘀咕,怎么说来说来了呢,我就一把将手机合上了。

我突然想犒劳犒劳自己,每晚像架绞肉机一样转动着,是为钱而转,也为我哥哥娶亲而转,我身上的这架机器不知疲倦,劳苦功高,今晚就让它按我的心思来转吧。

我有了不回家的冲动,而不是一人睡。对,且把这儿当回家,留宿,跟眯眼,不,他叫阿满。

   

幺娃子说

 

我那婆娘说是在川福火锅馆上小夜班,那是唬人的,开头老子硬是信了。

到了大热天,这火锅馆那门子的生意,她说有吃炒川菜的,还卖龙虾。老子想了想,也信了。反正她有活儿做,老子也犯不着恁个辛苦。可老子又不是傻儿,婆娘后来隔几天不回家睡,老子起了贼心。

出了那种事,老子晓得她在外头有了人,有了龟儿子嘛,麻上了。本来也没啥,这年头我们男人家找钱好辛苦哦,女人家出来做做这种事,只要想到回屋头,把票子带回来,我们男人家装个睁眼瞎算个啥。没想到,我那婆娘跟那龟儿子生起病来,这病是要命的病,我想那病怕是早传给我了,现在没查出来不等于将来没事。

啥珠珠,那是唬人的,我婆娘叫王三妹,别以为披上狐皮就当我认不出母狼了?听三妹说,她娘生她的时辰是早上,田里长露珠,没想到这花名倒派上用场了,用来勾龟儿子了,嘿,珠珠,跟琼瑶片似的。

婆娘天天换衣裳,抹得香喷喷的,我是老远闻着了。那打工挣来的钱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开头三妹说,我们打工的怕被人瞧不起,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子想想臭打工的摆啥子谱。我就不跟她摆那龙门阵了,没这闲工夫。小店那一摊子的事都整得我一天到晚脑壳痛,放学时,这帮学生娃来了,老子忙得连拉屎撒尿都在屋头里。

出来干啥?还不是让屋头人有饭吃有钱花?老子早早到水洋打工,管住了自个的嘴巴,能留下几个子儿?跟她结了婚,还是一下子掏空了。还好,老子看准了这块富得流油的宝地,租了间小门面,这地段属于城乡结合部,又是工业区,有点三不管地带。本来嘛,开小店算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一个月能净挣个千儿八百的,比打工稍强点,也不用看老板眼色吧。可你说说,这点钱老子也得出去寻寻开心,我不是猪狗,就是猪狗总有发情期吧,我是个男人,婆娘不在身边,憋得难受了总得找个女人“放放水”。好了,这钱又出去了。老子也不是死脑壳,看好了这所小学堂,进了两台跑马机,没想到这些学生娃粘上了不肯歇。我当然晓得这门道早晚得出事,可赚回了机钱,老子想整大的,又添了一台机,万一给没收了,赚回了本钱就不怕蚀本的了,大不了再添呗!

三妹来了,老子想,这下好了,用不着找野食了。可她总看着跑马机不顺眼,火气大着呢,让我趁早把它扔到江里了,说是害娃儿,害了这些学生娃等于害了自家的娃。老子说,这些哪是自家的娃,你生的?养得起嘛?她眼泪就叭啦啦地掉下来了,还来劝这些学生娃不要玩机子了,害得老子差点捶扁了她。她来了气,让我别碰她。别的事还能受得了,这事啷个扛得了,我的妈呀,老子哄个半天,她就是不理我。正好有个学生娃放了学玩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结果家长找上来,先把娃儿打了一通,还朝我一顿臭骂,拿砖头砸机子。他没砸,听见屋头“嘭嘭”几声,老子冲到屋角里,是我那婆娘拿了一把榔头砸开跑马机了。这下好了,那家长消气了,可我来气了,夺回榔头要砸我婆娘,她把脑壳递了过来,砸吧,砸死了一了百了。我说,老子真的要砸了。榔头刚要落下,却走偏了。我咋喊起“三妹子”来喽,狗日的,榔头砸在自家脚板上,痛死老子喽——

要说真要砸三妹,我还真舍不得,想当初我相中了她,她没嫌我,她家里人提出要换亲,替她哥换。她硬是没读完高中就过我家门了,说她哥哥的亲事由她妹子来想法子,这账算是她欠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她跟了我,说看上我外出能吃苦挣钱,脑壳活络,可我来这里干了恁个久,她哥哥的亲事还是办不成,这账驴年马月还?

