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桥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9-11-23 21:3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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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凤凰桥

陈家麦

 

 

 


引子

 

 

我们水洋城西门,有两座独立又并行的石拱桥。最早只有一桥,建于南宋,当时取名凤桥,到了抗战时,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断了一个桥墩,成了断桥。抗战胜利后,又在凤桥边造了新桥,名为凰桥。于是,这双桥统称为凤凰桥。

然而,当地百姓把双桥总称为夫妻桥,分别叫夫桥和妻桥。这双桥看上去都上了年纪,夫桥写有“桥毁车马行人禁入”标记,桥两头做了顶端一排带有尖齿形的木栅栏;妻桥标有“车辆禁入行人缓行”字样。凤凰桥俨如一对老夫少妻,肩并肩,阅尽岁月沧桑相伴相守至今。桥长百余米,横跨西江两岸,当中各有五个跨水桥洞,从两边桥壁长出青藤,像有无数手臂攀绕一起,桥与桥留有一丈余的空隙,一湾碧水映照日月清辉……

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水洋县民间故事选》。关于凤凰桥,该书其中选辑了三种传说,其中有《白蛇传》的翻版,带有神话色彩。三种传说的主题都与男女私情有关。凤凰桥又成为当地男女相爱,贫贱不移、厮守一生的象征,这些都是当地古今文人墨客酒足饭饱之后添枝加叶出来的。然而,当地人宁可信其有,那些上年纪的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我小孩子时,母亲拿这个故事哄我入床催眠。

今天,我要说的则是另一个故事,是本篇故事中的四位主人公分别向我讲述的。就像有人喜欢钓鱼一样,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相信读者对我有关凤凰桥的描述可能会觉得噜嗦。我的正式身份是水洋县经贸局政工信息股股长,兼县报特约记者,我喜欢我的小说来自生活,具有纪实性。出于小说文本的考虑,难免会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这点我要申明一下,是出于文字修饰的需要。当然,对于故事的真假程度,判断权还在于读者的你。

现在,你顺着我的视线,跟着讲故事的我,一起来到我们小城西边的凤凰公园。你看到水面上映出双桥叠加的倒影,这就是凤凰桥。

故事开始了,妻桥上有两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各自的孩子,说说笑笑,这两个孩子正当花季少年。说起来,这两对夫妻在凤凰桥上是第二次相逢了。

我记得第一次相逢是在多年前的春末,那两个孩子还是稚童。我是当年这两对夫妻一段生活发生重要变故的重要见证者,其中,那对穿着有点小城市气的夫妻叫我为小叔。丈夫叫陈仓满,是我亲侄子,这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其实,他比我小四岁,虽说我是他的长辈,但我俩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好了,有点扯远了。还是说说这个故事吧,多年前,这两对夫妻的生活,发生了碰碰磕磕。有一天,妻桥的第三个桥洞,突然断了……

 

珠珠说

 

珠珠是我的化名,阿满说那是艺名,我的真名只有我老公知道。他们来找我不在乎这些,是为了办那事,就像肚子饿了上我这儿匆匆吃下一份盒饭,付了钱抬脚走人。

每晚,最忙时有七八位客人,但我只关心完事后该得的东西,就像及时交出一件件手工织好的毛衣,拿到我该得的那份报酬。这份报酬我是明码标价的,所谓先小人后君子。当然,我尽量让客人满意,这是应该的,但我不会拿性命当儿戏,后来,我对阿满算是破了例,那是我对他有了好感。至于我不能让部分客人得到满意,或完全满意,很大的原因在于这些客人自身,他们为此有点生气,这可不能怪我。这样的客人付了钱后往往会有点委屈,物所不值的样子,我照例会劝慰一番,就像小孩子一样,面对受挫需要大人们的鼓励。这样的客人往往一去不回头了,但阿满则是例外,跟这些人似乎有点不同。

阿满也有过失败,他把失败归于自己,所谓责人先责己,我喜欢这样有涵养的客人。办事当中,有些客人会出于礼貌,顺便问及我名字,可能觉得我终归不是一件物品,多少也算是有活气息的女人。阿满跟我头一回做事时,就这样问了,我说了,珠珠。他笑了笑说,是艺名吧。这是废话,我也懒得解释。这种事会越辩越黑。后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真名,还拿了身份证给他看。他反而说,没必要。人有时真奇怪。他是使我没能坚守底线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开头还得照规矩来。有些事需要时间,就像熬粥一样,熬得越久会越稠。

