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第一卷1)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5-08-22 05:4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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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之甫是一路淌着泪从潜江县城回到蜂窝堡的。

近四十里的路,不论是旱路还是水路,他的泪几乎没有断过。同行的曹文俊不停地劝说,话说了几箩筐,吴之甫就是止不住。在梅家嘴上船时,泪水迷糊了视线,他一脚踏空,身子猛一踉跄,要不是曹文俊抓得快,他肯定会扑通一声跌进湍急清冷的河水中。

吴之甫和曹文俊都是蜂窝堡的秀才,加上个汪明魁,被称为蜂窝堡三俊才。他们都刚二十出头。三人中,吴之甫文才最优,家境最穷。他父亲死得早,寡母王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大。他自小聪慧,吴氏家族捐钱供他读书,他果不负众望,十六岁第一次参加县试就考中了秀才。大前天,他跟曹文俊结伴进城,拜见了白鹤书院的山长刘长贵,和县城的几位同窗商量妥明年赴省城参加乡试的事,就结伴同游了状元坊和毕家山。

毕家山位于县城西门外,不过是一片隆起的高地。它的来历和北宋绍圣元年状元毕渐有关。据说,这毕渐眉目如画,诗词清拔,那年入京考试,因文章锦绣,被宋哲宗钦点为状元。当宋哲宗召见他时,问他家乡有没有山。毕渐第一次见皇上,本就十分紧张,听皇上这一问,急切中竟答了个“有”。宋哲宗龙首颜大悦,说:“想来一定会有。若非山水灵秀,哪能孕育出如卿这样的人物!”随即命司礼太监和主考官择日起程到毕渐家乡潜江查看。潜江本属江汉平原,那里有山?毕渐慌张中答错,想不到竟捅了大娄子,无奈之下急忙给乡人写信。乡人们听说这消息,只好将错就错,连夜以水浸黄豆铺底,复以土一层一层堆垒,不出十天,竟然垒出了一座小山。那司礼太监和主考官昼夜兼程赶到潜江,一座形似笔架的小山叠立在他们面前。金灿灿阳光下,山上云蒸霞蔚、紫气升腾,山仿佛还在长高。主考官惊呆了,朗声赞道:“山如笔架,非如椽之笔不足适;山为活山,主文曲星降世。”……

吴之甫、曹文俊等游览毕家山,参观状元坊,无非是想沾沾喜气,讨个吉利,好在明年乡试中金榜题名。就在他们一个个踌躇满志,沉浸于志在必得的梦想中的时候,朝廷竟下旨废除了科举。这一消息是他们在县衙谒见王知县时得知的,犹如晴天霹雳,刚出王知县口,就把吴之甫给炸晕了。他惊愕得半天合不拢嘴,随之,便放声大哭,呼天呛地,捶胸顿足。王知县费了不少口舌,才让他止住哭声。回到下榻处,他一头扎到床上,晚饭都没吃。十年寒窗啊,哪一天不是三更灯火五更鸡?本想明年乡试一举成名,搏个一官半职,以施展心中抱负,也好光宗耀祖,报答吴姓族人;可做梦都没想到,朝廷,竟然一纸公文,就粉碎了他的美梦,断绝了他的大好前程,使他的报恩之想也化成泡影。这怎不叫他痛心疾首呢!昨晚和他同到县衙的秀才们一个个也伤心至极;但吴之甫不仅仅是伤心,也不仅仅是痛心,而是绝望。中秋那天,他去了趟岳父家,说待明年高中之后就去迎娶未来的新娘。当着岳父的面,他夸下了海口:要是明年不中,就再等三年。再等三年,毕竟还有机会呀。但朝廷这科举一废,等于把他逼上了绝路。普天之下,哪个读书人不向往金榜题名?众生之中,又有哪个男儿不期待洞房花烛呢?如果说别人的洞房花烛与金榜题名可能是两回事,那他吴之甫,则是一码事。因为他没有金榜题名,就意味着不会有洞房花烛夜。这,也是他岳父何尊儒的意思。

“之甫,”望着倚着船舷眉峰紧锁的吴之甫,曹文俊轻轻地唤了声,嘴唇嚅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吴之甫用衣袖拭了拭泪,看了眼脸露关切的曹文俊,叹了口气。“文俊,你说,这朝廷怎么会下这样的旨意呢?难道太后真的糊涂了?这样做会断了天下多少士子的路,寒了多少读书人的心啊。”

“你说的不错。我们光哭也不是个办法啊。”曹文俊顿了顿,“你伤心,我又何尝不伤心?朝廷铁了心要这样做,就肯定有要这样做的道理。”

“肯定又是那帮维新的家伙作祟。他们一个个高官厚禄,哪里懂得我们底层读书人的心啊。”吴之甫脸上显出几分愤懑。“十年寒窗,十年寒窗啊!早知如此,去年就该去进两湖书院。”

“听说,这两湖书院是新式学堂。莲华市的康太白就在这个书院就读呢。”

“你听谁说的?”

