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管理 您的位置: 今天 » 子 抗 » 日志

《墨色》 ……连载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6-12-06 03:20:03

查看( 137 ) / 评论( 61 )




说明:

    《墨色》,原名《一幅杰作的诞生》,约十余万字,属于中篇或小长篇。2002年初,该小说与另外一篇曾获奖的小长篇《永恒》合在一起,由广州花城出版社出版(非自费出版),书名《永恒》。《永恒》 初印6000册,发行不到三个月,就被广东省公安部门禁止发行。

    收入书中的两篇小说本身并没有任何政治问题。只是因为作者本人的某些历史问题招致小说遭查禁。本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不必到里面去寻找微言大义。

    我与花城出版社签的合约期为五年,现在早已过期,版权重新属于作者本人。从今天起,将《墨色》分章节在《今天》网刊论坛小说板连载。

    如果可以不断回帖,就以回帖方式连载,如果不能持续回帖,就另开新帖连载。


   

   

                                                  

            
                                                                  子抗



                                                                  2016年12月1日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5 20:14 编辑 ]

TAG: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2 20:35:31
声明

<









《 墨 色 》
  




子 抗









声明

          这是个平淡无奇的故事。故事里面用了某些真实地名,并且虚构了某些具体职务人。我声明,这些虚构的角色与任何领导同志(和非领导同志)都没有任何关系。所有的背景情况也全都是虚构的。小说以捏造为天职,这一篇也不例外。

作者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2 20:56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2 20:39:42
上篇

,



上 篇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2 20:56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2 20:42:45
1
<


   1



  一开始他还年轻,少不更事,瘦削苍白,一望而知是个书生。1963年他从湖南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这个城市教书。能够来到伟大领袖的故乡工作,他很激动。他的激动可以从他脸上泛起的红晕和湿润的眼睛里闪烁的光看出来。同学们也为他激动。至少有一个人说过想与他对调分配单位,他当然不肯。

  他初到这个城市,一个亲友也没有。学校里的老师很关照他,让他觉得真的四海之内都是阶级兄弟。同学写信来,抱怨说到了社会上发现世人很虚伪,但他不觉得。他为自己的处境高兴。

  年级组有个年长的老师热情地叫他去搭伙。吃了几餐,他发现问题要比原先想象的复杂。那个姓黄的老师的脸色渐渐地紧张起来,后来甚至于在办公室抱怨现在的菜价,并且多少有点夸张了家里的开支情况。也许是年轻人多心,他觉得这样下去不好,就提议退出搭伙。黄老师立即表示抗议,说年轻人手头松,要是吃食堂,味道不好,肯定经常去下馆子,把钱白白送出去,很是可惜。年轻人花销太大,应该学会节省。何况……,再说……,话又说回来……,等等。黄老师的话如九曲黄河,听了半天,年轻人也没听懂那些话的真正流向。年轻人是学数学的,指望一切问题都有一个明晰的结论。不过看来教历史的黄老师并不习惯这种西方式的直线思维方式。于是年轻人最后只好说,饭他是绝对不去吃了。

  黄老师如释重负,转而热情地邀请他去家里过中秋节。

  他又开始在食堂吃饭。偶尔去外面改善一次,有时也喝点酒。烟,还是太贵,又是日常性的开支,所以一般不抽。他不是一个有条理的人,但是大体上还算是有自制力。

  工作方面没有什么问题。给初一的娃娃上课,知识当然不是问题,不耐烦的是花在维持纪律方面的时间太多。学生们不怕他,他就整天穿黑色西装,指望借此树立起必要的权威。他觉得自己的样子象苏联电影里可笑的资产阶级牧师。上课的时候他表情严肃,绝对不笑。其实也没什么好笑的。平面几何好笑吗?当然不。这是确凿的真理。世界上还从没有比这更为严密、简洁和优美的真理。

  ——你们以后会用得上的,同学们。在火热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中,你们会要用上这些知识。

  住的地方到学校有两里多路远,靠近河边。那栋房子据说原来是某个伪政府官员的。主人逃往台湾后,房子被政府没收分给学校。三层楼,楼梯在室外。周围是一些群众的房子。那些两三层的小房子挤挤密密排列在河边,狭长,阴暗,潮湿。每一栋所占的开间都小得难以置信。那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环境,混乱,肮脏,复杂。好在他住在三层楼的阁楼上,旁边的房子都要比他的矮,阁楼顶上有一个小晒台突出屋面,黄昏时他可以从那里钻出来透透气,以无产阶级主人翁的姿态,顾盼左右鳞次栉比的瓦屋顶。瓦什么颜色的都有,但大部分还是小青瓦,旧得接近灰白色或者干脆露出里面的陶红色。多数屋顶长了青苔。

  从晒台上可以直接看见河。河面上光秃秃的一无可看。他的家乡就在这条河的下游。他经常站在那里一直等天黑下去,河水泛起白光,对岸的景物变得难以辨认。

  他买了一辆单车。但是天气好的时候,他就拐一段路沿河边推着单车走回家。河边风景荒芜,树长得歪歪斜斜,堤岸平缓,杂草丛生。河里的驳船冒出黑烟,载着满船的砂石吃力地朝上游爬去。

  星期天他喜欢躺在杨梅洲岸边的荒草里打发时间。他是在水边长大的,接近水面让他想起家乡。对岸船厂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帖着水面传来。冬天的太阳暖和均匀。青黑色的河水朝他家乡那边流去。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2 20:59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2 21:00:59
<
 
      2


  有一天下雨他去书店,回来时记起家里没有火柴了,就走到路边的一间小商店去买。那当然是一家无产阶级的公有制商店,店堂深而黑,白天都要点灯才看得清货物的标价,气氛庄严阴沉近似于庙堂。他穿着雨衣,像个地下工作者,心里想着别的事,给了钱拿起火柴就走。年轻的女售货员喊着说:

  “嗳——,找钱。”

  讲的是普通话,很好听。这在本市很难遇到。他打量了一下,发现那个姑娘惊人地漂亮。正面端正,侧面清秀,眼睛大而幽深,仿佛一泓清水。她低下眼睛看柜台时,就看见她长长的眼睫毛。她穿着浅灰色的列宁装,白衬衣上面露出雪白的颈项。态度文静,有礼貌地微笑着。

  刚才怎么会没有注意呢!

  他心里有鬼,脸红了。低声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他觉得姑娘在后面看他。

  这只是几分钟的事,但这几分钟彻底改变了这个可怜虫的生活轨迹。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2 21:12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4 21:39:41
   
   3

  他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姑娘,是高中同学。他是在快毕业的时候才喜欢上的。那一天他忽然发现她长得很好看,留着长辫子,个子高高的,挺拔得像一棵小树。她是本校女子跳高冠军。但是他跟她一句话都没有讲过,实际上他根本就不敢跟任何一个女同学讲话。路上他一见她们就脸红,她们呢,忍着笑走过去,一到后面就哈哈大笑。那个女同学当然一点都不知道他的心思。他上课时朝她那边看,又怕太露痕迹,显得下流。她根本就不看他。有人传说她喜欢团支部书记。这肯定是假的。喜欢说这些话的人都是一些后进的家伙,连共产主义青年团都入不了。他们编排出一些下流故事,无非表现出自己的后进。他不知如何表达,更重要的是应不应该表达。资产阶级的那一套爱情方式显然不行,而和平条件下无产阶级爱情又还没有产生出自己的经典方式。如果在革命战争年代,在大学读书,秘密参加了共产党,散发传单,被警察打伤了,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那么爱情是很容易产生并且不需要表达的。她自然就懂了。她一般是一个进步青年,但还不是党员。或者像保尔那样,一个真正的革命者和建设者,冰天雪地里修铁路,鞋底掉了也不说,革命多年,连一个什么委员都不是,爱丽达,但拼命不讲,那种爱情就很崇高。和平条件下的无产阶级爱情似乎应该在生产劳动中产生。读高中的时候就这样,记忆中没有先例。再说无产阶级爱情这个说法本身就已经很有争议。风花雪月那一套说到底都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报刊广播已经反复说明了这一点。

  何况有一个很大的现实的障碍,他也许不够她高(她是女子跳高冠军啊)。也许实际高度差不多,也许甚至他还高一点,但看起来显然自己要矮,得多。只凭这一点,他就觉得自己毫无希望。

  加上高考临近,他忙着复习,没有多往这方面想。

  毕业的那天,大家在大操坪照相,女同学在前面两排,第一排蹲着,第二排坐着。他看见她在第二排,就挤在第三排的队伍里,算好自己应该站的位置。但是一等他们这一排人被摄影师左右拨动着调整好位置,他发现自己离她还有几个人远。现实中间的数学比较麻烦,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照片出来了。他看见她对着摄影师笑,他自己没看镜头,在低头看她那边。别的人不知道,笑他在沉思数学难题。他很想跟他讲几句话,但是后来大家一窝蜂去君山玩,根本就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到了大学,他没办法给她写信,因为不知道她家的确切地址,他又不愿意写信去问其他老同学,怕暴露自己的秘密。特别是因为这件事本来没有什么希望,他就更不愿意暴露,怕以后成为同学们的笑柄。就这样干着急过了一个学期,写了不少诗,把自己的感情升华到绝望的高度。寒假里面他去拜访老师,无意中听老师说起她,说她进了工厂,他就漠不关心的问她到底在哪个厂,老师讲了,他欣喜若狂。交接班的时间一个人在她的那个厂门口徘徊,看进进出出说笑着的姑娘里面有没有她。要是碰上了,他已经编排好借口。一个寒假过去,有很多姑娘好奇地注意过他,但是她,哪怕是她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出现过。他垂头丧气回到学校,给她写了一封长信,意思是在高中的战斗学习生活中,你的勤奋好学、要求上进给我留下了深刻印像。我要向你学习,所以给你写信。让我们在壮丽的共产主义事业中一起贡献我们的青春吧。信写得这么出色,他怀着又满意又激动的心情走到学校的邮电所,路上读了一遍,在邮筒前又重新读了一遍,封好口了,又拆开改了几个字才投进去。晚上寝室熄灯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那封信,越想越不安,最后觉得那封信简直糟透了。不单是一些句子写得不通顺,而且最要命的是把自己的心思表露无遗。应该什么都不讲才对,那样才显得自然。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到邮电所,想等邮递员取信的时候把自己那封拿回来,但一直到快上课的时间也不见开箱的人来,他就想,算了吧,信其实还是写得不错的,反正就是要告诉她这个意思,怎么讲都是一样。就上课去了。

  接下来就是等信。两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时间是一个函数,与心情急迫度的多次方成正比。他每天丧魂落魄,茶饭无心,上课还算认真,好歹忍住不去想那些,下课了人家叫他去球场他不去,赶紧回到宿舍,看看有没有信。信是有的,但不是她。黄昏时一个人在山间散步,他想肯定是地址不对,也可能地址太不具体,厂太大,也可能那个厂有同名同姓的人,信投错了人。但更有可能是她不知道如何回信,毕竟自己说得太露骨了。所以晚上到教室里作业也不做,又写了一封信。这次写得口气平淡,开了一些玩笑,说了一些在大学的感受,顺便描写了一下岳麓山的风景。笔调满不在乎,好像是熟识朋友之间的闲聊,好像上一封信根本没有说过什么。信封上注明是某个地方的那个厂,并且是某青工收。