头一回碰上他,只记得他酒味很大,苍蝇闻了都会醉倒。当然,酒味大的不止他一个。

那是下雨天。这个地方到了春去夏来时雨水特多,当地人管这叫梅雨天。这种天气差不多坏了我的生意,天上不时漂来一团团黑云,集结在小城上空,黑云重了,压了下来,掉下一根根绣花针似的斜雨。

公园里没几个人,他倒是风雨无阻似的,也打着伞,在我周边遛来遛去,又不时回望一下。看来,他也离不开我,就像一块铁皮被中心磁场吸住了。

很快,我判断出这人对我有兴趣,大概是个胆小鬼,又饿得发慌。我假装往前面的长廊中轻移莲步,又隐入小花坛内。这里种了棕榈树、小香樟、玉兰,是一丛小树林,边上铺有草坪,相对隐蔽,对于这种人会起到诱敌深入的作用。我站在月光映照的树荫下,不用回头看,就感到他向我靠拢,就像一团热气在游来。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女人靠近,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当然我得主动点,回转身来,电了他一眼。他瓮声瓮声地,是压低了声的缘故。问起价钱,然后让我先走,他跟在我后头,保持十步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凭直觉,这种男人是喝了酒才有这份胆量,这是我最不喜欢接待的客人,但我感到这个客人似乎跟别人有点不一样,这么说吧,属于有点害羞类的,这样的男人往往有教养,似乎受到某种戒律约束,又忍不住起来挣脱锁链。后来交往起来,还真的发现,他身上跟别的男人的确有不同之处。反正是我心里喜欢的一类。

领他进了房。他称赞我这里独门独院,言下之意是比较安全。这其实是大多客人说过的。这说明我当初选址不错。房东是个当官的,我第一次来看房,听到巷道里有人喊他“高局”,宾主之间热烈地握一下手。张局住在别处,一年中我打手机约他一次,为交租金,地点由他来定,第二年他定在国际大酒店的888包房。我听到了里面乱哄哄的声音。他在包房外收了钱,数也不数,就装进软皮包里,带上门,前后不到半分钟,加起来只有三句短话。我就像一份秘书刚起草好的报告,当中出现一个无关紧要的字,被领导红笔一勾,给删除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了。张局似乎很不在乎这点小钱,而我倒在重合同守信用,觉得预交了一年房租金,这三百六十日才住得踏实。好在房东不在乎,或者说从不过问我租房的另有用途。

开始正式在房里接待这位酒鬼了,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客人,除非客人太过分,包括眼前这位客人嘴里传出的酒气,虽然令人恶心,然而我不可表露出不满,因为我是服务人员,他花钱来享受,就当服侍皇帝一样。

我拉上窗帘,一切按流程来熟练操作。这个客人有点急,呼吸气重,他催我快一点。我正在用洗阴液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工作前的良好习惯,说穿了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客人负责。

他说,能否不用“中央一套”?倒把我逗乐了。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还有点搞笑,我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这样使我工作起来轻松。

我说,我可不敢也犯不着来冒这个险,这也是为你及家人考虑。

他“嗯”了下,似乎有点不高兴,又很服从纪律。他咕哝道:安全关系你我他嘛。

这话让我想起了红绿灯前的一句标语。

能否换一种灯光?他说。

我把白炽灯关了,换了红灯。

又让我把灯光调暗点,调到墓地里的一缕鬼火似的,他满意了,我也顺便舒了口气,就像播种子前先耙好地。来的客人对灯光的要求不一,有人喜欢亮亮的灯光,似乎要把灯光也弄得很饿。他是属于喜欢暗中办事的人,这种鬼火一样的效果,使我想起七月半夜里给先人烧纸钱。我喜欢对到访的每位客人,以及办事途中,作种种比喻,当然这些都放在自己心头进行。这样一来,这项工作让我感到不很机械,就像抬石头的人要哼起号子,或是来点荤段子,才让人不觉得吃力。

他眯起了双眼,似乎老拳师在运气发力。结果,进去了没一会儿,很快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想再次鼓足干劲,可那球蹦达不起来,反而退回到球门,又踢不进去,弄得想进球的他直冒汗。