等到娃儿大了,三妹来了。她一来,为跑马机的事闹得我两口子不愉快。现在机子给砸坏了,我折了点血本终算退给卖机子的,还好那机贩子是我同乡,说这机子还俏着呢,幺娃子,这赚钱的买卖不做,你是傻儿啊?

我是傻儿么?我回来跟三妹说。她说,最傻也犯不着害娃儿!我来找份活做吧,免得你又犯傻。我晓道她为哥哥娶亲事,晚上念念叨叨的,跟念老三篇似的,还是记着这笔债,恨不得立马把身子赎了来还。

她这是犯糊涂啊,你看她干的那种事不说,还带了病来,这病要命啊,老子哟!

 

阿秀说

 

眼看着他是朽木不可雕,我是后悔药难吃呵。

月初,阿满把1600元工资交给我,算是他尽到了责任,万事大吉了。

“每年工资涨一点,再怎么涨也涨不过物价,按现在来买我俩结婚时六十平方米的商品房,得花三四十万元。”我说。

“那不赚了么?”他躺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

“这说明我们家别的一文不值,只有这破房子还值点小钱。”

“这正好说明,在长线投资上,你有战略目光。”

“就别吹了,我没目光,股票给缩了水,还有你这只‘老股票’,缩得都快出骨头水了。”

“股票缩水是暂时的,要沉得住气,韬光养晦嘛,慢慢从小猪崽养成大肥猪。我这只‘老股票’,怕是没指望了,一辈子扶不起的阿斗。”他翻看砖头厚的《三国志》。

“你说的是什么话?”

“中国话。”

“没心没肺没血气的话,不负责的窝囊废话。你就不横向比比,看看我的小姐妹们,哪家的生活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有轿车,有一家还有两辆轿车,夫妻俩各开各的。我是够寒酸的了,几十年来如一日,从骑自行车,到现在只不过换上助动车。我哪有心思跟小姐妹们玩啊,这日子过得够霉气的,不把——”

“又怎么啦?”

“不把这家拆了,算是我对得起你爷爷的爷爷了。”

“在你面前,我不是天天夹着尾巴做孙子吗?还要我怎么样?我对你惹不起还躲得起。”他闭目养神起来,像驼鸟一头扎进沙丘里。这是他对付我的另一个高招。

在外人看来,我跟他的日子虽过得紧巴,但还是恩爱的,这些都在公开场合假戏真做,连我娘家人都看不出来。我妈常说,这女婿是穷了点,没啥能耐,可跟女儿过日子还不错,一辈子就这么过吧,人生过得很快的,这不,我跟你爸结婚快四十年了。我那爸妈哪知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哇。

最大的若也不能苦了孩子,我看阿满成不了器,总不能孩子也成了扶不上墙的泥?除了接送孩子,我差不多成天窝在家里,重点抓好女儿辅导功课。我让阿满也用点心吧,他喝了点墨水,可他才辅导了屁大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反而说我是拔苗助长,是笋儿就是压在乱石岗里照样会蹦出来,长成一株参天大竹。还挺有词的!反倒是我成了无赖。

他撇下女儿不管不说,说自己上班累了,散散步,调节调节,明天才有元气干工作,万一身体垮了——

气得我说,你倒有这份闲情逸致,看看人家都成了欧美了,我们家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之中。

他是脸皮厚得扎不出一丝血来,还笑咧咧地说,人各有活法,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痒在哪儿只有自己知道。又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榻了,这屋子还成屋子?