  接着又是等。过了半个月,一个月,一个半月,两个月,学期已经过去大半了,还是没有她的回信。他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这次相信她一定收到信了。为什么就不回信呢,难道连给老同学写封信也算过分吗?就算看不起我那种心思,出于礼貌,回封信也是应该的呀?不管怎么说丽达对保尔也还是做了一番解释,是不是?有一天晚自习,他在教室里又写了一封短信,说请你无论如何给我回一封信,要是你不想我这样,我保证收到你的信以后再也不会给你写信打扰你。把信密密地封好,塞在另外一个大信封里。大信封是寄给老师的。又写了一封信给老师,闲话之外,请老师一定要将里面这封信转给她。

  这次应该是万无一失了。

  先接到老师的信,自然是勉励的话多,口气亲切,不像在课堂上那么正规。开玩笑说爱是可以谈的,也要搞好学习。我给现在的学生上课,把你作为榜样,你可不要让他们失望。信已经转给她了。你以前的地址没有写错。

  她来信了。真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心急火燎撕开来,只有不到半页纸。他原来不知道她的字这么——也就是说这么可爱。老同学你好,对不起因为忙和懒以前没有给你回信。你考取了大学,前途无量。你一定会成为社会主义建设的有用的人才,不像我这种没用的人,天天要去上班,机器吵死人了,又累又脏,满身是机油,洗都洗不干净。对不起,我以前确实不太注意你。我只是一个工人。祝你好好学习,成为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哈!不太注意你!他想。

  不太注意你。不太,注意你。或者是不,太注意你。也就是不注意你。根本就没有注意过你。

  完了。

  他当即回信。只有三行字。对不起。我不该打扰你。我保证以后不给你写信。我爱你。我会永远记得你。再见。祝你幸福。

  于是就完了。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6 01:02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4 21:41:49
   
   4

  第二天他又去买火柴,第三天也是。接着第四天。

  简单地说,他爱上了她。

  这是1964年春天的事情,他参加革命工作不到一年时间。这时他已经把以前说过的要永远记得那个高中同学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开始当然还记得,但她已经是别人的爱人,老记得似乎也不太像话。所以后来他尽量不去记得,再后来果真就不太记得了。

  夜里他穿着衬衣,一个人在露台上徘徊。回忆着那天下午和这两天的见面(好像她已经知道自己的不怀好意),他验证自己真的爱上了她。他找出口琴,洗干净,悠扬地吹起来。从《山楂树》《小路》到《我们的田野》,一发而不可收,他把以前喜欢的歌都吹了一遍。

  夜里起雾了,河上白茫茫一片。多美的春夜啊。

  一个女同事来借书,他几乎要告诉她自己的心事。那个女同事也是去年分来的,教语文,住在楼下。他跟她讲话倒很轻松自然,有时侯还可以开一点出格的玩笑。她奇怪他会吹口琴。那有什么奇怪?他说,以前我还在全系文艺晚会上吹过呢。她俏皮地说,那下次学校教师联欢会我一定要请你上台表演。

  ——好啊,很简单,那太容易了。

  她借了一本苏联小说走了。

  他不吹了,想,为什么那个姑娘讲普通话呢?她是哪里来的?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6 00:55:04
     
    5

  现在我们要给人物取名字了,要不然叙述起来很麻烦。主人公,我的意见是给他安一个很普通的姓,比如姓李。好吧,就算他姓李。李什么呢,李……光耀,不太合适吧。李白?不不,太荒唐了。李玉和?李嘉诚?胡闹!很难哪。电话号码本!对了,去找一找,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有了,这一个不错,李卓然,就是它!有文化,符合教师身份,臭老九味道呼之欲出。卓不卓先不管它,他父母无疑是希望他很卓的。何况后来到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这一类有文化的名字就很适合出现在民主党派的花名册上,以及政治协商会议的委员名单中。实际上他后来确实成了一个民主党派的成员,而且差点就当上了市政协委员。好,这个名字好,就是李卓然。他必须是李卓然。

  别的人等下再说。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6 00:58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6 00:56:07

   
    6


  1964年4月的一天深夜,二十四岁的岳阳的李卓然在湘潭的一个小得可笑的屋顶露台上徘徊踯躅,心里想着怎么办才好。他没有朋友可以商量,只好向自己的经验求教。他十分有限的经验告诉他,写信是不行的。他喝了很多水,走来走去,热得想脱掉衬衣。他后来下楼去敲开了一家小卖部,买了两包烟、一瓶白酒、半斤花生米。他把凳子搬到露台上,坐在那里饮酒,想制订出一个周详的计划。他认为最理想的办法就是传统的办法,找一个女方可信赖的人,最好是长辈,直截了当地向她说明心迹。就白了就是请人做媒。问题是找谁去呢?谁也不认识她,现在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办法知道。也许可以跟踪她,弄清楚她的情况,以后相机行事。但是一旦被她发现那就完了,弄巧成拙。自己好歹也是个老师,像个小流氓似的传出去像什么话,尤其是让单位知道了那就更没办法交代。

  这个人就是这样。我们要理解这一类人,他们永远没办法像个普通人那样自然而然地与别人熟识和交往,永远无法适当地表达某些感情。他心里所怀的鬼胎越大他就越做不到。这是一种绝症。

  看来只能这样,他想,直截了当地去找她,约她出去,到公园里走一走。毛泽东时代的新青年,应该有这种胆识和自信。直接地跟她说,说--说什么呢?

  说什么,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不能说我爱你,其实要说的就是这一句。只这一句就够了,但偏偏绝对不能讲这一句。要不然就显得轻浮。因为爱情据说只有慢慢来的才是真的。这就像烧开水。如果一下子就沸腾了,那就不是烧开水了,是化学反应。

  约她出来,晚上去散步,直接地去说,这个方案是正确的,这已经可以决定下来了。说什么和怎么说的问题,相信到时候自然会解决。问题是她会肯跟我出来吗?不知道。也许太冒失,太荒唐。她怎么会贸然跟一个不认识的人出来呢?绝对不会。这是幻想。

  但是也许不。也许就应该这样,也许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她一定会佩服我很有胆量。我有胆量吗?

  他对着镜子里自己瞪大眼睛,做出有胆量的样子。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像个坏人对不对?他在镜子里审查自己的形像。的确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像个坏人。为了符合这个结论,后来他干脆把镜子里的人变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好人样子。

  第一我不像坏人,第二我有胆量。凭这两点,难道就不能约她出来?

  第二天中午他路过大湖影剧院,看见海报,今晚放映《士兵之歌》。《士兵之歌》以前在学校就看过,但说不定她还没有看过。这座城市的文化生活实在不怎么样,外国电影很少。自从苏联变修以后,苏联片子就很难看到。这是个好机会。他买了两张票。一放学就骑着单车兴冲冲地赶去她那个黑暗庄严的商店。

       “又买火柴吗?”姑娘嘲弄地问。

  他的胆量一下子不知到哪里去了。他觉得要是这样冒失地请人家看电影,简直太像一个笑话。他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真的又买了一打火柴。快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停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像第一次走上讲台的时候那样鼓足勇气,转过身,径直朝她走过去。那几步路很难走,他把自己想像成一个无畏的战士,正在坚决地走向战场。这一来姿势不免有点僵直,失去了战士应有的机警。姑娘好奇地看着他。他看定她的眼睛,平板有力地说:“今晚。我。请你去看电影。好吗?大湖影剧院。《士兵之歌》。”

  她忍着笑看别处,轻松地说:“不行,我晚上有事。”

  这种回答完全在计划之外!但他仍然满怀希望问:“那明天行吗?明天还是放《士兵之歌》。”

  “对不起,明天我也有事。”

  “后天呢?”

  姑娘笑弯了腰。她觉得这个人真是好笑到了极点。

  “我每天都有事。我晚上要去上课。《士兵之歌》我看过了。”

  哦,真是太不凑巧了。李卓然什么都说不出来,悻悻然离开商店,把火柴忘在柜台上。

  我真是太丢脸了。晚上一个人在露台上,他想着白天的事情,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我简直荒唐得一塌糊涂。我这个人真是不行。

  她肯定是在找借口。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对不起,我不喜欢你,我不跟你出去看电影。那样我就可以死了这条心。但是到后来他觉得希望仍然存在。说不定她真的是有事呢?她像个讲假话的人吗?当然不像。她是一个好学上进的青年,白天工作,晚上上夜校。多好的姑娘啊!再说也怪不得她拒绝我,我这样真的像一个街头流氓。看见一个姑娘就去追。她肯定想,你既然可以这样随随便便来追我,那你也会随随便便去追别的姑娘,你肯定追过不知道多少姑娘了。你这种下流的东西,我看透了你,你别想骗我上当。

  他这时对她可以说是又思慕又敬重。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办?

  于是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想到写信。我要跟他解释,我是认真的。也许你以前碰到过别的这样随随便便的人,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真的不是随随便便地请你去看电影。

  他飞快从抽屉里拿出纸笔,但一开始就不知道怎么落笔。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信又怎么写?他绞尽脑汁,想记起小说里电影中有没有这样的先例。没有,一点也想不起来。于是他就只好把笔一扔,又到阳台上去渡步。繁星满天,明天肯定天气好。这样的天气出去散散步多好,但是我李卓然偏偏就只能呆在这个阳台上看看河水。

  他形单影只,自怨自艾。

  我是个倒霉的家伙。我不行。你只要看我这个样子知道我一无是处。我瘦骨伶仃,衣衫不整,长相可恶,牙齿不白,头发不整齐。我像个坏人。我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她讲普通话,应该是出身军人或者南下干部家庭。我又不是领导干部,又不是军人,我家里又不是革命家庭。我的学校也不是好学校。总之我配不上她。还是算了吧。毛主席说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连自知之明都没有,又怎么会让人家看得起。

  西方虽说反动,但也有些好处。比如说,要是他们碰上我这种情况,据说他们就去她的窗户下面唱小夜曲,一直唱到她满心欢喜为止。但这里又不是西方,连苏联都不是。(当然,我连她的窗户在哪里都不知道。)又不是古代。如果在刘三姐的时代,倒还可以去唱唱山歌。现在的中国人都是怎么求爱的,这么多的书,怎么一本都没有讲过?到后来每个人居然都结成婚了,你说怪不怪?

  他衣服也不脱,倒头就睡。床咯得人睡不着,他又坐起来。希望还是有的,李卓然把她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反复思考了几遍,想找出其中的真正含义。她的含义很明显,那就是说希望还是有。要不然她怎么不一口回绝我呢。现在的问题很明显,希望肯定是有的。主要是因为她还不了解我。只要我处理得好,希望就会越来越大。实际上我已经开了一个好头,以后只要认真地把每一件事情做好,最后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毛主席说过,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她当然不是敌人,但是我们要把这件事当成一场仗来打。

  藐视,对的,要藐视。你又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好看吗?

  一想到她的好看,李卓然就彻底睡不着了。她笑的样子生动地展现开来。李卓然觉得到可以在空气中触摸到她的好看。她确实是好看。莫伯桑说女人没有阶级,漂亮程度就是他们的阶级。她这么漂亮,那应该属于最高的阶级,照莫伯桑的意思就是贵族阶级。但贵族阶级是反动的,应该打倒。她的漂亮当然是无产阶级的漂亮。她穿列宁装就说明了这一点。

  信还是要写一封,要不然我就真的像是一个流氓,她会真的以为我随随便便,并不当真。

  何况战术上要重视。

  李卓然爬起来,捻亮台灯,开始写信。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6 00:59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8 00:31:47
7
  

    你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昨天太荒唐了,希望你原谅我。我现在知道我有多么可笑。但我是认真的。不管你怎么看我,我还是要说我并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我请求你原谅我的唐突可笑。

  我的个人情况如下:1940年生,岳阳人。去年毕业分配到这里,在教育战线工作。共青团员。我已经写了入党申请书,正在向组织靠拢,但还不是党员。我以后会加倍努力,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共产主义战士。我喜欢你,我是真心的。你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也许我配不上你。要是你看不上我,我不会觉得意外。


  能给我写一封信吗?你怎么回答都好。


  我的工作单位和通讯地址是----——。

  致以崇高的布尔什维克敬礼!