你哪来那么多汗?我让他放松点,但他呼气加急,倒弄得我房里的空气像是供应不足似的。他是第一次参加球赛吧?看来又喝得太醉了,有力使不到位的样子,那球总不听他指挥。

他没动静了,坐了起来,责怪自己,就像拿着一根无形的鞭朝自己抽打。我拿纸巾替他擦汗,他说,该流的东西不流,不该流的拚命地流。

我“噗”的一声笑。这人真逗。

我怎么有点同情他?还带有关心的成分,天知道。让他再试一次,他还是眯着双眼,可这回连门槛都进不了,浑身汗涔涔的。

我让他打个盹。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种动物,得完成一次短暂的冬眠,然后还春回来,走到冰雪融化的河边,大口大口喝水,那瘪肚子慢慢地像吹汽球一样,鼓胀起来。我像个会催眠术的巫婆,他受到某种暗示,闭起了双眼,可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之后力量加大,似乎那双手变成探测器,能在黑暗中找回他丢掉的金子。

过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满世界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他下了床,说算了,连声叹气。仿佛一名屡打败仗又侥幸捡命回来的军士。

他的扫兴,慢慢传染给了我,似乎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弹弓,虽然是他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一扇玻璃窗,可我也得该承担连带责任。我让他下次来,可别喝高了。

这种说法,使他激活了点精神,仿佛找不回那件宝物,是喝多了酒惹的祸,而不是别的原因。他付了账,浮出一丝笑,说:来日方长。

他稍垂着头走出房门,很快加快脚步,像战犯获得了赦免、减刑。

我关上门,就把他忘了。我没必要记住每位客人,即使在街上遇上了,也装作不认识,除非客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规矩,按时兴的说法是职业道德。后来,他跟我说他每晚在公园散步,看到过我。我说,也看见了他。其实,我早忘了他,他只不过我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记住每一位顾客。

 

 

他第二次来找我,仍是下雨天。

这回,我有点回想起来了,似乎从瘪谷堆中捡出一粒滚圆的谷子。

他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是在公园里人少的时候,才来了胆气。

等他靠近我时,我闻出了酒气,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有位爱眯眼办事的人,就是他,大概隔了三四天了吧?对,是这位,爱害羞的,爱唉声叹气的……

这回,他酒气不大。他说,大概喝了六成。似乎留下四成是有备而来的。

捡出了这粒“大谷子”后,我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像难得下乡的放映员,把断了一节的电影胶片重新粘连上了。未等他吩咐,我就把灯光调暗了。

他眯起眼,似乎一脚把球踢进了门。接下来,勾球、运球、发球,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对自己的这种解说词感到满意,是我从电视里的足球名嘴那儿学的。

他进展顺利,我给他来点喝采声,用那种小调一样的哼哼声,表示出对他征途中的赞美,就像一员长跑健将,需要沿途有拉拉队。他一路顺畅,如同足球前锋完成了一个个动作,最后凌门一脚,射球进门的刹那间,连球带人进来,险些破了球网。

一场精彩的足球赛结束了,他仿佛来到了领奖台。浑身汗水,这次是冠军的汗水,是报了一箭之仇的狂喜。胜利,感动,自信,又有点遗憾,似乎嫌我的房间没足球场大,而只有我一人,既当裁判又当颁奖官员,还兼拉拉队员、观众、粉丝。给他清洗时,他吻一下我的脸——该不是把我当作冠军的贤内助了吧,所谓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俩都有点高兴,可能高兴的目的有所不同。

他像出了大力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神情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想休整一下却又睡不着。似乎在农忙抢收抢种,到了晌午的间歇,吃着老婆送来的酒饭,需要跟人聊着农事。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拿出了两根烟,分出一根递来,要与我分享劳动成果。

我摇摇头,他赞了我,还说我跟她们不同。

我明白她们是谁,又假装糊涂。她们是谁?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她们?

他连连摇手,又呵呵地笑,这种笑本想是全部绽放的,可又部分打开,似乎是成人不该表现得太孩子气。我就不追问下去了,怕是触犯了客人的好心情。这种对话效果不错,得讲究火候,该露的要露,该藏的要藏。

付了钱。他问,能否一起过夜?过夜费另加。

我说,不能,我不住这儿,跟我老公住在另一个地方,每夜必归的。

他“哦”了一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他叫阿满。他走了出来,脚步是如释重负的,似乎往庄稼地里下了死力气,得了一份好收成;割了一天的稻子,从田埂上扛着锄头哼起农家小调往家归……

看来,今晚的这份盒饭,他吃得还算开心。我希望每位客人都这样,这样他们会多来,我的工作会更顺利。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倒很快忘了,首先他是我客人中的一位,再划分一下消费群,他是属于害羞类中的一位,最后我才细分出他是喜欢眯起眼睛做事的,就叫他“眯眼”吧,我笑了起来,为自己。

可“眯眼”不眯时,那双眼皮下的眼仁儿还是大大的,他跟他老婆做事时会不会也眯眼?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他老婆不会丑到哪去,他为什么找我这种人来吃野食?当然,如果所有有老婆的男人都不来吃野食,我这不是要喝西北风啦!

