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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撞

上一篇 / 下一篇  2008-09-13 01:51:39 / 个人分类:原创小说

“嘭”一声轻微的碰撞,声音短促、轻脆,像两辆轿车同时放出的响屁,在傍晚人民广场上空跳跃了一下。红色桑塔纳出租车紧挨着黑奥迪车屁股。人们对这种事习以为常,就像后面人踩着前面人鞋跟。马路很宽,路上行人和车辆懒得停下来,人们像是有目的地忙着各自的事。

奥迪司机下车,到车后察看碰撞程度。出租车司机也下车,看脱落的前挡板。奥迪尾部有轻微擦痕。桑塔纳前挡板半边脱落。广场上几个饭后散步的人,目击了碰撞。他们把这种事看着有助于消化的运动,纷纷凑上前来。

希腊人喜欢在露天广场上演他们的悲喜剧。此时,戏剧的某些基本元素已经具备,舞台、场景、演员、观众、小小的剧情冲突,有一种积压在人们内心的情绪导演着这场戏剧。

两个肇事司机经验丰富,对事情责任心知肚明。由于损失轻微,不足以惊动交警,双方都试图采取私了的方式。他们通常会作些言辞交流,先指出对方违章之处,然后夸大自己的损失,适当地表现自己的强大,给对方施加心里压力,以便谈判中讨价还价,迫使对方让步……

车子贵贱代表开车人的身份。奥迪司机要在桑塔纳司机面前摆些派头。他瞧不起开出租的,就像开出租的瞧不起踏三轮的。出租车司机看看对方牌照,外地牌照。如果是本地牌照,他大概只有挨训的份,但是外地车,这就不同。他的表情变得鬼魅起来,蹲下身,看搭拉着的前挡板,慢条斯理地说:“前挡板昨天刚换的。忽然刹什么车?没有两百块钱我交不了差。”奥迪司机很清楚前档板的价格和对方的责任,心中暗骂,当老子傻啊!他用手套抹了抹后挡板划痕说:“做一下新至少500。”

两个司机都不看车了,看人。车子损坏程度很清楚,无须多看。他们相互打量对方,目光炯炯,想看出对方底气。奥迪司机胸脯挺得高高的,剃小平头,人显得精神,块头要比开出租的高一个头。他说话的口气很硬,京腔,看来不是软柿子。开出租的背有些驼,干瘦,形容委琐,衣服脏兮兮的。他是给人代班的。他不是车主。车子碰坏了,交班的时候要挨一顿臭骂。委琐者自有委琐者的生存之道。他会叫上一群委琐者,这样似乎就不委琐了。巴黎圣母院广场的乞丐在地下王国就成了国王。他拿车里的对话机喊人,说出他的方位。同一个公司的其它司机很快会从四面八方赶来,赶来帮腔,拉偏架,壮势。这是出租车司机惯用的伎俩。

很快,马路对面停下五、六辆出租车。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一群人围上来,先看看对方车牌,外地车,大家心里都有了主,开始七嘴八舌。有的说怎么能急刹车呢?肯定超速。有的说看他们有没有外地车准入证?有的说这是单行道。有的说加上误工费,至少要赔1000……一个身高马大看上去有威信的司机,高声训斥起同伴:“操你妈,起什么哄?不要欺负外地人。你们这样把芜城市民素质都降低了?怎么都是一群人渣在开出租!”众人嘻嘻哈哈,把他推到奥迪司机面前,然后静静地盯着他的嘴巴,意思我们都听这张嘴巴的。“这样吧,我看赔个200。大家自认倒霉。”

奥迪司机见过世面。他面对这种场面,一点也不慌张。他见对方人多势众,就不再与出租车司机纠缠,直接拔打120。出租车司机们说:“你把交警喊来,交警是芜城的交警。芜城交警得替芜城人民说话……交警来了,弄得不好你赔款,还要扣分。”一群出租车司机围着奥迪司机。奥迪司机手抄在裤兜里,脸仰着,望着人民广场上空一盏明亮的塔灯。