                                                                                                                                                        李卓然
                                                                                                                                                 1964年4月19日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8 00:33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8 00:33:42
   
    8


  不知道地址。明天可以偷偷地去看看门牌号码和店名。又一想,这样不好,还是直接送给她吧。反正已经荒唐过一次了,再荒唐一次又有什么了不起。


  于是李卓然在信封上写着

            你  收

    他对他的字还是有点信心的。实际上他之所以选择写信,一个自己不肯承认的原因就是相信他写的字比本人要好。他高中时候字写得龙飞凤舞,同学们建议他去当医生,他居然还扬扬自得,以为真是恭维他。在大学里,人家临习颜体柳体,他看不起。他觉得那种东西很呆板,封建得很,毫无活力。好的字应该像毛泽东同志那样,放纵豪迈。后来学校规定,每个同学都要练习写好字,以后当老师字不写好不行,他才硬着头皮练了几版仿宋体。但还是觉得没有自己本来的字好。参加工作之后,一个班主任老师提醒过他,要注意黑板上的版书,不要写草字和异体字,学生会看不懂,而且会给学生树立一个不好的榜样。总之要一笔一画,哪怕是教数学也要这样。他虽然照着做,但同时也觉得那个老师未免倚老卖老。他发现自己的字不好是后来的事。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对自己的字还没有一点自知之明。


  第二天,他把信送去。他慌慌张张半天才把信掏出来,递给她,说:“这是你的信。”

  姑娘笑着说:“我没有什么信。”

  他把信放在柜台上,看也不敢看她,十分狼狈地出了商店,慌张地跨上单车就走。他觉得姑娘在后面看他。这可不像头一次那样。他希望此刻没有任何人看见自己,最好像个隐形人,消失在空气中。太过紧张,单车撞在树上,把龙头撞歪了。他听见姑娘和店里的其他人在哈哈大笑。他百分狼狈地下车把龙头扭过来,千分狼狈地再次骑上去,万分狼狈,七歪八扭地把单车骑出了姑娘的视线之外。

  他等着。他不敢再去买火柴,连肥皂也不敢。时间仿佛又回到大学的一年级,同样只能毫无把握地死等,没有任何发挥能动性的余地。经过这么多年,共产主义都快要实现了,李卓然的求爱技术仍然没有半点进步。

  过了几天他见还没有回信,他又为事实找借口。自己的地址也许写得不清楚,也许邮递员搞错了,也许学校把信搞丢了。也许他的字太潦草,连自己的名字她都看不清楚。等等。


  也许希望就在眼前,也许下一分钟惊喜就会出现。


  整整两个星期,他没去那家商店。到第二个星期的星期六,期待中的那封不存在的信还是没有收到。如果说在这件事情上李卓然最初确实有点轻率地话,那么,经过这两个星期,我可以作证李卓然现在已经陷入了深深的不可救药的单相思之中。


  星期六晚上他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明天一定要行动。星期天一早他就赶到那家商店,店门刚打开,还没有顾客来朝拜。营业员们睡眼惺忪,正在为新的无聊的一天寻找话题,还没有作好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准备。看见李卓然进来,他们开心了。李卓然用眼睛在他们中间费力地寻找了一遍,没有发现她。他们一个个友好地看着他。他正想退出这座友好的殿堂,一位干瘦的老同志走过来说:


  “哎,我说,买火柴的同志,”

  轰堂大笑。

  “火柴不会涨价。”


  又是一阵大笑。


  “现在是社会主义,你不要担心。再说,上面有指示,不允许有人囤积货物。据有的同志反映,你在一个月之内,一打、一打、一打,买了很多火柴。我看你以后最好一包一包的买。”


  同志们笑得打滚。

  老同志是旧社会过来的,1948年国民党溃退之前的物价飞涨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们家就是在那次通货膨胀中变得一贫如洗。不过也多亏那样,后来他才划了一个好的成份。


  李卓然从没想过有人会把他看作奸商,觉得受到侮辱,但又没办法解释。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女同志说,你们别拿他开心了。又问李卓然:“你是来找殷丹的对吧?”

  “对对,就是那个,那个穿……,那个殷——殷丹。噢,殷丹。”


  “她不在这里了。她上个星期调走了。”

  “哪里你知道吗?”李卓然不顾语法急切地问,“请问她去。”

  “她到地区幼儿园当幼师去了。不过我看你啊,”那位女服务员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多谢你了阿姨,”李卓然说,“大姐,真的太多谢你了。”

  这个大姐--阿姨要不是天下最好的人,那就没有什么人可以算是最好的人了。

  地区幼儿园。李卓然回家的路上默念着这个亲切的名字。我们以后可以算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人了。怪不得她不给我回信,原来她在办调动。人家那么忙,怎么会给你回信呢?李卓然心里轻松了很多。他为她找出很多理由,最后的结论是:她当然不应该回信。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8 00:36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8 00:37:37
  


    9

  地区幼儿园坐落在市郊一个不开化的地区,附近有一家兵工厂,一条马路孤独地延伸进去。星期一下午,李卓然没课,他找了个借口溜出来,心情愉快地骑着单车,去见他的女神。春光明媚,风景新鲜,油菜花铺展在田垄里,蜜蜂飞舞在花丛中,李卓然吹着口哨,一点也没有为人师表的架子。这次他事先收拾了一下。头发洗得清清爽爽,穿了件昨天新买的衬衣。皮鞋还有五六成新,就是说虽然有个小口子,但是不仔细看不出来,刷上鞋油就无论如何看不出,所以不用换。只是裤子不怎么样,穿在腿上无论怎么看都有点像香肠。叫裁缝做已经来不及,去买又没有合适的(记住这是1964年。经济还没有从三年自然(?)灾害中完全恢复过来),不过将就着也还过得去。又不是现在去做新郎,太正规了也许反而不好,李卓然安慰自己说。
到了幼儿园门口,传达喝问道:“找谁!”(相当于“口令!”)


  “找殷丹殷老师。”


  “现在不行,她在上课。”


  “好。那我在这里等着。”


  李卓然在园门外面坐在单车上等。传达看他不怀好意,但也不好说什么。李卓然后悔没有带一包烟来,要不倒可以孝敬一下这位老伯,说不定还能从他口里套出一点情况。他骑上单车去最近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回来,拆开来给老伯递了一根。老伯冷冷地说:“我不抽烟。”


  “抽吧抽吧。”


  老伯勉为其难接过烟,狐疑地问:“你是她爱人?”


  不是不是。


  “男朋友?”


  不是。


  “弟弟?”


  不是。


  “同学?邻居?原来的同事?”


  不是,都不是。


  “那你找她干什么?”老伯生气了。


  “不干什么。”


  老伯狠狠地瞪了李卓然一眼。要不是看在这根烟的情面上,他马上就要去通知派出所。


  “年轻人,不务正业!上班时间在这里溜达,你就没有事情好做?”


  “我今天下午没有课,就出来了。”


  老伯以为他是附近机械技术学校的学生,总是哪一次看见了殷丹,就鬼迷心窍起来。老伯毕竟也年轻过,他觉得有责任开导李卓然:


  “谈爱归谈爱,书还是要读好。你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啊?学生不像学生,二流子不像二流子,骑着个单车,叼着根烟,还把你家里寄来的钱去买新衣服。你爸爸赚钱容易吗?连衬衣都去买,败家子!要勤俭节约啊知道吗?听你说话不像是本地人哦,哪里的?”


  “岳阳。”


  “就是,就是!你看,你看!你们那里年年遭水灾,去年我还为你们家乡捐献了一件旧棉袄,你倒好,像个大少爷,还拿你爸爸的钱去买新衬衣。”


  “皮鞋是旧的。”李卓然指着脚上的皮鞋分辨道。


  老伯看到李卓然指出的地方确实裂开了一道口子,满意了一点。


  “殷丹认识你吗?”老伯抽了一口烟,继续审问道。


  李卓然说不出话来。老伯看着明白了八九分。


  “乱搞!”,他骂道,“书不好好读,成天想着谈爱谈爱,没出息!好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吧。等一下她出来的时候我告诉她。”


  老伯觉得自己尽到了做长辈的责任,心满意足回到工作岗位上去了。


  门口来了不少家长,多半像干部的爱人。放学的钟声当当地响起来,特别清脆,这是老伯敲出来的。一段钢轨吊在传达室的屋檐下,老伯敲得有板有眼,李卓然觉得他可以到乐团去当打击乐手。


  孩子们连同他们的吵闹声潮水一样朝门口涌来,李卓然很熟悉这种情形。他甜蜜地想,我们是同一战线。那些孩子看起来个个像是殷丹的学生,但就是不见他们的老师出来。到孩子们都快走完了,还是不见她出来。李卓然忽然想溜走。不行,这样真的很不像话。我是什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等她?他对自己说,走吧,不要再出丑了。他推着单车就想走。


  “你找我吗?”耳边传来天籁一般的——银铃般的声音,“传达室老头说你找我。”


  李卓然险些不敢抬头,不过还是慌忙抬起头来,脸涨得通红。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手扶着一辆崭新的轻便单车。穿着鲜红的衬衣和纯白的长裙,一尘不染,看上去真像个仙女。


  “殷老师,”李卓然故作镇定地笑着说。


  “你调查得蛮仔细嘛,连我姓什么都知道了。”

  李卓然嘿嘿笑了一下。

  “我的信你看了吗?”

  “哦……”,姑娘说,“对不起,我从来不写信的。”

  李卓然看着别处,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有什么事你说嘛。”

  “我,我想,”李卓然说,“我想请你,哪天,嗯,出去玩。”

  “去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看呢?走一走,散散步,都可以--要不我们一起去看话剧?”

  姑娘看了李卓然一眼,轻淡地说:“--好吧。”

  李卓然的心猛地狂跳起来,眼睛里放出惊喜的光芒。他慌乱地说:“那,那就,星期六晚上,七点,要不八点,我在这里等你!不,七点,还是七点吧!七点,”他轻声说,“要是你不读书的话。”

  本来是越早越好,最好就是今天。但是不巧今晚刚好要开会。这几天学校里忙得很,又是这个会,又是那个会,又要搞数学竞赛,又要集体阅卷,什么都凑到一起来了,没有一天晚上有空闲。只有星期六晚上没有安排。

  “那好吧,”姑娘看看表,“对不起,我要走了。”

  说着姑娘跨上单车。

  “再见。”

    “再见。”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8 00:43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09 06:08:20



    10


  这是真的!李卓然想,是真的,不是幻觉。她答应了!