 

阿秀说

 

跟你照实说了吧,小叔,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这么多年我快憋坏了,你是我长辈——

阿满不是我理想的男人,结婚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结婚后这种感觉越发重了。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早跟他拜拜了。

阿满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叫阿福,没阿满长得帅,有学问,这一点我不否认。但阿福家境好,他爸爸办了一家私营厂,那时我没工作,因为户口是城郊农民。阿福追我时说我长得像日本片《望乡》里的栗原小卷,许多人都这样拿我跟她比。

阿福个子不高,这是我最不喜欢他的地方,可他是个公子哥儿,又在风风火火地追我,看得出他不是想玩玩女人。他出手大方,那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城里仅有几家的舞厅,而金王子歌舞厅是档次最高的,这家歌舞厅差不多成了我俩公开亮相的地方。他用本田王摩托车接送我,那时候城里总共加起来不到十辆。我喜欢坐在车后,长裙随风飘飘,像童话里坐在马车一样的感觉,沿途有许多观众,在行注目礼。我的小姐妹们认为我俩很班配,郎财女貌。跟阿福谈对象,我总有一种自豪感,不比后来跟阿满,我跟阿满就像两只老鼠过街一样,怕见人。

正当我跟阿福合计着定亲时,他妈妈传话来,说我户口是农民,又没工作。定亲的事给搁了下来,阿福急得要命,可他家的主心骨,顶要命的是财权全在他妈手上。我那时心高气昂,一气回绝了他,阿福急得只差没哭爹喊娘,听说他差点上吊。我听了挺开心的,心想阿福会回心转意的,他会说服他妈妈的。过后,很快有位官家女看上了阿福,她是看上阿福这样的人家。这对我来说来了沉重一击,可能对他来说像蚊子叮的疤很快消退了。我长时间关在屋里不出门,那段日子算是老鼠钻进地洞里了。我又想,东方不亮西方亮呗,凭我的人貌,追我的人会有一大堆,当中会有比阿福更好的人家。

第二年,我时来运转了,我家的承包地给国营酒厂征用了,我和弟弟成了土地征用工,虽然不是正式工,好歹也算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国营单位。对于女孩子的我来说,这是我生活的另一个转折点。不过,我有意搁一搁,算是冷处理,我得趁着花鲜挑挑养花人。

在厂里,许多男孩子向我投来火辣辣的目光,这对我来说是波澜不惊的。奇怪的是有好多对我有意思的小后生中,阿满也是其中一位。比起他们来说,阿满的目光没有他们放肆,他站在办公楼二楼阳台上偷偷看我,这是凭我的眼余光来判断的。楼下的我正在做磅秤计量工作,过磅一包包用来酿酒的大米包,可是我的眼睛会忙里偷闲,收视男人各种信号。那时,阿满在厂里蛮有名气的,厂里的宣传橱窗是他出的,每出一期就会招来干部职工先睹为快,啧啧地夸,我也夹在其中。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纸广播电视,我差不多隔天读到报纸上他的文章,这么说吧,他在厂里像颗闪亮的明星。只可惜他跟我的用工性质一样,也是长期临时工,那时不叫聘用工。他当过兵,家在山区,后来我知道他叔叔,就是你,那是在工业局,现在叫经贸局,做政治宣传工作,是你介绍他到酒厂里来的,进来后他能写会画,派上了用场,听说他在部队时就是小秀才。来到酒厂后,他如鱼得水,全厂上下夸他是笔杆子。我那时想,可惜了这个人材,为什么那些有关系的进厂吃闲饭的人都成了正式工。

有天早上,我来上班,传达室的阿公喊我,递了一封信来。封信上的字写得很漂亮,下面注有“内详”二字,这样的信我经常接到,但写得这么漂亮的字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是第一封让我有点耳热心跳的信,但这字体有点眼熟,偷偷拆开后,是阿满的信,其实我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在未拆信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天知道,可能是夫妻缘吧。