忽然,一声怒吼:“你丫的!谁他妈哄事?”奥迪车另一侧门打开。一个红脸大汉钻出车来。一时间,出租车司机和围观闲人都安静下来。大家明白,这是车主。车主是有身份的人。通常出租车司机不愿与车主纠缠。他们视交通事故为司机的内部事务。

红脸大汉是侃爷,在京城只是个胡同串子,出了京城,凭借一张胡侃的嘴,就成了有来头的人。侃爷表哥是中央某部司长,与芜城市长是党校同学。芜城有一个搞路政工程的个体老板叫马三,跟侃爷是部队战友。马三想接市里一段绕城公路。他打听到侃爷与市长的弯弯绕关系,特地把侃爷从京城请来,好吃好喝好玩好嫖地招待。侃爷把马三领到市长办公室坐了五分钟。市长表态,尽力帮忙,参加投标的几家都很有实力。很有实力的意思就是很有来头。

当晚,马三在琼楼玉宇大酒店招待侃爷。酒桌上,侃爷透消息给马三,说市长电话里对他说了,有一家竞标公司是市委书记的关系,对他威胁最大。两杯五粮液下肚,侃爷倚酒三分醉,拍打着胸脯说:“这个工程非老战友莫属。芜城市委书记算个球。他回京城就找人来替换。”马三知道侃爷喝多了。侃爷出了琼楼玉宇趋车往省城赶,在人民广场让开小出租的给碰了。

“谁说芜城交警替芜城人说话?你信不信,老子一个电话就能把你们公安局长给撤掉?”侃爷圆睁双目,两眼通红,声似炸雷,开始拔手机了。众人都让侃爷派头给吓得不敢吭声。侃爷的这个电话不是撤公安局长,而是搬救兵,打给马三。

最先赶来的是执勤交警。交警驾一辆有警灯白色摩托,鸣着警笛,一盏三色灯闪烁不定,给人一种心理威慑。交警全部武装得像一个机器人,白色头盔,肩头别着对讲机,下车后,手拿罚款单,向两个司机询问情况。当天执勤交警年轻、威武,站在人群中鹤立鸡群。他觉得两个司机的叙述有点距离,就开始询问目击者,询问路边看热闹的人。一群老头老太把一个矮蹲蹲的,很壮实的老汉推到交警了面前。

老汉姓牛,人称牛大虚子。人民广场从前是牛庄地盘。牛大虚子在牛庄土生土长。当初市里搞撤迁,牛大虚子当村民代表,领着村民上访,与开发商谈判,撤迁补偿费才得以提高,所以他在牛庄很有号召力。牛大虚子平日里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谁家有什么家庭纠纷都找大虚子评理。当晚,大虚子正领着老婆和小姨子在广场漫步。本来他懒得管这份闲事,准备看一回热闹,然后赶回家看电视连续剧《闲人马大嫂》。爱管张家长李家短的马大嫂是大虚子心目中的偶像。

人民警察向他询问,作为芜城公民,他有责任和义务给予准确回答,再说这个交通小事故发生在牛庄,发生在大虚子家门口,他扒门槛,就更应当站出来说话。大虚子说话,围观的人是要听的,附近有谁不认识大虚子?牛大虚子成竹在胸。他说话嗓门高,中气充足,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听得见,一要显示出他为人公正,二要显示出老者权威。所以他用力挥着手臂说:“这件事发生在我眼皮底下,我正准备过马路,他们就碰上。说起来真是提不上嘴。谁都有错,谁也没有错。开出租的可怜,替老板打工,替人代班,这一碰,一晚工资泡汤了。我看让奥迪赔个50块钱,打发他们早点走路算了。”

众人点头附和,都认为大虚子说话通情达理,滴水不漏。执勤交警也点点头,表示赞同大虚子说法。警察歪着脖子征求两位司机意见,表面上是征求意见,实际上做出处理决定。交警说:“就这么大的事,搞得交通堵塞。你们最好协商解决,协商不了,车子先拖到交警队,明天再处理。”

两个司机都听得出交警说的“协商不了……”后面的话是警告。他们必须在警告面前做出明智选择。出租车司机几乎天天违章,什么违章停车,违章搭客,违章超车等。他们最怕交警。交警是他老子。他们在交警面前低眉顺眼,一副百依百顺,可怜兮兮样。奥迪司机想,只要不扣分,不耽误时间,赔钱也不赔自家的钱,拿凭据回去报销就行。他点点头,看着交警,意思是你看着办。交警说:“我看你给出租车50块钱算了。”