“你难道不知?他是明魁的内兄呀。我是在明魁那儿看了他的信才晓得的。”曹文俊见吴之甫眉头略略舒展,便笑了笑,“这路一断,说不定明魁真的去进那学堂呢。”

“你和他都是可以去的。但我万万不行。”说到这里,吴之甫脸上又罩上了一团浓厚的乌云。

“你怎么就不行?你的文才在我俩之上,你去,他们是求之不得呢!”

“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吴之甫幽幽地长吁了一声,“你看我家里,家母一把年纪了,叫我如何撇得下呀。再说,我曩中空空,族人那里已欠得太多了。半耕半读,或许还勉强度得过,要是去了省城,家里哪供得起呀。师妹那儿,我至今连聘礼都还没行呢……”

“何先生不是那嫌贫爱富之人。他那样说,只是在激励你。何况师妹也是知书达理的。”

停了片刻,曹文俊又道:“戊戌年朝廷不也废了科举吗,没过多久,不是又恢复了?也许,过不了几天,朝廷会又下一道圣旨,你我不就又可以考了?”

“这次与上次不同。这次是太后下诏。我看,你我是真的没有指望了。”吴之甫一脸沮丧和无奈。

“明天我们去看看明魁,看他有何打算。”曹文俊以商量的口气说。

“他内兄在省城。他是不愁出路的。”吴之甫再次叹了口气。

“难道活人真的要被尿憋死?你我要振作。再不济也要设个馆,招几个蒙学的孩童。”曹文俊把手探出舷外,以掌拍击了几下清碧的河水,似有不甘,“想不到我真要走读书人的末路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啊。”吴之甫脸上闪过一丝无奈、悲愤和坚毅,“谁叫我们逢到了这么个世道呢!”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河岸,漫过河滩,投向远天。

河面波光粼粼,哗哗有声。河岸,芦花似雪,苇叶枯黄,在风中瑟瑟作响。河滩上,野菊花一团团尽情燃烧,散发出阵阵扑鼻的幽香。河堤上,成排的柳树尽显老态,许多叶子已经变黄,在斜阳的照射下熠熠闪亮,也显露出几分苍凉。碧蓝的天空,排成人字的雁阵掠过,翅膀扇出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曹文俊忽然来了兴致,站到船头,望着前方水天一色,禁不住诗兴大发。

这时,几只野鸭扑腾腾从河面飞过,转眼间就隐入了那密密的苇丛中。它们的翅膀在水面扑哧哧划出的一圈圈波纹,也顷刻间被湍急的流水消融。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甫,你说,王子安是不是太有才了?字字玑珠,千年前的景色,千年后依然随处可见,真让人心潮澎湃,佩服至极啊!”

见曹文俊兴致勃勃,吴之甫不忍拂他的意,也拭了拭泪,脸上闪现出一丝苦笑。

从梅家嘴到莲华市这一段水路大约十五里。吴之甫和曹文俊,还有汪明魁,他们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每次,他们都兴致勃勃;每次,他们都一边谈笑,一边观赏两岸的风景和来往的舟楫,并少不了一番唱和。此刻,吴之甫实在提不起兴致。之前,他三更灯火五更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可眼下,他内心惶惑得紧啊,真不知如何办才好。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无头苍蝇,失去了以往的目标;觉得自己就像那个杀上灵霄宝殿的孙猴子,被如来佛的手轻轻一翻就打下了天庭,压到了五指山下。昨天在前往县衙的途中,自己还春风得意,豪气干云;今天——唉,时局变幻,真是太让人难测了。如果说孙猴子是被如来佛的手打下来的,那自己呢,则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打进了万丈深渊。不,是朝廷的手,是皇太后的手,是维新派的手。固然,维新有维新的道理,但如果以牺牲数以万计读书人的利益为代价,是否真的值得呢?难道,就真没有一个变通的法子了吗?朝廷上上下下,除了那几个只知道舞枪弄棒的莽夫外,哪一个不是读书出身?再不济,也是读了几句子曰诗云的啊。即便是维新派。孟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凡治人者,又有谁不是从书堆里爬出来的!你们身居庙堂,难道就真的忘了你们的出身吗?真的忘了你们曾经的三更灯火五更鸡吗?如今,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不地道了?这完全是扼杀。是读好了书的人对那些正在读书的人的扼杀。难不成你们会永远身居高位?会永远长命百岁?如果有一天,你们离开了朝堂,离开了这个世界,那谁来顶替你们呢?总不能随便找几个贩夫走卒、草莽匹夫来接任吧?要是真这样,这个世界就会混乱不堪,大清朝也就会烟消云散——这可是亡国啊!真到了这一天,这亡国的责任就该由你们这帮维新的家伙承担。因为这是你们埋下的祸根,造下的孽。你们是在用你们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啊,是在用大清朝的未来。你们这样做,是对圣贤的背叛,是对大清朝的背叛。自己今天走投无路,首先应归罪于维新派,其次才归罪于自己。怪只怪自己生不逢时。要是自己早生十年,那怕早生五年,或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要是前年自己不因一场大病而误考,也不致让自己陷入今天这不尴不尬的境地。难道,这真是时也,命也?……