可能有了前期良好的铺垫,这种印象分天天在加。于是,我马上接受了他的约会。一切瓜熟蒂落似的,似乎有种神的力量在召唤。先是在比较隐蔽的公园、橘林,接着开始看电影,然后来到他的租房。家里人见我差不多每晚外出,妈妈一追问,全家人都知道了。先是爸爸和弟弟投反对票,主要嫌他家穷,又是乡下人进城。而我偏偏来了牛脾气,以前我跟阿福是他妈妈嫌我,这次跟阿满用不着谁干涉,用一句广告语来说:我的地盘我作主。

我俩火热起来,有时晚上就住在他租房里。直到有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催他赶紧结婚吧,可阿满凑不起结婚的钱,眼睁睁看着要打掉孩子,我很伤心,又为自己的坚强而感动,一是为爱的种子能留存下来,二是顾不了阿满的薄家底。我想,日后阿满会为我争口气的,还是一条道上走到黑吧,我向我爸妈要了卖出自己那份土地征用款,用那两万三千元,加上阿满的三千多元积蓄,买下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这是当年的房价,你是知道的。接着,我俩办了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事,你也来喝喜酒了,还当证婚人。那晚,你喝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

没想到,结婚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就像公主下嫁给穷书生小叔,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啊……

 

珠珠说

 

梅雨一过,太阳拔开黑云,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而下。

傍晚,凤凰公园里,一拨一拨人,像赶集似的,女人的衣衫减到不能再减程度,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吸入凉风。夏天来了,我轻装前进,等待那些贪图凉风的同时又需要驱散身体肿胀的男人。

洗衣埠头边,又见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扎堆,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当中一位老干部模样的,头戴草帽,像刚从田头指挥双抢回来。他是他们一群中的部落首领,靠在石护栏上,背向江面,不时挥舞着一只手,声音洪亮,像要发动秋收起义。我不想跟这些人靠近,因为他们会朝我指指戳戳的。我是闲着无事,才远远地旁听他们说点什么。这些老人有足够的退休金来养老,跟我们这些来自穷地方的人比,有种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优越感。我有我的正经事要做,井水不犯河水。

来找我的男人似乎老远闻到了我的气味。不过,我不敢越界。凤凰桥畔的公园中心,我私下里叫它一号桥,两头相距百米,仿佛成了我永久的领地,我的同行从不来抢食,这真是怪怪的。刚开始,我以为整座公园里只有我一人从事此项工作。我往南走了百来米,来到另一座大桥下,我给它取名为二号桥,后来听到当地人也是这么叫的。

我发现这一角落无比昏暗,没有一盏灯光,原来是灯罩碎了,没了灯泡,像似有人故意捣乱。这样倒好,比较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我看到来这里散步聊天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这说明年轻人爱到别处路灯明亮的公园,城里另有一处像上海外滩一样长的公园,叫滨江公园,我曾去那儿考察过,里面全是人,每块地连一枚针都插不进来,跳舞,滑板,夜钓,放风筝,坐画舫,放长明灯,水上步行球,喷水池,露天茶吧,草地上躺着一对对恋人,横七叉八……那地方太张扬了,不适合我开展这项工作,主要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我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凤凰公园就不同了,这里的灯光间隔远,若明若暗,比如我正在走的地段,一片黑。凭着星光映照,我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二号桥边上,有连成一排的黑瓦木屋,像是临时搭的工棚。两边集了十来位女人,三四十岁模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群雀儿开小会,有站着,有女人带了男人从工棚门进进出出,也有女人坐在自带的塑料凳上,不时向过往的男人吹口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这种口哨声没男人吹得响亮,像不是从嘴里吹出来的,倒是从阴井里传出的。她们的目标大多盯着老年人,开摩的的残疾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工装的打工仔,客人稍有点意向或者说是默默地探测,马上招来她们的莺言燕语,分明是打情骂俏,挑逗,把自己身上最突出的部位无限放大;在没有男人光顾时,女人之间相互说着同一种方言,我听出是贵州话,我老公的小店里常有贵州人来买两三元一包的香烟,一元五角一瓶的啤酒。我不喜欢她们用这种方式推销自己,似乎是在推销两元店的东西,小贩很卖力地吆喝,顾客大多是贪小便宜的。