围观的一群老头老太纷纷点头。有的说,开出租的辛苦,没有觉睡;有的说,人家交警处理公道,就这么大的事;有的说,各认损失,各退一步;有的说50块钱也就是一包香烟钱,大老板还在乎这点钱……

奥迪司机手往上衣兜里插,准备掏钱包。这时,侃爷不乐意了。这不是赔钱的事,是面子。他到芜城来是摆谱的,芜城哥们摆不平的事,他来摆平,结果在芜城大街上罚了款,叫他面子往哪里丢?他一声大喝:“等一下,这钱不好赔。把你们市长叫来,我要听他说该谁赔?……”

警察一怔,看看说话的人,一时不知对方深浅。围观的人听这外地人讲话很蛮横。大家七嘴八舌。“市长算什么?……出交通事故听交警的……不赔钱把车子扣下来……”

正当众人议论纷纷,一辆大奔停在马路中央。马三下车,推开围观众人,站到交警面前。交警一回头看到停在路中央的大奔。芜城没几辆大奔。交警对来人肃然起敬,立马双脚一拢,敬了一个礼。马三把手搭在交警肩膀上,很客气地把交警拖到一旁问情况。交警像是向上级汇报工作,把调查的情况复述一遍。马三打断了交警的叙述,问今天市局是谁执班?交警摇摇头。然后马三像是下达命令似的说:“让客人先走。有什么事跟我说。”交警点点头。

交警回过头来,向奥迪司机一挥手,意思叫他上路。然后轮圆了眼睛,对出租车司机说:“下回再哄事,把你的照没收了。”

马三笑容可掬地上前与侃爷握手,说:“没事了,上车上车。”

侃爷手扒着车门依依不舍。他要对围观群众发表临行演说。他一手指天,高声说:“马三,不是你来,兄弟就要动手了。芜城市委书记算个鸟,老子明天就撤他职……”马三知道他酒多了,硬把他塞进车里。

“呼——”,奥迪车开走了。出租车司机在同行笑骂声中,找了个铁丝把前挡板往前杠上一捆,也开走了。执勤交警往摩托车上一跨,屁股一蹶,车灯闪烁着也开走了。人群开始松动,像水波往四处扩散。一切就将趋于平息,又是一个平安夜!没有人会记得人民广场上发生的这场碰撞,就像没有人会记得路边上的广告牌。

这会儿,有一个人心情难以平静。自从马三到来,牛大虚子形同虚设。本来交警听他的,他在邻居们面前威风八面,忽然来人牛皮哄哄的,把风头全占了。交警全听来人的,这让他很丢面子。来人是龙虾,他成了虾米。来人是什么角色?他大不过市长吧。想当初我领着街坊们上访,市府大门都敢堵,什么角色没见过?牛大虚子要抠回这口气,斗一斗马三。他在家门口,帮腔的人多。怕什么?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

牛大虚子背对着马三,昂起脖子,面朝天,高声骂道:“什么老卵?有一辆黑棺材,有什么样了不起?把市长捧出来吓人。老子什么市长没见过?”

马三的出现让围观的人觉得有些压抑。本来他们可以插上一两句话,听一听自己的声音。现在他们的话语权力遭到了剥夺,大家全成了多余的看客。人家一句顶你十句。再说马三的派头,就像交警是他家里孙子。大家听见牛大虚子开骂,十分开心。人人脸上都露出满足的笑容。

马三刚想上车,听见后面有人骂得难听,不堪入耳,就回过头来看。他看见一个后背生硬地顶着他,就侧过脸来看。牛大虚子见马三的脸凑上来,双眼一轮,粗暴地说:“看什么看?”

马三觉得奇怪,就问:“你骂哪个?”

“骂你又怎样?”