  他想大笑一场,又想大哭一顿,他兴奋得想跳到树梢的最尖上去舞蹈一番。要是他没有学过物理,以他现在的心情,他说不定会相信自己真有这种本事。至少,跳丈把高应该是没问题的。


  但他终于没有做任何反常的动作。这既因为物理学不允许,也因为教师身份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自从有一次他怕迟到,跑着上楼梯,一位老师事后好心提醒他注意自己的教师身份,他就努力改变先前的毛糙习惯,在校园里尽量缓步徐行。他差不多已经习惯了这种不慌不忙。所以现在尽管他红着脸,莫名其妙地笑着,但到底还是像平时一样慢慢地骑上了单车。


    但高兴毕竟就是高兴。一路上李卓然一边骑单车,一边低头傻笑。偶尔抬起头来,见人家莫名其妙看着他,急忙收敛表情,但已经晚了,终于还是把这个迷人的笑容抛给了陌生人,弄得看他的那个人也害羞起来。后来李卓然又差点撞倒了一个走路的中年人。那个胖子想发脾气,一见李卓然笑容可掬的脸,点头哈腰陪不是的和气样子,气消了不少。教训了李卓然几句之后,就放他走了。李卓然把单车一直骑到河边,往荒草里一扔,靠着一棵树斜躺下来。他打算好好想想这件事情。


  江边很安静。黄昏的空气中有一种甜美和沉思的味道。现在是春天,尽管落日在树尖上燃烧,一簇一簇的叶子被阳光镶上了金边,但始终看得出新叶本身的嫩绿。他记得在什么书上看到过这种风景,也记得书上的描写远没有现在这么美,这么细致。有一阵子,李卓然欣赏着这一切,忘记了殷丹和有关的一切。他抬头看着上面那些被照成半透明的树叶,看着明与暗的叶子无规则地重叠着,在风中轻轻摇晃。阳光穿透树的空隙斜射在草地上,把草也染上金色。风吹动树的时候,班班驳驳的光的碎片就在草叶上跳荡。这种复杂的光影效果真是叫人心醉神迷。李卓然想,没有一个画家有本事表现出这种效果。你能画出阳光在树叶和草茎上跳跃闪烁的效果吗?你能画出这些饱含液汁的树叶和草茎的鲜嫩吗?而且就算你能画出这一切,你又能画出黄昏中流动着的空气吗?


  不过他突然就想起殷丹,而且一想到她,就再也不可能不去想她。不知道为什么,李卓然很感动。他想,天把这么好的姑娘赐予给我,我一定不能辜负她。这真是上苍对我的恩赐。不,这是她对我的恩赐。他觉得自己眼睛有点潮湿,又笑自己太不像话,太小资产阶级情调。他的思想很杂乱。一时想得很远,一时又觉得什么都还没有开始,不应该空想。但他终于控制不住越想越远。他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跟殷丹结婚,怎么去申请房子之类的问题了。


  要是我们一起在这里多好啊,他想。她会喜欢这些吗?她会愿意这样枯坐着什么也不做吗?她会跟我到这里来吗?那么她喜欢去些什么地方呢?星期六我们到底去干什么好呢?她会不会变卦呢?她答应我,到底是真的答应我,还是,仅仅因为我这么死皮赖脸的纠缠让她脱不了身,所以她随便说说,好打发我走?但是不管怎么说,她已经答应了星期六的约会。有接触就好办。如果不行,如果她真的看不起我,如果以后她不愿意跟我继续交往,我决不会勉强。

  风吹着他的头发,李卓然思路慢慢的回到现实中来。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要考虑好星期六安排什么活动。

  这个问题,李卓然整整想了一个星期,但始终没有结果。他的主意有无穷多,从最现实的一起去看一场什么表演,到最不现实的大家一同去旅游,都被他考虑到了。他甚至要用铅笔写下来,才知道到底有哪些可能的选择。但是所有的计划都不妥帖,每一个计划都有不完美的一面。他的数学思维帮助他用排除法来解决问题,于是方案一个个被否决。他的非数学思维又帮助他用直觉方法去解决问题,于是那些方案又被一个个捡回来重新考虑。最后他弄得自己都烦了。他想,人说袁绍多谋无断,我不能学他。男子汉,大丈夫,想做什么就去做,等做错了,再改也不迟。到了那天,先问她想去干什么。如果她不说,那就随便去哪里都行。好,就这样。

  这是多么漫长的一个星期啊!因为它包括星期一剩下的那些时间,以及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的整个白天和黑夜,甚至还包括星期六白天本身。时间是这样构成的:在白天它由一堂一堂的课和课间时间构成,在晚上则是一个小时接着另外一个小时。但实际上,每一秒钟都包含着无穷多个点。芝诺不是靠这个办法证明了兔子永远追不上乌龟吗?李卓然学过数学,但他没有办法指出芝诺到底错在哪里。有限到底如何跨越无穷?这始终是一个问题。现在看来,只怕芝诺的诡辩更接近真理。

  幸亏这个星期的事情很多,简直就不允许他有任何空余时间,要不然李卓然真不知道拿什么东西去填充这么一段有界而无穷多的时间。白天,他神不守舍,上着上着课,突然发觉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而学生们正惘然地看着自己。夜里,李卓然回家就睡,希望这一晚快点过去。但又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再也睡不着。他翻一翻书,又把书丢开,然后抱着手在房间里打圈圈,把木楼板踩得卡卡作响。楼下的年轻女同事第二天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搞得别人都不能睡觉,他机智地说这是返祖现像。他晚上没睡好,白天却并不困,他兴冲冲地干每一件事,说笑的兴致特别好,妙语连珠,博得同事们的赞赏和喜爱,说不知道他原来是这么随和的人。他想梦见殷丹,也确信能够梦见殷丹,好让这一晚的梦不浪费。但十分奇怪,他竟然一次也没有梦见她。早晨回想起来,梦里尽是一些日常的情景。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梦见小时侯的朋友,梦见爷爷,梦见很多人在一起放风筝,诸如此类。他发现自己在梦里跑得很快,简直就是在飞。有一晚他从梦里笑醒来。醒来之后他发觉那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笑的,不过是自己和几个朋友在一起讲话。

  他也考虑过,是不是要提前去见殷丹一次,把事情巩固下来,又马上否决了这个想法。约定的时间不宜改变。大家所期望的都是那个时间。要是在,比如说,早上上班的路上,突然见到了她,匆忙打个招呼,有礼貌又有距离,像普通熟人之间一样,那就不如不见的好。说不定还会因为这样的见面,把先前的好印像全破坏掉了。李卓然想,还是等吧。等吧,急什么呢,几十年都过去,就不能等这几天?
再说也确实是抽不出时间来。

  时间在漫长的等待中一点一点过去。这个星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李卓然老师一生中最明亮的时光。他后来的许多年中要用许多时间来回忆这一个星期。这个星期像一道闪电,射进了他的生命,照亮了他全部幽暗的生活。那是一道眩目的白光,强烈,短暂,让他不能逼视,使他失去对事物轮廓的把握能力。因为这段时间对于他如此重要,以后他回想起来,有时甚至不能肯定这个星期到底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只存在于他的幻觉之中。

  而这个星期的星期六,不管怎么难以置信,却仍然准时来临了。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9 06:11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1 02:01:47

   11

  星期六晚上六点半,李卓然如约来到了地区幼儿园门口。大门紧闭着,只开着边上的小门。传达室里,老伯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吃饭。看见李卓然,老伯端着饭盆走出来。既然上次见过面,这次他老人家就没有那么凶了,只问李卓然是不是又在等人。李卓然没有心思聊天,含糊地应答了两句。老伯见他不肯多讲话,生气地进去了。


  越接近七点,李卓然就越频繁地看表。七点钟一晃就到了。殷丹没有来。李卓然想,姑娘是应该迟到一点,这是应有的矜持。但他也觉得这种做法有点好笑。这是为什么呢?没有道理,但是很好理解。

  等到七点半,殷丹还没有露面,李卓然开始沉不住气了。他怀疑自己当初约定的时间到底是七点还是八点。他仔细想了一下,肯定自己那天最后讲定的时间是七点。但殷丹也许听错了,因为自己首先也讲过八点。那天讲话太快,她肯定听错了。那么就等到八点再说吧。

  天在暗下去,路灯开始亮起来,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不久就由橘黄色转变为正常的银白色。李卓然抬头看了一下,心想,古人说“月上柳稍头,人约黄昏后”,现在应该改一改,叫做“灯亮树梢头,人约天黑后”。又想,八点太晚了,这么黑,她怎么敢来?就算她不怕黑,她又怎么会在晚上随便跟一个男的出去。错误!严重的错误!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等吧。不管怎么样只能等下去。

  八点到了,殷丹没到,李卓然觉得这很正常。他预计殷丹会在八点到八点十五之间到,但最迟应该不会迟于八点半。八点十五到了,还是不见她来,李卓然想,有点不妙。但并没有失望。但是八点半也到了,还是没有见到殷丹,李卓然就断定出了问题。他想,九点吧,这是极限。九点之后就绝对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


  九点到了。殷丹是肯定不会来了。李卓然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他想,没关系,就当是一次教训吧。以后我绝对不再干这种蠢事。明知道人家没有这个意思,何必一厢情愿呢。好的。好的。好的。


  他刚想推单车走,又迟疑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传达室的老伯出来了。李卓然赶紧走过去。


  “老伯,请问殷丹在里面吗?”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老伯生气地说,“ 你长了一张嘴巴是做什么用的?等到这时候才来问?金口难开啊?你以为你了不起啊?看不起我这个传达室老头啊?啊?”

  “没有没有。老伯您怎么这么说呢?”

  “我告诉你,我就知道你是来干这个的。但是你不开口,我就是不讲。我就是要让你好好记住这一次教训。我告诉你吧,你要是早问我,就不用在这里等这几个钟头了。殷丹就在里面。是不是在等你,我不知道。今晚放学以后她就一直没有走。”


  李卓然惊喜交加,忙不叠地说:“谢谢您老伯!太谢谢您了。”

  说着就往里走。

  “哎哎哎,你进去干什么?”

  “去找殷丹啊。”


  “殷丹叫你去找她的?她要是想叫你进去,她自己不会出来?她没有跟我讲过要放谁进去。”

  “您就让我进去吧。您看我像个干坏事的人吗?”

  “你干不干坏事我怎么知道?”老伯说,“再说,年轻人哪,我老实告诉你吧,你这种人我看十个加起来也追不上殷丹。人家是什么身份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知道吗老伯?”

  “我当然--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她爸爸在军分区当大官,我们园长说的。当什么长不太清楚,园长也没搞清楚。”

  哦,是这样。李卓然心里说。不过我李卓然也是工人阶级出身,不是地富反坏右,并不比她低人一等。

  不过话虽这么说,李卓然现在倒是真的犹豫要不要进去了。老伯讲的有道理,她如果愿意跟我见面,为什么自己不出来,为什么要失约呢?

  传达老头看李卓然的犹豫不决的样子,说:“进去吧!对直过去,教学楼二楼,左手边第一间教室。亮灯的那一间。”

  李卓然推着单车慢慢走进去。他头一次进这个幼儿园,发现里面很大,有些亮着灯的平房,像是家属宿舍。他走到教学楼,听见二楼亮灯的教室传出风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是刚开始学风琴的人弹出来的。他放好单车,走上二楼的走廊。亮灯的教室门是关着的,从门缝里漏出的灯光落在走廊上,斜划过水泥地面。

  李卓然敲门。里面中断了风琴声,但并没有人说话。李卓然又敲了一次。这一次里面说话了。

  “谁呀?”

  是她!

  “我找殷丹。”

  里面又不做声了。李卓然再敲门,里面没有任何反应。等了几分钟,李卓然喊道:“殷丹!”过了一下,里面有凳子响,接着,脚步声往门边过来。门呀地一声开了,殷丹一看见李卓然就转身走回去,坐在琴凳上。李卓然跟着她走进去。

  殷丹把手放在键盘上,眼睛盯着前面的乐谱,头也不回,冷冰冰地问:

  “找我有什么事啊?”