我慢慢地走,马上有几位男人甩开了她们,朝我的方位移动。我知道我的同类恨不得一口吞了我,糟了,刚才我一不小心闯进了母狼窟。

我调转身往回走,加快脚步,可一位老头紧追不放,像老狗似的,我得甩掉他,就像甩掉一条爬上小腿肚的蚂蝗。我朝一条幽暗的花间小路急走。见凉亭里没人,我进来坐了下来,拿纸巾擦汗。突然,从我身后蹿出三团黑影,一下子围了上来,又拽又拉的,这三人分明是狼窟里奔来的三头母狼,要把我的身上撕得稀巴烂。好在我个头不高,吃了点拳脚,我像小鹿从三头母狼的围攻中钻了出来,逃到通往小区的仁凤巷,回头看了看,这三头母狼似乎追到了岸边,眼睁睁看着会游水的小鹿跳到对岸。

我拐进自己的租房,关上门。喘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镜子里的我衣衫乱糟糟的,上身和下身有点痛,有三四块皮肉瘀青,还好没出血。正好第二天来了例假,我养了一星期,算是给不是公务员的我放了一次长假。

从此,我不敢越界了,也犯不着,在凤凰桥畔的一号桥我有了自己的领地。刚开始,我担心我的同类会闯入我的领地,接下来我发现她们似乎对这块领地不感兴趣。我明白了,她们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个个像没有剥皮的芋头,又把脸涂得比粉墙还厚,她们是《西游记》里狰狞的妖怪,不敢在亮处现出身来,所以不会来跟我抢食。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领地里吧,不用招呼,身子往那儿一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男人自动靠上来。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她们无法比的。这样一来,倒也相安无事。算起来,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了两年啦。

记得前年初春,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座江南小城。

下着细雨,我打起花伞,走到凤凰桥边,江边一行行桃红柳绿,江中有几只白鸟站在水葫芦上忽地飞了。我立刻轻轻地念起了读书时背过的古诗“一行白鹭上青天”……从此,每天黄昏,我轻轻地来了,到了夜色浓起,我轻轻地走了。

虽然我高中没读到毕业,要不是家里供不起,要不是我要嫁人,凭我的读书成绩,老师说我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常拿我的作文作范文,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让我朗读。语文老师夸我将来考上文科大学没问题,可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似乎被腰斩了一刀。

这两年来,黄昏降临时,凤凰桥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仿佛它们也是我的同类。凤凰公园东边就是凤凰小区,我喜欢这里月朦胧鸟朦胧的氛围,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还有一些正跟大人学步中的小孩。这里的公园长有十来里,是一种狭长形的地块,像一件裁剪得体的女装,领口、袖口、下摆滚了一层花边,穿在一位苗条玲珑的女孩子身上。公园最宽的地方不过二十来米,最窄的只有五六米,很容易将我暴露在人们眼皮底下,所以我选择一块相对闹中取静的地皮。不过,在小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公园更理想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吃完饭的居民来公园散步,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露天舞场跳排舞。在没有客人来访时,我也是当中跳舞一员。不过,我离舞场五六十米左右,站在玉兰树下一人原地独舞。我独舞时,裙摆跟着一起飞扬,那玉兰花也仿佛受到主人邀请,从枝头纷落了下来,来到我的脚底下,我踩着玉兰花瓣,飞扬起来,好轻好轻,直到我停下步来,才感到脚下的土地沉沉起来。

我本想趁此活动一下筋骨,好比上学时的课间操,没想到这一招挺灵的,反倒更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跟我有过交往的客人都称赞我跳舞时特迷人,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我想这是女人也是我的一个优势。很快,有三个男人朝我移动,等到一员排头兵捷足先登时,后面一先一后的两位男人自动停步,作进一步观察状,继续等待,一旦排头兵放弃,第二位紧跟而来。这似乎也成了顾客们一项不成文的契约。

 

 

这位客人完事后,又有位客人打我手机。

我听出这种柔柔的嗓音是“眯眼”,他跟我预约。我储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编名为“眯眼”。

眯眼准时来了,又不想用“中央一套”,还说他洗了澡才来的,似乎作了充分准备。我引用古语“沐浴更衣”,他对上“为客而来”、“主雅客来勤”,后一句我记得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说的。他急于表白自己,让我来验看,的确很光洁,像洗净了的一颗萝卜。我有点犹豫,这是我最后一道门杠,坚决要顶住院门的。