牛大虚子发了牛脾气。在他心中,这些暴发户就是该骂。凭什么有人下岗,而有人发财?这些当官的发财的,说一套,做又是一套。平日里在老浴室洗澡,他们这帮老澡客就巴望着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再来一次杀土豪分田地。牛大虚子心想,在我家门口,骂你又怎样?你敢动我一根毫毛吗?我现在是年纪大了,年轻时,“文革”那会儿,武斗、游行、喊口号,什么事少了我牛大虚子?什么叫“革命大无畏”?什么叫“造反有理”?多年的革命斗争经验告诉他,这个世界上人是怕狠的。

马三觉得挨骂得莫名其妙。眼前这老头他压根儿不认识。他没招谁惹谁?他这次把侃爷从京城请来。侃爷在电话里牛皮哄哄,说一到芜城,立马替他把工程搞定。这几天,他花在侃爷身上钱不算少,可是最后依旧没有最终确定。如果市委书记真插上一杠,工程还要泡汤。他虽说刚才在侃爷面前笑容可掬,可心里正烦。现在又挨一糟老头骂,火“噌——”地往上窜。

“啪——”马三甩手就给牛大虚子一耳光。

这一耳光把牛大虚子打怔了,也把围观众人打怔了。

牛大虚子活到六十多岁,有五十多年没遭人打。这一巴掌让他半天还不过神来,仿佛在梦中。他怔着没反应。他老婆和小姨子有了反应,一头扑上来,四只手抓住马三的衣裳。

马三司机小袁手抄在裤兜里看热闹,见马三动手,知道玩大了。小袁当过兵,据说手上有些功夫。他冲上前,推开大虚子老婆,用他强壮的身体挡住老板。

这会儿,大虚子还过神来,仰天大笑,笑声如同鹤唳。他声嘶力竭地高喊:“打的好!有种,有种。”

一群牛庄看客们激动得高喊:“不得了啦,还有王法吗?年轻人动手打老年人。不要让他走。”一群人把大奔团团围住。

大虚子用手一抹嘴角,手上有血丝。他掏出小灵通,打电话喊他儿子小虚子。小虚子20来岁,身强体壮,在学校拿过铅球冠军。他本来在厂里上班,开吊车,后来厂子倒闭,就呆在家里闲着。他接电话时,正在家门口的棋牌室打麻将。他听说老子让人打了,立马把麻将一推,抄了根坏桌腿赶来。

马三这一巴掌下去后,有些后悔。对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他感到纳闷,事情怎么会这样?这会儿他酒意全消了。他看见大虚子打电话叫人,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就趁乱往路边一家商店里一钻,然后从店后门跋腿就溜。

小虚子像一头小狮子冲过来,看见一个大块头正与他母亲推推搡搡。他就跟他几个哥们一轰而上,往驾驶员小袁头上一顿拳头。小袁让人打得晕头转向,双手抱头,高声喊道:“打我干吗?又不是我动手的。”他这一喊,小虚子才知打错了人。

大家七嘴八舌。“不是你打的。但是你和打人的是一伙的。……交出打人凶手……你们跑不掉的,车子在这儿……”

小虚子往大奔上一跃,高举破桌腿,摆出准备砸车的架势。这可是大奔,一棍子下去就是好几万。人群开始激动起来。大家好像对大奔有刻骨仇恨,高喊:“砸!砸!……”人们热血沸腾。场面像农会砸地主的粮仓,一棍子下去,大奔立马会变成粮食,向四面八方流淌,淌进众人的口袋。

这时,一个站在路牙上时髦女人冷冷地说:“有种就砸。砸了你也别想跑。砸吧!……”

小虚子桌腿举得高高的,眼望着大虚子。他在等待他老子一声令下,或者一个赞许的眼神。大虚子此刻还算冷静。时髦女人的话提醒了他。那人打了他一记耳光,人家赔得起;儿子砸了人家大奔,这可是全家一辈子也赔不起的。大虚子立马对小虚子喊停。大虚子说:“车子不要砸,扣在这儿,捉拿凶手。”

说话的时髦女人是马三姘头毛小霞。毛小霞是见过场面的人。她从前是个鸡,后来傍上黑道上的老张四。老张四把她让给马三。马三找关系把她弄到报社搞广告。毛小霞的干老子是县委书记。马三利用毛小霞干老子,做了些工程。毛小霞本不想站出来说话。她瞧不起这些穷光蛋。因为小虚子要砸车,毛小霞想,这帮穷鬼砸了车,肯定赔不起,弄去坐牢也赔不起。所以,她就说话了。