  李卓然脸色发白,被这句话居高临下的气势镇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想,你大概是听多了这种官腔吧!我找你能有什么事?请示问题,还是汇报工作?

  他声音沙哑地问:“你上次不是答应过--?”

  殷丹截断他的话说:“我没答应过什么。”

  李卓然血往头上冒。他低着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想,吵架是很可笑的。我算老几?我是她什么人?有什么资格跟她吵架?她当然有她拒绝的权利。她的错误只是缺乏应付这种事情的经验,只好用撒谎来拒绝。这正好说明她的纯洁。她毕竟是个小姑娘。

  李卓然不知不觉地走了两步,站在风琴旁边。

  殷丹说:“这里是教室。”

  这句话再次刺激了李卓然。他冷傲地说:“我知道这是教室。”

  殷丹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句话讲得过分了一点,她不做声了,紧皱着眉头,额头上现出皱纹,带着一种不知道到底是不满还是烦恼的表情,看着乐谱。

  气氛很沉闷。两个人都不讲话。李卓然离开风琴,绕着教室里那些小小的课桌走了小半圈,走到殷丹对面,从四五张桌子以外看着殷丹。殷丹的手在琴键上滑动着,好像在练习指法,但是被寂静和紧张控制住了,不敢真的按下去,让风琴发出声音来。殷丹的动作在李卓然心里引起一种温柔的感觉。她毕竟还是一个温柔的姑娘。她之所以呆在这里不愿意出去,自有她合理的原因。这是她自己的地方,只有在这里她才觉得安全。其实这里才是最合适的见面的地方。出去,不管去干什么,都不如这里自然。

  而且不管怎么不好理解,情况似乎正在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转化。殷丹明显地在为自己的失约和讲假话而不安。现在已经是自己在主导着形势。只要再坚持一阵,紧张的气氛会走向缓和。

  这么想着,李卓然轻松地吁出了一口气。他说:

  “干吗不弹出声音来?”

  “哼,你听了保证会晕倒!”

  殷丹本来大概是打算要一直紧蹦着脸,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小心笑了一下,笑完了,又马上抿起嘴,尽量恢复严肃的表情。

  李卓然不出声地笑了一下。是的,情况已经在好转。而且她真的是这么可爱。不管刚才怎么样,都不能怪她。她毕竟是个小姑娘。而且她对我一点也不了解。

  李卓然完全放松下来,他在小朋友们的小凳子上坐下来,看着殷丹无声地抚摩着琴键,猜想她弹的是一首什么歌。他甚至考虑是不是要征得她的同意,在这里抽一根烟。但当他再次看见殷丹紧皱着的眉头和噘起的嘴唇时,他的想法突然改变了。他想,我难道真的有必要低三下四去追求这个任性蛮横的姑娘吗?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法转变得这么快,而且这么决断,连他自己都有点意外。

  正犹豫着,殷丹抬起头说:“你还是走吧。老呆在这里有什么意思呢?”

  李卓然马上起身,通情达理地说:“对,我该走了。对不起,我不该来打扰。”

  说着就往外走。

  “我送你下去吧,”殷丹说。大约是想安慰一下李卓然。

  李卓然走到走廊上,靠着栏杆,毫无顾忌地点燃了一根烟,等殷丹合上风琴盖子,收拾好挎包,然后走到门口来关灯。灯黑了,李卓然的眼睛里仍然存留着刚才灯光勾勒出来的殷丹出色的身材。

  殷丹走出来,关好门,上好锁。她做这些细微动作的时候,李卓然又强烈地感觉到殷丹身上那种女性的温柔和灵巧。

  两个人走下楼梯。殷丹问:“你是地方上的对吧?”

  李卓然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我干什么的我不是写清楚了吗?

  “我们两个在一起没什么话说,”姑娘总结道。

  “是的,”李卓然同意道。

  殷丹的单车也在教学楼下面。李卓然划亮火柴,让殷丹找钥匙,开锁。殷丹小声说:“谢谢。”

  李卓然自己也开了锁。两个人推着车子并排朝大门口走去。快到大门口的时候,两个人停下来。殷丹说:“你走吧。”

  李卓然没有动。他说:“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怎么回去?我送你回去吧。”

  “我家不远。我自己回去,不麻烦你了。”

  “不行,我有责任送你。”

  “哟!”殷丹说,“多谢你了!你还是到别人那里去尽责任吧。”

  李卓然有点为难。殷丹说:“走吧!谁还敢吃掉我不成?”

  “那好,”李卓然平静地说,“我先走了。再见。”

  “再见。”

  李卓然出了幼儿园大门,然后骑上单车,以能够达到的速度飞快离开了她。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1 02:05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1 09:45:48
    12

  1963至1966年的社会主义教育、四清、整风以及其他运动跟李卓然都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是干部,又不是党员。入党申请原来倒是写过一份,后来心情被殷丹搞得一蹶不振,索性自暴自弃,决定以后不再要求上进了。但是别的事情跟他还是可能会有一点关系,主要是下放。以前李卓然搭伙的那个黄老师的是个消息灵通的人。这也怪不得,因为他是大城市来的。在他回一趟老家之后的一天,他神秘地对李卓然说:“小李,你知道主席怎么说的?他说,你们下去,我就给你们开饭,不下去,我就不给你们开饭。这是在说我们啊。”

  然后他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千叮咛万嘱咐道:

  “你可千万不能跟别人讲啊,你绝对绝对不能讲是我老黄讲出来的啊,要不我这条老命就报销了。叭,一粒花生米,完了。老弟,我看你平时心好嘴巴紧,才跟你讲这么几句。你可千万不要把我老黄往火坑里推啊。”

  搞得李卓然都不耐烦起来,就说,黄老师你放心,我对这些根本就不感兴趣。黄老师放心了一点。

  “唉,老弟,有些事情你出道晚不知道。58年那阵子我见得太多了。”

  他又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又千万叮咛小李也不能把他刚才这句话讲出去。李卓然最后说:

  “黄老师,你要是觉得不该讲,那不讲不就行了?”

  “我这把嘴巴就是这么不争气!”黄老师说,“想不讲又做不到,讲出来又后悔。我啊我啊,我只怕有一天要栽在这把嘴巴上。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看着吧。”

  李卓然是真的对那些没兴趣。

  他对他的数学也没什么兴趣了,他不太在意学生成绩好不好,他倒是满有兴趣的研究学生们的个性。同学们越来越喜欢他,他讲的课也越来越生动。夜里洗完澡,衣服也不洗,作业也不批,一个人伏在露台上抽烟,看着河水发呆。他想着殷丹。我们之间没话讲,这是真的。她的朋友一定都是一些军队子弟或者地市干部子弟。我算老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他想,我们这里没有贵族吗,假的。世界上永远有贵族和平民的分别。你贵族又有什么了不起?我李卓然就是要做个真正的无产阶级。

  李卓然受了挫折,把自己的不幸迁怒于社会结构。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是贵族,她是贫民,她也有道理看我不起。我确实是配不上她。

  他跟黄老师探讨爱情问题。他把自己的故事以第三人称的角度讲给黄老师听,要黄老师评价是否处理得当。

  “一塌糊涂!”黄老师说,“一塌糊涂!怎么能这样呢?这是完全错误的。错误之一,你那个朋友根本就不应该去爱这么一个姑娘,因为这明显是不合适的。错误之二,就算你那位朋友确实很爱这个姑娘,也绝对不能摆出追求的姿态。一摆出这种姿态,你就已经失败了一半。那个姑娘马上就不把你的朋友当成一回事。事情应该自然而然地发展,不要让姑娘感觉到,我更正一下,应该让姑娘感觉到,但是不能让她有确凿的证据知道,你是在追她。追求!这是根本错误的方式。我活这么大,还没有看到过追求成功的例子。我告诉你,老弟,爱情这个东西,它纯粹只是一个技术问题。你爱得颠三倒四,没有用。你愿意为她粉身碎骨,没有用。你可以根本就不爱她,但假装出很爱她的样子,然后,只要你技术上处理得好,那么你照样能够成功。”

  “你的意思是说,假设吧,你是个叫花子,她是个公主,只要你技术上处理得好,你也能够成功?”

  “能够!为什么不能?不过,如果一个叫花子有这么好的技术,他肯定早就不是一个叫花子了。如果他是一个叫花子,他就不可能有这种技术。这叫二律背反。”

  “我不相信你这一套,”李卓然说,“我不相信什么技术。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跟技术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本来就不爱她,你有什么必要去假装爱她呢?”

  “你先听我讲完,”黄老师说,“--错误之三,既然去追了,就要追到底,不能半途而废。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讲的,形势已经在发生变化,那为什么不继续进行下去?等追到手了再说嘛!到时候如果你--你那位朋友--觉得她不行,再抛开她,也不迟呀。”

  “这一点你也许是对的,”李卓然说,“我那位朋友不应该轻易放弃。我相信这么好的姑娘决不是轻易能遇到的。”

  “你那位朋友,”黄老师关切地问,“他现在是怎么考虑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他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没有必要再去想那个姑娘了。”

  “他这样想就对了。这就是我首先讲的所谓错误之一的意思,因为那是根本性的错误。老弟,女人这种东西你还不了解,她们是一种现实主义动物。她看到的你只是你的现在,你有没有当官,你的家庭怎么样,这些东西。她们主要是在寻求一种投靠。而且女人的眼光非常的准确,她们一般来说都不会看错人,她认为你不能当官,你就真的不能当官,真是一件怪事!还有一点,女人一旦看不起你,她就永远看不起你。所以事情一开始就注定了,后来的一切努力,都是无效劳动。”

  李卓然不能同意黄老师对女人的评价。他觉得这对于她们是一种侮辱性评价,尤其对于年轻姑娘。李卓然在内心里把她认识的姑娘飞快地检视了一遍,觉得她们全都纯洁,高尚,充满理想主义精神,与黄老师的结论绝然相反。

  他越分析那天的事情,越觉得其中仍然有一些不解之谜。比如说,殷丹既然不肯见他,为什么当晚又继续留在幼儿园里?他只能把这个理解为殷丹在犹豫。既然是在犹豫,那就是说,还有希望。所以他马上就开始后悔那天自己没有再坚持下去。那天到底是什么原因使他决定要放弃呢?不过话已经讲到了这种程度,再去找她显然已经不合适了。而且,就算他当时自己不放弃,殷丹也并没有作出可以让他进一步接近的表示。他想,好吧,这只是一个短暂事件,过去了就过去了。

       有一晚,李卓然做梦,梦见殷丹。在梦里,他自己坐在书桌前,殷丹坐在床上,两个人在台灯下看书。他放下书,问殷丹:“跟我结婚好吗?”殷丹说:“好吧!”李卓然惊喜地问:“真的?”殷丹噘起嘴说:“谁还骗你不成?”李卓然跳起来,伸手去抱殷丹,结果,他醒来了。

  他躺在床上,回忆着这个梦,想把残梦的片段拼接成一个合乎逻辑的事件。梦里的情景是这么清晰,简直不可能是假的,想着想着,李卓然的眼泪涌出来,从太阳穴两边流下去,滴在枕头上。他可以感觉到眼泪的热度。他恨自己软弱,一翻身爬起来,开亮台灯,坐在书桌前,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窗外的黑夜发呆。梦里的一切都那么真实,就是这个书桌,这盏台灯。殷丹刚才就是坐在那里。李卓然朝梦里面殷丹坐的位置看去,殷丹的影像果然就出现在那里,于是他真的看见了殷丹说话时娇嗔的样子。

  李卓然摇摇头,想把幻像摆脱掉。他现在相信,那天轻易放弃是一个绝对不可饶恕的错误。但事情已经定了,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他一边觉得不应该再想殷丹,一边又不停地,越来越难以自拔地想着她。

  他继续给她写信。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1 09:47:33


    13

  殷丹你好,我是从你原来单位同事那里知道你的名字的。我给你写信不是要你回信,更不是要你答应我什么。我没有资格要求什么。那天我根本就不该去找你。如果我让你不开心,请你原谅。

  我不会讲话,我是个无能的家伙。这倒也没有什么,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但是我现在觉得我连骨气都没有了,我既然知道你不会正眼看我一下,我就应该放弃一切荒唐的念头。但我做不到。我老想着你。一个人活得这么死皮赖脸还有什么意思呢。是的,我是个可耻的懦夫。看不起我吧,连我自己都已经看不起自己。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拆开我的信,不知道这封信你能不能收到,甚至不知道我明天会不会把信寄出去。我现在的情绪不好,我明天就会好起来。只要到明天早上,我就会精神抖擞。到那时我就会嘲笑前一晚上的自己。

  很晚了。河水在晚上会发出很响的拍打着岸的声音,你可能不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江边住过。我是在水边长大的,我知道不同的水有不同的声音。

  再见,祝你做个好梦。

  你会看我的信吗?