表面上看,对我的坚守防线,他乖乖地执行了,像士兵服从元帅。“我从不强人所难的,特别对女人”,他说。这人蛮可爱的。

他在深入浅出,我感到自己因为他而有所需求,需求在增大,最后一道防线快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了;像被人隔着靴子搔痒,勾不到痒处,我就让他脱下“靴子”,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真有此意?表示他挺尊重我的,这反倒更激起了我的兴趣,是我替他一把脱了。

这次他劲大了,弄得我也来了劲,我夹紧了一件宝贝,生怕丢掉。

我像一根木头被涌浪冲撞得浪花四溅,我差点晕死了过去。余波袭来,之后一轮弯月浮出水面。

我睁开双眼,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地月光,温软得像刚挤出来的一桶牛奶。对他,我算是连最后一寸阵地都失守了。

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我解释了一下,他乐了,让我叫他阿满,全名叫陈仓满,还解释说他也是从农村进城的,他老子给他起这名时碰上了大旱天,缺粮,是盼望家里谷仓的粮食给堆得满满的。

这名字倒挺好记的。阿满说他在一家公家单位写字的,是招聘工,又解释写材料是动笔杆的,招聘就是不是正式的,跟正式的比收入差好几倍,家有妻女。看来,他来了兴致,很想说话。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我不敢东问西问的,一般情况下对于客人我是光听不问的,否则客人会不高兴的。可这晚觉得他这人很透明,而且也为自己有了破天荒的表现。我也很想说话,等他一下子找不到新话题时,我就自我介绍起来,说老公叫幺娃子,四川话中的幺是家里最小的,他很早到这里打工,攒了点钱回家娶了我。又回到水洋,在西岸的凤凰小学边上开了一间小店。不过,我挺讨厌他在店里摆了两台跑马游戏机,这是专骗小孩子的钱,这些小孩子让我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在老家读小学,很需要钱。幺娃子说没了跑马机,小店难撑下去,就别想养儿子了。说到儿子,我心软了。我见他就是弄跑马机,也只不过赚点小钱,就自个找这种事做了。我骗他说是在川福楼火锅馆找一份工作,上小夜班……

我像很久没找人说话了,跟老公说不成几句话,就把眯眼当作了传声筒。当然,他也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晚上必须回到老公身边。

他想跟我过夜的愿望再次落空。其实我有点矛盾,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又似乎被一根绳子牵着牛鼻子走。他双手摊了摊,有点失望,“等吧,哪天你有了好心情,我是一呼百应!”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我心里本来堆得有点满了起来,顿时像被腾出一块空地,空地在扩大。

断了这份心思吧,我像硬着头皮从空旷野地中走回家来。卧室是弹丸之地,不足二十平方米,然而刚才眯眼,不,阿满,让我饱餐了一顿,这晚似乎够我很久受用了,懒得再出去找活了,有点累又脑子里像有一群小羊儿在活蹦乱跳。想着他,又把思维拉回来。

刚才这事对不起老公,又分明是自己把持不住,这事挺为难的。两年前,想到做这种活,自己还是反来复去想过的,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儿八经打工吧,又苦又累又不好找钱,那种用脑子的事如今连大学生都难找,我也干不了,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再说我们老家的女人出来做这事还是跟旱天闹蝗灾似的,都心照不宣的,还把小姐妹一个个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老家给家里兄弟盖起一栋新楼房,骗乡亲们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大伙儿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戳穿这层窗户纸罢了。这么一想,我就跨出了第一步,有了一次后,接着跟一千次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生过娃的,做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跟上茅坑一样,我渐渐知道如何让男人快活,至于我快不快活不重要,反正跟自己老公开始有过快活后来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跟眯眼做那事还挺快活的,好久没来这种感觉了,每晚客人多时我顾不上歇口气,早麻木了。眯眼大我十来岁,可他为什么找我这种粗食吃?不过,许多男人有家有室,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眯眼算是换口味吧?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想跟我过夜,家里老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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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刑,丁南强的博客 丁南强 发布于2009-11-24 16:47:27
构架、细节均见功力,且听下回分解
陈家麦的个人空间 陈家麦 发布于2009-11-24 21:34:41
谢丁版主
这个已在今天小说散文版贴过
昨天放到今天博客,接到论坛了
不好意思
既已接上了,干脆一接到底吧
对丁版主的赏读鞠躬!
这些东东在大陆纸刊目前难发表
在网络发发也不错
网络是个好东东
我来说两句

(可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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