这话分明是指我成了吃闲饭的。我来了气。

他连忙说,你做家务带孩子也是一份工作,很辛苦。

这才像人话,多少让我消了点气。我跟他不离,只不过隔着一层皮,这层皮薄得像女儿的一张作文纸,稍微碰到一点尖东西,就破了。我想,阿满也心知肚明。所以,每当他对我提出过分要求,而我不愿意时,他只不过虚张声势。我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很伤自尊的,可我确实不想给他这方面有所照顾,再说我实在没有这个兴趣,所谓牛不喝水不可强按头。正因为他这样,我才觉得我俩的这层皮还没给戳破。

每隔个把月,他还是熬不住,有时他挺可怜的,不知是不是装的。有一次,在我准备出门接孩子时,他回家了。他进了卫生间洗涮一下,然后趁我不备时抱住我,说他想着画中人自慰多了,好比口干了喝盐卤,越渴越想喝,让我做做女婆萨给他洒洒甘露。

那回说得我当自己动了凡心,且当普渡众生。可他非但屡屡成不了事,反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是不正常的夫妻生活给害的。

“好比栽的花,成天不浇水,突然有天猛浇水,这花哪能受得了。”他还挺有词的。

招来我一顿臭骂,骂他自己没用了,还怪罪于我。只有骂得越凶我心头才解气,听到我骂他没用了,他顿时像死鬼一样,脸色煞白。

我想,他看来是真的不中用了,倒省了我的麻烦。不过,他才四十出头不会这么快没用了吧?我看到一本传记,说一位伟人七十岁得子。可能男人跟男人之间是有差别的。

城里有几处红灯区,街头巷尾的鸡店比公共厕所还多。阿满会不会上那儿解决出路?每到年底,他向我上缴一笔奖金,除了年终奖,另一笔是单位给的新闻报道奖,多则万元,少则几千元,这笔钱上贡时我是查不出漏洞的。他会不会私设小金库,用来这方面的开销?我不能替他解决问题,他自找出路,这样也好,也犯不着我操心,眼不见为净,只要他不带来病,即使有病也传不了我,反正不过这种生活。随他去吧!

有晚,我看完了电视剧《闯关东》,快下半夜了,我见他才进家门。隔了几晚,又是这样。他常跟一批酸文人喝酒,有时天亮才回。他需要借酒浇愁,男人总得有个去处。

懒得去想。也没心情。

等我想到时,他出事了。

 

珠珠说

 

这晚,跛脚锁王走了。霜露降得很大,外边地上一片湿乎乎的。

我怎么想起阿满来了,一想到他就想得钻心入骨,要命了。

接了手机之后,阿满来了,听到他的敲门声,我心跳得要命,脸热得要命。这种感觉久违了,就是跟幺娃子好上后也难得有几回,现在没了。对幺娃子,我就像老师布置给学生的一道作业。而今晚我像新娘子坐在洞房里一样,真是怪怪的。

比起跛脚老头,阿满对我来说是两人一起去一个风光迷人的地方旅游,缺一不可。

可是,这回阿满跟不上我,他可能没有喝酒,可能还是别的原因。上两回他借助一点酒力,进展顺利,可这回他才跑出几十米就掉了队,跑不动了,可能需要领先一步的我调转身,与他一起跑。他还是跑不动,蹲在地上,回到起跑线。

“这些年其实我有苦难言。有老婆跟没老婆没什么两样,落下这病根,所以我来找你,本来吃一帖药缓解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治断病根,当然离不开你这个医生了。”

我笑了,为自己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我本来把他当作男人这方面的同类,只不过他留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我像个女大夫似的,装腔拿调起来:“阿满,我知道你病在哪儿?”

他像洗一颗搁久了的冻僵了的萝卜,我变成兔子的嘴巴,嘴巴里的这颗萝卜渐渐有了温度,开始慢慢长大。他说这下子萝卜种回到温乎乎的泥地里,很快来了生气。

兔子用不着张嘴巴了,跟另一头兔子一同奔跑。两只兔子同时蹦跳起来,听到风的呼啸,空谷的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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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屿的个人空间 南屿 发布于2009-11-26 10:24: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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