    *****

  殷丹你好,你们幼儿园传达室的老伯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他的钟敲得绝对的好。昨天我忍不住又去了你们幼儿园那里,跟他聊了一下午。他一知道我不是技术学校的学生,就说我穿着裂口的皮鞋上课真不像话。那让学生看见像什么?他说。他帮我出主意,他说你是个好姑娘。经他一说出来,我就觉得你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好姑娘。我们成了好朋友了。他帮我想出种种办法,但我知道都没有用。问题不在于什么办法,问题在于我这个人。我这个人根本就没什么指望。我哪一方面都不行。我自问觉得真的没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地方。
  
    后来到你们放学的时候,我躲在一边,看你走出幼儿园。你显得那么开心。我很高兴。我想你工作一定很愉快。




    ******
  殷丹你好,前一段时间我请假回了一趟岳阳,我带来两只熏鸭子,是我家里的。我放一只在你们传达室,连这封信一起。(另外一只给了我楼下的尹老师。今天晚饭她把腊鸭子斩碎,放干辣椒豆豉猪油一起蒸了,端上来我们两个一起吃。好吃得很。我建议你也这样吃。就是不知道你家吃不吃辣椒。)


  你没有见过我们是怎么捕水鸭子的,那才叫开心呢。以前小时候我常去外婆家跟他们一起去捕鸟。沙洲上或者浅水边停着一群一群的水鸭子,我们不用鸟铳,我们像打鱼一样摇着小船,然后一网撒下去,那些野鸭子赶紧起飞,结果就落在网里。


  这几年野鸭子不多了,因为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饿得实在不行,鱼和船都是公家的,大家不能私自去捕鱼,就一窝蜂去捉野鸭子捉水鸟,弄得这些可怜的东西再也不敢来了。有一种黑白羽毛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漂亮长脚水鸟,以前我经常看见,现在几乎绝迹了。前几年我们那里饿死很多人,当时我在学校读书,我父母亲又是在城里工作,所以我们家还好,没有人饿死。但是我外婆那个地方的人就很悲惨了,饿死了真的不知道几多。很多人出去逃荒去了,剩下来都是一些走不动的老弱病残,死了连埋的人都没有,用席子一裹,往湖中间一扔就算是埋了。我亲眼看见过大堤上放着一些席子裹着的尸体。从此以后我出去玩再也不敢喝洞庭湖里的生水。


  说这些让你不开心了。


  我还是很喜欢我的家乡,尽管那里还是那么破烂。我在岳阳楼和下面的平台上玩了大半天,把李白的诗和范仲淹的文章读了好几遍,我其实是看他们的字写得怎么样。后来到太阳快落山了我才回去。不能和你一起在那里玩是一大遗憾。岳阳,我想你当然去过。我想像中你去过不知道多少地方,你大概游遍了全中国吧?不过岳阳还有个叫南湖(跟党的一大的圣地同名)地方你就不一定知道了。那也是个好地方,水面开阔,很清静,没有什么人。我读高中的时候常去。




    ******

  殷丹你好,这一阵子我开始练书法。我以前的字写得不好,我也不在意。上个月图书馆有一个本地书法家的作品展,主题是歌颂人民公社的,我没有进去看,但是到后来我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位姑娘从书法展厅出来,背影像你,我想追上去。但是她(你?)骑着单车走了。我想那一定是你。我原来不知道你爱好书法。这么一想,我就十分沮丧,因为我以前的字写得那么糟糕。我相信你一定看着我的字发笑,写一笔这么糟糕的字居然还当老师!所以那天我就马上回去把刚借的书还掉了,重新借了一本书法入门教材和一本字帖。出了图书馆我又到书店买了几本字帖。当晚就练习起来。


    这些天我拜我们学校一位语文老师为师,请他教我怎么写字。他的字我原来以为写得很呆板,看了字帖,我才知道他的字原来大有来头。现在我看他的字就不觉得难看了。他见我这么虚心,就答应教我。他要我从颜体学起,他自己的字就像那个样子。我说我想学王羲之。他说王羲之的字当然是登峰造极的,但是你一个初学者怎么能一下子学王羲之呢?何况王羲之的有些好处是根本学不来的,只能说是天生的。他这些观点当然我并不赞成,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天生就好,这个我们都知道,毛主席也讲过。不过后来他拿出颜真卿的行书作品,我一看也确实不错,就听了他的,从颜体学起。他还说,学颜体,对做人有好处,颜真卿的品德化入字中,能够潜移默化地熏陶人。我回家,找出书一看,原来所谓颜真卿的品德,也就是封建的愚忠,他效忠的不过是封建皇帝和地主阶级的利益。不过颜真卿这个人看来还真是有两下子,跟他哥哥一起,能把一些散兵游勇集结起来对抗气势嚣张的叛军,不愧是一条好汉。


  所以我就开始学颜体。你看我的字怎么样,是不是有点进步?我自己觉得是越学越糟糕,越学越呆板。我原来还知道怎么写字,现在一学颜体,反倒不知道怎么写了,字写得像个一年级学生。我现在在黑板上把字写得十分呆板,很受学生欢迎,说这一来就看得清楚了。我把晚上写的毛笔字拿给那位老师去看,他居然说有进步。字就应该这样,他说,要老实,一笔一画。丑一点不要紧。


  丑一点不要紧!那还有什么是要紧的?!


  我真希望能收到你的信,哪怕是一个空信封也好。我想看看你的字。你的字一定漂亮极了。人说字如其人,我人不行,字当然也不行。你呢,当然两样都好。




    ******
  殷丹你好,今天我又去了一趟你原来的商店,我有意进去看看,并不想买什么东西,但后来我还是买了一点。我低着头,他们居然还是认出来了,你们那个阿姨真是个好心人。她找我说话,问我看见你没有。我说没有,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我真的很久没有看见你了。有几次我想到你幼儿园门口等着你,但走到半路又回来了。我想我还是给你写信吧。要是真的见了你,我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我想你,殷丹。你就真的不能给我一封信吗?只写几个字好不好?你就写“以后请你不要再来烦我”这几个字好不好。以后我保证就不来烦你了。我总是不死心,总是相信还会有奇迹。




    ******

  殷丹你好,今天吃完晚饭,我跟尹老师在我的露台上说话,我把我的心思对她讲了,她听了半天没做声。她现在有时给我做晚饭,还帮我洗衣,不过我们完全是同志的关系。我们学校的一些老师喜欢拿我和她开玩笑,但是我们自己知道,完全没有那么回事。我觉得她是一个好同志,很关心人,有雷锋精神。尹老师是武汉人,年龄比我小一点。以前没有独立生活过,现在一个人在这里,什么事情都要自己做,还帮我做事,但是一点也不说辛苦。她教书很出色,学生和老师都喜欢她。不过我始终只把她当作一位好同志。她听完我讲你,后来说,要是她能给我帮上忙就好了。她说她要来找你,劝你想一想。她说你只要了解了我就会改变对我的看法。我说只怕不可能。不过她这么关心我,真的叫我很感激。
  

    后来她走了,我练了一阵字就写这封信。



    ******
  殷丹你好,尹老师来找过你对不对。她自己要来,我也没办法。我不知道她跟你讲过一些什么。昨天晚上她到我房间里来聊天,跟我说:“李老师,你那个殷丹真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不过我看她对你一点也不了解。我劝你多去跟她接触,你这样写信解决不了问题。你要直接去找她,我倒不觉得她是难说话的人。”我说:“人家看不起我,已经摆明在这里,我何必要去自讨苦吃?”她说:“既然你知道,那你又还写信干什么。你要不是心里还留着一点指望,也不会这样单相思。”


  我知道她说得对。我真的相信会有奇迹。但是我也知道,我一到你面前,就会变得结结巴巴。我是个没用透顶的家伙。算了吧,我还是写封信给你吧。我希望你能把我看成一个普通同志,像一个同事那样读我的信,我希望这些信能成为你生活中的一部分,当你孤独烦闷无聊的时候(有这样的时候吗?),它们多少能给你带来一点慰籍,让你觉得毕竟有还一个朋友在关心你。


  我别无它求。


  我想你。




     ******
  殷丹你好,又有一段时间没有给你写信了。这个学期快完了,前几天评先进教师,居然有人把我的名字提了上去,更难相信的是我最后真的被评为先进教师。大家热烈鼓掌。这个称号我真是受之有愧。我根本没有花多少心思在教学上面,备课讲课都只是应付式的搞一下,居然有人说我先进!尹老师没有评上,我觉得这对她不公平,她应该才是真正的先进,堂堂课都很认真,不懂就问。我把我的看法对她讲了,她说:“你别心里不安,你的课本来就上得很好,得先进是应该的。我确实是不行,不过以后我会向你学习,明年争取也得一个先进。”

  后来我才知道,这种评选根本就不是我原来想的那么回事,是按指标按比例分配给每个专业组的,由学校分配和平衡,基本上学校提了谁的名谁就是先进。我们那个组老师也不少,但大部分人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的是出身不好,有的是自己以前出过一点小问题,最后只好把我算做先进。我这个先进是拣来的!我得了好处,占了便宜,按道理应该开心才对,但是我开心不起来。我觉得这个称号来得一点都不光彩。我不需要这样的先进。


    晚上我见到尹老师,把这个秘密告诉她。原来她早就知道了。她还说,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你怎么这么糊涂呢?