“之甫,快来看哟——

就在吴之甫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清亮的渔歌传来。在河道的曲折处,几个渔人,他们各自划着小船,齐声唱着渔歌。来往的帆船上的人,纷纷朝他们扭头指点,啧啧称叹。

夕阳栖上了河堤上的柳梢。他们的船抵达莲华市码头。

莲华市是东荆河右岸的一个集市,从南宋淳熙年间开埠,数百年了,比上游的梅家嘴、杨家场和下游的拉家场、直路河都要繁华。莲华市有店铺好几十家,茶楼、酒馆、布庄、米行、当铺、榨坊、药店、旅舍、鱼行、赌场……一应俱全。但莲华市最有名的不是这些大大小小迎来送往吆五喝六的店铺,而是离街面约百步的一座千年古刹——莲华寺。莲华寺的开基和尚法名善积。寺庙初建那刻,周遭全是莲池,每当夏日,莲池里荷叶田田,莲花点点,香风阵阵;一进入秋天,满池莲子青青,莲歌阵阵,采莲女子三五成群,纤腰束素,迁延顾步,浅笑敛裾,美不胜收。善积因此取寺名莲华寺。莲华寺刚一建成,就香火旺盛,十乡八里的信男善女,无不来此朝拜,每天络绎不绝。若逢初一十五,县城里那些官绅的家眷,也踏尘涉水,来此焚香许愿,顺便观赏寺旁的翠荷红莲。来这里祷拜和游玩的人多了,再加上东荆河北接汉水,南达长江,往来商贾,络绎不绝,离寺不远便形成了集市,人们就把这座集市唤作莲华市。作为一名客商,最愿意打交道的肯定是那些店铺的老板,而不是每天暮鼓晨钟、青灯黄卷的和尚。而作为一个过路书生或者游客,则更愿意流连于那荷香拂面、莲花璀璨的莲华寺了。呼吸那糅进了一缕缕清香的空气,聆听那涤荡心肺的钟鼓和诵经之声,饱览满池的翠荷红莲,品味那寺壁上韵味悠长的诗句,定会耳聪目明,心旷神怡,瞬息间就会把那近在咫尺的喧嚣抛诸脑后。

莲华寺因名声响亮,又地处水道要冲,便遭遇了一次又一次战火,以致建了焚,毁了建。每次,吴之甫途经莲华寺或到寺里游玩,都会对其兴衰陷入沉思,他从它的建了焚,毁了建中似乎窥清了历史的规律与面目。多少人为名为利前赴后继;多少人站到了成功的峰巅,到头来因贪得无厌,落得个身败名裂。泱泱中华,五千年历史,其实只需用一个“贪”字就可以概括。一个“贪”字,道尽了世间万象;一个“贪”字,说尽了历史真谛。贪财贪色,只是贪的最低层次;贪功贪名,也仅略高一筹;最可恨的是那贪权贪天下,非大奸似忠者难以做到。一个人一当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往往,他们打着济苍生的旗号,干得却是巧取豪夺甚至是赤裸裸强夺的勾当。为了觊觎更高的权位,甚至是最高的权位,他们不惜启动战争机器。多少人死在了他们那寒光闪亮的锋刃之下,多少家庭被他们坚硬冰冷的铁蹄踏碎,多少繁华被狼烟兵燹焚毁,而他们哪一个不是以救民于水火为由头?他们以暴易暴,以水火覆盖水火,而在旧水火与新水火中挣扎的,就是他们所谓要救的黎民百姓。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把成千上万的人民从这一水火中拎到那一水火中而已。而真正得利的,就是这些用谎言欺骗人民的决堤者与纵火者……

吴之甫和曹文俊从莲华寺山门外走过时,突然想到了这些。他感到自己思想的野马驰上了一条让他惊惶恐惧的岔道,不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然后双手捧住脑袋。他只觉得脑内嗡嗡嗡轰鸣不停,仿佛有成千上万只黄蜂螫着他,不由地停下脚步,蹲下身子,眼泪又簌簌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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