大虚子老婆和小姨子因找不到打人的马三,正火气上冲,不知找谁去发威。一看一个狐狸精似的女人,知道是马三的姘头。通常邻里间吵架都是男对男,女对女。就像乒乓球比赛,分男队和女队。对方的女人出阵,这两个女人找到了战斗目标,一齐冲到毛小霞跟前。她们骂着脏话,做起猥亵下流的动作。毛小霞压根儿看不起这两个村妇。她自视自己是贵族。即使是妓女,她也是茶花女和陈白露,是可以进出政府机关的名妓。所以,两个村妇在面前叫阵,她却摆出高傲的架子。可是,这两个女人骂的话实在难听,像针往心里扎。她先忍着,后来忍受不了,就顾不得许多,也开始对骂。她骂对方是丑□、老□。而对方骂她是婊子、脏□。她们的表达方式各异,可内容无非如此,都是朝向女人的某个器官。

毛小霞一张嘴当然骂不过对方两张嘴。众多的围观者都以一种兴灾乐祸的眼神望着她。她开骂的每个动作是像在舞台上,底下是无数的眼睛,以至她无法发挥多年前在舞厅当妓女时的骂功。她暗骂马三不是男人,没有量。她想到黑道上老张四。如果老张四,就不会跑。老张四会喊一帮人大打出手,动刀子,砍这帮老呆比。毛小霞拿手机打老张四。

老张四从前是社会上武打,吃过官司,在黑道上有名。这几年,他发了财。他接到毛小霞电话时正在省城一家地下赌场赌钱。他先是以为敢找马三麻烦的一定是黑道上的,因为生意纠纷之类,后来听说是一群穷光蛋,就觉得事情容易解决。老张四认为老百姓最怕硬的。一群居家过日子的人,哄哄事可以,动真格就缩起头来。现在这世道是政府怕老百姓,老百姓怕黑道,黑道怕政府。这是一种奇怪的三角关系。比如前些年政府搞拆迁,有些钉子户,政府摆不平,公安也摆不平,结果黑道一出面,立马就摆平了。

老张四是老武打,不是现役武打。现役武打要有“三无”资格:无家,无业,无钞票。老武打通常不出来冲冲杀杀,有什么事,暗中操纵,用手底下的小家伙就行了。他打了个电话给小家伙。这个小家伙人称辣头。辣头不识字,唯一精神食粮是地摊上港台暴力片。他个头不足一米七,与人打架不动拳头,动刀子。因为心狠手辣,所以绰号叫辣头。目前在道上势头正猛,属于敢死队。前些日子,辣头与人打架,用刀把人砍伤,在看守所关了一个月。老张四跟公安上熟,花钱托人找关系,刚把他放出来,头发还没有长齐呢。辣头对老张四言听计从,喊老张四张哥,或者称老大。

辣头接老张四电话时正领着一帮弟兄在美食街吃火锅。他们下午去一个工地替人收账。收完账,东家给了几千块钱奖励。有了钱当然要花掉。没钱时,狗急跳墙才敢玩命。所以钱不是好东西,要花掉。他们计划喝过酒后去唱歌,然后去休闲中心洗桑拿。辣头接到老张四电话,对底下兄弟们说生意上门了。他们开一辆报废小面包,车座底下藏着大砍刀,很快赶到现场。

现场很热闹,像开批斗会,众人围着地主婆子毛小霞,起哄,看热闹。辣头和他的武打,像没头的苍蝇,在现场乱转。他们不知道帮谁。老张四电话里没有说清楚。他一边电话与老张四联系,一边看热闹。他还对小虚子喊:“兄弟,把车给砸了!”