  不过我实在看不惯这样的做法。要不就干脆由学校指定谁先进算了,评什么评?全是假的。


  我相信你也看不惯。




    *******

  殷丹你好,昨晚下雪,今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一早就到江边去照相。所谓我们,包括尹老师,她的两个武汉来的女同学,加上我。江边有不少年轻人,三五成群,我以为会碰上你,但是很失望。我到处走,走近每一群人,假装在看风景,其实是看看那些人中间有没有你。尹老师她们老叫我过去给她们拍照。她们左一张右一张的照,装模作样,笑得毫无道理。她那两个女同学起劲地要我和尹老师合影一张,我想这样不太好,但是禁不住她们的一再坚持,只好同意了。尹老师说:“李老师,你还是不要跟我一起照相的好。以后让你那位丹姑娘看见了,就解释不清了。”我苦笑道:“管她丹姑娘青姑娘,反正跟我没关系。照吧照吧。”她那两个同学大笑着说:“丹姑娘跟你没关系,青姑娘还是有关系的。”她们喀嚓喀嚓抢拍了好几张,弄到后来尹老师要去抢她们的相机。她们这么说是故意的,尹老师叫尹青梅。其实我讲那句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这一点,我只是把丹青两个字拆开,顺口就讲出来了。我对尹老师说,对不起,我不是想说你。她说,你不用理会她们胡说,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说我。


  中午我们在竹园吃饭,我请客。她们几个吉吉咯咯说过不停,我原来不知道尹老师也这么爱说话,声音还那么清脆。我们喝了整整一炊壶的吉安冬酒。在火炉上烫热了,喝了身上暖乎乎的,大家都很喜欢,像喝开水一样,一大杯一大杯的干,都说这个酒好。最后一回到家她们都去睡觉了。我看他们都醉了。本来约好下午再出去玩,但到现在(晚上八点)她们还没有醒来,我看她们三个要一直睡到明天。


  我这个房间冬凉夏暖,六月天像个蒸笼,现在这时节像个冰窟。刚磨好的墨过一阵子就冻起来了,所以这几天我没有练字。


  昨天有一只鸟冻死在我的露台上,是一只黑色的叫不出名字的鸟。今天一整天不下雪,北风也没有那么厉害。空气真好。这样的时候,我们一起到雪地里去走一走多好。或者你来我这间可笑的阁楼上,我们一起到露台上去,看漆黑的冬夜里对岸的点点灯光。


  这永远是幻想。不过有时候想一想也是很美的对吧。


  好了,就到这里吧。我要再去敲她们的门,看她们醒来没有,然后叫她们一起去吃晚饭。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1 09:51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1 09:52:22
  

    14

  以上是1964年度李卓然写给殷丹的部分信件的摘抄。当然只能是部分,要是全部抄下来就太费纸了。原件保存得相当好,不可能保存得更好了——这些信根本没有拆开过,被包成一包,用橡皮筋扎好,跟孩子们获奖的图画一起胡乱塞在地区幼儿园一张书桌的底层抽屉里。这张桌子木质不错,很沉,搞坏了一条腿,抽屉一面靠墙放在一间小房间里,上面压着许多笨重的东西,几十年没有人去动过。

  这批信件的发现对于了解李卓然书法的早期风格十分有帮助(据说李卓然现在已经有研究价值了。说不定再过一些年,本地大学的艺术系会设立若干学位,来吸引青年们从事这项研究。)

  1965年整年和1966年初的信件也从这个书桌中被发现,同样也没有开封。我们不再抄了,无非是那一套,想你啊,如何如何。

  下面这一封算是稍微不同一点。



    ******
  殷丹你好,这应该是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了。当然不是绝笔的意思,我不会自杀,不会去干那种蠢事。没有决心也没有必要,生命中毕竟还有些别的东西值得留恋,更何况我现在已经谈不上什么伤心,要伤心早就伤过了。

  不过我还是很伤心。

  简单的说吧,我看见了你和你的男朋友。昨晚我看见你们两个在河边散步。他当然比我强多了,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是个军官吧?看样子还是个级别不低的军官。军衔制虽然已经取消了,但我还是看他出他那种干部的派头。他配得上你。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我一看就心如死灰,知道自己是百分之两百的没有希望了。

  你当然看不见我,实际上我们是面对面走过的。我很久没有见过你了,我看了你很久,但是你连一眼都没看我。你那位男友倒是扫了我一眼。我看你依偎着他,脸上满是娇羞幸福。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结婚了吧?

  我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现在我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再见了。算我从没有写过那些荒唐的信。我不会再来烦你。祝你们幸福。再见。

                                                        一个疯子


                                                        1966年5月13日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1 09:53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4 00:35:53


    15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李卓然就忙起来,不知道是谁推荐的,叫他去写标语口号。《五一六通知》已经传达了,但也就是开开会而已。广播里面,报纸上面,社论一篇接着一篇,这已经是老套路,跟以往一次又一次运动差不多,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鲜感。本校的学生有的去了北京,剩下的干脆不来上课,学校难得这么清静,但标语还是要写的。李卓然用排笔刷出来的字刚劲有力,比他这个人好多了。除了写标语,其它也没有什么可干的。过了暑假,尹老师从武汉回来,说武汉已经动得厉害,湘潭的平静--火车站除外--只怕也维持不了几天。果然,随着一批一批的红卫兵从北京回来,外地红卫兵潮水般的涌入,湘潭这座小城也由平静的冷水变成不断升温的热水,最后,沸腾起来。

   1966年秋天的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李卓然上街,遇到一支长得看不到头尾的游行的队伍,全是些男女学生,一个个有着激动和严肃的表情,正浩浩荡荡向市委市政府那边进发。队伍中有无数的旗帜和毛主席像。口号震天,响彻云霄。握着小红书的拳头一齐举起来,放下去,又一齐举起来,成为一座忽隐忽现的手的森林。领喊口号的女孩子声音高亢尖厉,但看不见她的身影。看热闹的人停下来,挡住不想看热闹的人的去路,车和人都走不动了,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热闹。游行队伍中来了一辆卡车,被人群簇拥着缓缓前进,好像一条大鲸鱼,游到浅水处,夹在无数小鱼中间困难地前进着。车厢两侧是红布标语,车厢里站满了学生,还有很多人挂在车厢尾巴后面想爬上去。一个年轻小伙子站在驾驶室顶上,穿着褪色军装,戴着红袖筒,用演戏似的动作夸张地舞动着一面很大的红旗,虎虎有生气。李卓然生怕他掉下来,但是后来发现他训练有素,就不担心了。卡车车顶架着的高音喇叭在一遍一遍播放激昂的革命歌曲,又被同学们更加激昂的口号声一阵阵盖过去。


  旁观的人群中有一个长头发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中年人高声叫好。


  “好,好,太好了!去冲掉市委,冲掉市政府,冲跨那些官僚!打倒官僚阶级!红卫兵小将万岁!”


  红卫兵们对他致以同志式的微笑。但是观众中没有人跟着他喊口号,他只好旁若无人地大笑着为自己的口号鼓掌。他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有几个悄悄地走远一点。


  文化大革命真的已经来了!这等声势让李卓然感觉到五四运动时代的激情在实地上演。他兴奋地跑回家,敲尹老师的门。


  “尹老师,尹老师,快去看哪,红卫兵!游行!”


  尹老师打开门,原来她在家里睡觉。她抱歉说有点不舒服。李卓然坐下来,喝了口白开水,把见到的场面描述给尹老师听。尹老师说,我见过了,武汉比这还要厉害呢。尹老师告诉他,明天学校开会,传达中央会议精神,刚才领导来通知过。


  星期一学校开会,传达八届十一中全会精神、中央文革小组通知、《我的一张大字报》。


  ……发动群众批判一切不适应社会主义经济基础的上层建筑里的修正主义。在工厂,人民公社,学校,机关,一切单位,建立起经过普遍选举产生的文化革命委员会,“成员随时撤换”(巴黎公社原则。)红卫兵可以游行,示威,集会,使用印刷设备,出版报纸,张贴任何一级党政机关的大字报。破四旧,立四新。


  下午,全校老师和别的学校老师集体观看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新闻记录片。广场上一片红旗招展,下面的背景是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海洋。毛主席一挥手,海洋潮水涌动。镜头扫过一张张激动得泪流满面的年轻的脸。红宝书,红宝书,红宝书。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4 00:38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4 00:40:01
16

  这场为期十年的革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革命本身的复杂和它后果的更为复杂,使得迄今能见到的关于这一主题的一切著作都显得片面简单。但是评论一场社会运动不是小说的任务,何况这只是一篇关于李卓然这个数学教师的小说。但是我们可以作结论说,文革会久远地留存在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中,会成为我们永久的话题,因为它集中表现了我们固有的一切:制度,传统,国民性,等等。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4 00:41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4 00:41:52
17

  李卓然一开始激动了几天,后来就很消极。混乱多变的局势让他看得头晕眼花,这里的一切都不像在数学中间那样清晰可辩,任何结论都没办法证明或者证伪。李卓然什么也不做,哪一派也没有加入。这个学校不算太重要,各方面都没有什么出名的人物,派系是有的,但斗争并不激烈,除了一个有历史问题的教师跳楼自杀之外,运动进行得很平稳。标语吗,人家叫他写什么就写什么,又不是他自己要写这些。这当然要冒一定的风险,不像画毛主席像那样永远正确(李卓然不知道,画毛主席像其实风险更大),但他还是为每一派抄写了不少互相攻击的东西。有文化的革命派就是不一样,不只要内容,也讲究形式,希望自己这一派的标语和大字报字写得漂亮。到后来李卓然觉得这样做两面派真的很危险,就用纱布缠着右手,表示自己负伤了--骑单车摔伤的,哪一派的活都不接。

  于是他成了逍遥派。

  逍遥派也有不好过的时候。李卓然有一天上街,碰到一群红卫兵小将,听口音是外地来支援本地革命的。其中一个小将见李卓然躲躲闪闪不像正经人,大声叫住他,喝问道:“你是哪一派的?”李卓然搞不清楚他们是哪部分的,就嗫嚅着说,我不是哪一派的。他以为这样总算是答得稳妥,没想到那位小将朝着李卓然当胸就是一拳,李卓然完全没防备,踉跄后退了两步才勉强站稳。小将说:

  “文革这么伟大的运动,你竟敢不参加?”

  另外一位拉住打人的这位,说,算了算了。李卓然正想走,几位小将围过来,审问了一番,最后弄清楚李卓然是一个学校校办工厂的工人,就把他放了。李卓然想,如果被查出来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今天就不轻松了。以后李卓然尽量少上街。

  革命的逻辑是,你不关心政治,政治要关心你。“革命就是少数人强迫多数人接受强加给他们的幸福。”

  革命已经完全不同于最早时候的想像。
   

    夏天,这座革命城市成为一座蒸笼,气温和湿度都与革命形势很相称,但对于具体从事革命活动则多少有点不利。李卓然的阁楼是这座露天蒸笼的顶层,下面蒸,上面烤。冷水泼到水泥地面,吱吱有声,不到半个小时水迹又干了。家具全都发烫。只有到晚上一两点以后,才有一点热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把身上的汗吹干,变成一层粘乎乎的无法剥离的表皮。李卓然每天一吃完晚饭就泡到河里去,到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尹老师也跟着去游水或者只是去看看,不过她怕学生看见,专门找偏僻的地方和浅滩处玩一玩就回来。有一个地方倒了一棵老树在水里。树下面阴凉舒适,水里有鱼,尹老师特别喜欢去那里。她戴着白色的轻便草帽,穿着颜色清淡的连衣裙,坐在横过水面的树干上,脚拨着水,看李卓然和其他几个小伙子比赛潜水。李卓然水性不错,他可以游过湘江,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也像那些本地的小伙子,只在浅水的地方游一游。到深夜,人越来越少,水也越来越凉,李卓然就一个人游到河中间去,仰躺着,看碧蓝如洗的夜空。

  黄昏时河边总有许多穿游泳衣的姑娘,欢快地活蹦乱跳,像一些鱼。夏天是美好的。尹老师一穿上游泳衣也很美好,不过李卓然很君子,每次只要尹老师说去,他就总是要约上别的人一起去。他的眼睛决不乱看。教她游泳时,接触严格地限于手指,绝不超过手腕以上的部位。

  夜里游泳回来,全身乏力,冲完澡,一个人在露台上喝凉茶。那是尹老师煎的,用一些淡竹叶、金银花之类的东西,味道很好。

  有一晚李卓然又在凉台上喝凉茶,听到哗哗的水声,是从隔壁民房那里传来的。李卓然朝那边看去,赫然见到一个赤裸的女人,正在顶层一个封闭的小平台上冲凉。李卓然一惊非同小可。昏黄的电灯光从门里射出,从背后照出她身体的轮廓。各处都不太清楚,反而增添了李卓然的想像。他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他想,不能看,太下流了,但是忍不住又继续看了一会,直到哪个女人洗完澡,擦干身子。第二天,他老想着这件事,见到尹老师都有点不好意思,正确地推断她当然也有不穿衣服的时候。夜里,他干脆把自己房里的灯关了,等着那个女人出现。果然到了十二多点钟,那个女人又在那里洗澡。李卓然这次再没有进行思想斗争,饱饱地看了一顿。正当那个女人穿好衣服准备进去时,她忽然抬头朝这边看了一下。李卓然想躲已经来不及。刚好这一天又有月光。李卓然想,遭了,她发现了。李卓然为自己的下流而感到可耻,骂自己是禽兽,不配当老师。

  再过一天,李卓然不敢上露台。但是到深夜,又听到洗澡的水声。水声还是从那个露台上来的,而且持续时间很久,在李卓然听来带有一种明显的挑逗意味。李卓然想了很久,最后决定,看。于是步出露台,正面不掩饰地朝那边看,连房间的灯也不关。那个女人慢慢洗,好像一点也不知道有人看她。后来有一个男人在房里叫她,她大声答应着,又洗了一阵,才慢腾腾地进房里去。

  接下来的几晚,李卓然和那个女人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李卓然继续从事着这种见不得人的窥视活动。白天李卓然在楼下碰到那边的女人,想知道是哪一个,但是不能判断出来。李卓然只记得那个女人身材高大。后来有一个女人朝他笑一笑,李卓然就知道肯定是她。李卓然很惶恐。那个女人装扮看来是一个工人或者是售货员,长得倒也不丑,但是不像夜里看起来那样叫人想入非非。再过一天,在街边小店门口,她跟他打招呼,聊了几句。原来她对李卓然的情况已经很了解。女人嗓音沙哑,充满着奇怪的诱惑力,言辞粗野,无缘无故哈哈大笑,眼光大胆而明白,叫李卓然不敢多看。

  李卓然是个好龙的叶公。他渴望着罪恶,但当罪恶真正降临时,他又手足无措了。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4 00:43 编辑 ]
子  抗 zi-kang 发布于2016-12-14 23:06:34



    18


  他还没有结婚,尹老师也没有。当坦克轰鸣着开过颤抖的湘江大桥,当卡车呼啸而过,运载满车手持木棒头戴柳条帽的工人纠察队前往战斗地点,当沙包街垒和苏俄式建筑窗户后面埋伏着精确的狙击手,当秘密地点关押着悲壮的革命者和(或)反革命者,当革命造反联盟、红色造反联盟和工人造反联盟在争夺革命领导权,当这种时候,结婚实在是一件不合时宜的事情。


  尹老师对待运动也不积极。她说起“武汉兵变”,百万雄师与解放军对垒,心惊胆战,决意再也不回家去。李卓然从街头传单了解了长沙六六掺案的情况以及湘江风雷和高师的战绩。每一派的战报都指责对方是凶手,但又并不讳言自己这一方所取得的重大胜利。然后,随着解放军进驻地方,地市县革命委员会的成立,三结合班子在各条战线建立起来,社会和学校的局势慢慢走向平稳。


  运动在朝深度方向推进。

  1969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校革委会通知李卓然晚上8点钟去学校走一趟。李卓然以为又是要写标语。到学校大门口,校革委会主任在等着他。李卓然问是不是要写标语,主任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径直把他带到校革委会办公室。李卓然一进去,立即发觉气氛不对。几张拼合起来的办公桌上铺着白布,组成审问的阵势。正面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军人和一位看样子像造反派领袖的中年人物。都不认识。旁边坐着一位留分头的年轻人。李卓然在一进去,军人示意他在对面坐下。校革委会主任退出办公室,把门带关。那个年轻人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开水,放在地上,然后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纸笔,准备记录。

    李卓然心砰砰直跳。他一点头绪都没有。

  “李老师,”军人开口道,“今天请你来,是想把一些问题弄清楚。”

  “你们是--”

  “我们是谁你不用管!你只需要把自己的问题交代清楚!”造反派领袖厉声喝道。他一开口就露出黄灿灿的金牙,显得他当无产阶级并非出于本心。

  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李卓然低头沉默着,心里飞快地把自己可能做过的坏事检视了一遍。最大的可能就是偷看那个女人洗澡的事,也许他丈夫发现了?但是这件事决不能承认,说什么也要抵赖。能抵赖多久就抵赖多久。另外,看这架势,由军代表和工宣队出面,越过学校革委会直接插手,应该是比那种事情更大的问题,是政治方面的问题。但我实在没有做过什么呀?想来想去,只有帮人家抄大字报那件事。或许某一派已经被宣布为反革命组织。

  这样一想,他就后悔得不得了。但我是被迫的,我帮两派都抄了一点。除了抄写之外,我实在没有做过什么呀。文章不是我写的,大字报的内容也没有任何政治问题的,没有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文化大革命的字句。大字报里面都是一些互相攻击的空洞词句,再加上一些互相揭发出来以达到丑化对方目的的小事,如有关作风问题的暗示,贪公家小便宜的指控,等等。不管怎么说,那些派别认为自己的正确的,是拥护党中央拥护毛主席的。他们真诚地参加文化大革命,决不会反对党反对毛主席。

  “不想讲吗?”等了很久,军人和蔼地问道,“有什么思想顾虑啊,都可以讲出来嘛!我们党的政策一向是明确的,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你是党培养大的,应该知道这一点。不讲是没用的,迟讲早讲都是要讲。早讲早过关。讲出来了,包袱放下了,就轻松了。对抗不好,对你自己不好。而且这是一个对党真不真诚的问题。作为一个党的教育工作者,第一必须要做一个诚实的人。你是这样教育学生的对吧?那么你自己首先必须做到这一点。”

  “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进行三年了,啊”,造反派换了一种作报告的腔调说,“这是一场触及每一个人灵魂的大革命。你的灵魂呢?啊,我看还没有触及到!你的灵魂还在资产阶级那一边!李卓然啊李卓然,真想不到你小小一个数学老师,居然狗胆包天,这么反动!你隐藏得很深哪。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但是你再狡猾又有什么用呢?啊,你看,还不是一样被革命群众揭发出来了?哼!想跟无产阶级斗,决没有好下场!”

  李卓然血往头上涌,耳朵里响成一片。我的问题这么严重?反动?我怎么反动了?我什么时候反动过?揭发,谁揭发的,我有什么可揭发的吗?我出身正派,我没有海外关系,我写过那么多革命标语,我写过入党申请书,我还当过先进教师?我为什么一点都不知道我自己反动在哪里?

  李卓然舔了添干燥的嘴唇,咽着口水,困难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你们为什么,我是说你们是不是误会了。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的事情。我确实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把我叫来。”

  “还想抵赖!?”造反派一拍桌子,空茶杯跳了起来,年轻人赶紧扶住。“铁证如山,你还想顽抗!我告诉你,李卓然,你死到临头了!现在我们给你最后一点机会,一切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李卓然头脑中一片空白,蒙蒙然失去了思维能力。

  “你不想讲可以不讲,”军人看看表说,“我们不会求你。现在实际上是给你一个分辨的机会。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好好想一想。希望你今天晚上认真反省一下,把思想搞通。明天我们再跟你谈。”

  造反派对那个年轻人说:“给他带上手拷。”

  冰冷沉重的手铐卡嚓一声拷在手上,李卓然眼睛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这是为什么?我为什么落到这等地步?

  然后军人和造反派收拾文件离开办公室,年轻人跟着走出去。他们在外面低声说了一阵话。然后年轻人走进来,把他带到同一层楼的一间小房间。那间房在这栋三层苏俄式大楼的一个偏僻的角落,李卓然记得那原来是一间教具器材室,但现在那里面唯一的家具是一张木板床,床板上光光的什么东西都没有。年轻人把他随身带的东西全部没收,然后说:“今晚你就在这里,可以睡。12点之前我在外面值班,要上厕所叫我一声。12点之后不准出声。有一点我要警告你,不要想自杀。那是自绝于人民。”然后他换了一种口气说,“那样做是傻瓜,知道吗?只要你想通了,承认了错误,你的问题还是有出路的。你算运气好了,没有落到以前的红卫兵、造反派手里。晚上要是想通了,跟我谈也可以。”

  年轻人出去。李卓然听见一阵铁链子的响声,门从外面锁上了。

  等他们一出去,李卓然木然靠坐在床头,望着墙壁和天花板发呆。好久一阵,才定下神来。他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抓着铁窗栅栏。外面黑漆漆的,下着毛毛雨,有点冷。围墙外面有一盏路灯,照出一团湿淋淋的黄绿色树叶。听得见对面的民房里有人在听收音机。

  成了阶级敌人!

  李卓然在房间渡步。他很想抽烟。到哪里去搞一根烟来抽就好了,别的什么都在其次。还有,想喝水。他后悔刚才审问时没有把水喝够--其实已经喝得很多了。他继续走来走去。听说校长在去干校以前也在这栋楼的什么地方关过几天。也许我也会这样,如果是这样,那就没有什么。
   
    估计快到12点的时候,李卓然叫门,外面有个人粗声地问他想干什么,李卓然说要上厕所。门打开了一条缝。穿便服的年轻人已经走了,换了一个背枪的士兵看守。士兵说不行。李卓然一再请求,士兵后来打开门,给他开了手铐,跟着他去厕所。手铐一打开,全身舒泰。李卓然尽量拖延时间,看守在厕所外面摧他快点。上完厕所,士兵又把他的手拷住,拷得很紧,推着他回到那间临时囚室。

  深夜很冷,李卓然关好窗户,缩在床上一个角落里想睡一会,但睡不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士兵在外面打哈欠,渡步,抽烟。手铐拷的地方又痛又热,后来整条手臂都感觉酸痛,肩关节一阵阵痛得像要裂开来。李卓然换了一个姿势躺下,觉得舒服一点。后来迷糊着睡着了,但到天亮时又冻醒来,再也睡不着。

  早上七点看守放他出去上了一趟厕所。跟着送来了一点稀饭,两个馒头,一盆温开水。李卓然觉得开水的味道简直是太好了,他勉强吃了一点馒头。然后再没有人来找他。李卓然困难地熬过一上午,他觉得自己呼吸越来越困难。到下午他把自己的思路整理了一下,然后昏昏沉沉睡着了。等他被敲门声惊醒时他发现已经到晚上了。



<

[ 本帖最后由 zi-kang 于 2016-12-14 23:08 编辑 ]
我来说两句

(可选)

日历

« 2024-03-29  
     12
3456789
10111213141516
17181920212223
24252627282930
31      

数据统计

  • 访问量: 34101
  • 日志数: 67
  • 建立时间: 2008-10-05
  • 更新时间: 2017-06-05

RSS订阅

Open Toolb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