八江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知道是个交通事故引发的纠纷。这样的事天天发生。前一天,八江派出所揣了一家休闲中心,捉了个外地鸡头和五、六个小姐。所里像过节似的喜气洋洋。打击卖淫嫖娼可以创收,而其它的活,都是花钱花力气的苦活。所里的主要精力乐于放在裤裆里,小姐多交待一个嫖客,就是五、六千创收。当晚两个所长和几个民警都在所里加班,正对小姐进行突击审训,搞得像破获重大案件似的。所里就派两个联防队员骑着两辆收缴的脏车赶往现场。

两个联防队员从前是工厂看大门的,后来厂子倒闭,托人找关系进了派出所。他们到现场一看这种架势,一时不知怎么是好,就做起耐心细致的说服工作。他们给大虚子递烟,称呼大虚子老哥,要大虚子消消气。一个对小虚子喊话,说有什么事下来说,有话好好说……

辣头与老张四通上电话,才知道应当帮谁了。他谈到价钱,到底谁出钱?当然,谁出钱就帮谁。老张四要辣头与毛小霞面谈。辣头就把正在骂脏话的毛小霞拖到一边,说这么多兄弟赶来,保证替你把事情摆平,出个价钱。毛小霞随口报了五百块钱。辣头说嫌少,来了十个兄弟,每人至少一百,就是一千,通常他出手价是五千。毛小霞一怔。她就打电话给马三,说人家要砸车,黑道上的人来了,要马三开个价把事情摆平。马三在电话里说,开什么价,有种就砸,你看最后谁能跑掉。听马三这么一说,毛小霞犹豫起来。正在这时,大虚子的小姨子不知从什么地方牵来一条小金巴狗。小姨子指着小金巴,要小金巴去操毛小霞。

毛小霞气得恨不得扑上前去咬人咬狗。她就在电话里对马三说,对方动手撕她衣裳,有痣的那个奶子让马路上人看见了。马三最喜欢她有痣的那只奶子。马三的手机又不长眼睛,听毛小霞这么一说就急了,一咬牙、一跺脚,答应出价三千。

谈好价线,辣头立马兴奋起来。他像个一呼百应的大人物,招手要小虚子下来。小虚子望着他。他说我是辣头。在黑道上混,听到辣头的名字要给面子。小虚子不在黑道上混,当然就不知道什么辣头。他甚至把对方当着是联防队员。辣头发现对方不卖账,就从手下人手上接过一把东洋刀,对着小虚子就是一刀。这一刀从小虚子的屁股后面砍过去。小虚子一闪,刀尖划在大腿内侧,一股黑色的血像自来水管破裂似的往外喷。小虚子腿一软,单膝往车盖上一跪,把车盖压了个凹子,再一仰身,“噗通,”从车上滚到地下。

辣头用东洋刀砍小虚子时,两个老联防队员就站在他旁边。他们以为辣头是来劝架的,是善良而又热心的群众。等他们看到东洋刀,看到喷在车盖上的血,才恍然大悟。两个联防四只手紧紧抱住辣头拿刀的右手,哀求道:“兄弟,手下留情。”

本来围着大奔,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小虚子就像是T形台上的名星,众人围着他欢呼。等到小虚子倒地,人们看到明晃晃的东洋刀,“呼啦——”人群立马散开几十米,中间空出一块很大的场子。人们嘴里恐惧地说着:“有刀,不得了,杀人啦!”

这会儿,牛大虚子正站在路牌底下向几位邻居吹嘘。他说话底气充足。自从小虚子赶到,场上形势发生了根本性变化,这让大虚子很满意。老子英雄儿好汉这种话,就差脱口而出。同时,邻居们也在向他出谋划策,意思是要好好敲对方一笔。大虚子甚至不屑于跟派出所联防队员打交道。他要寻求私了,要对方放血。他对两个老联防说:“派出所不要管这件事,交不出打人凶手,天王老子说话都没用。”

他正在洋洋得意,忽然听见老婆一声惨叫。他回头看见儿子倒在地上。那些热情澎湃的观众都退出八丈远,而且都各自做出进一步溃逃的准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他冲上前。老联防神色慌张地提醒他,赶快送人上医院。他看见儿子大腿上的血往外涌,就用手来堵,手上滚热的,像是一碗热粥。

辣头砍了人,也不跑,手抄着,一副无所谓的架势。砍人就像切个萝卜。他要在弟兄们面前保持形象。联防队员拖着他往派出所去。他嚷着:“拖什么拖?我自己走!”在一群小弟兄的簇拥下,像一团拥挤着的山羊移动着。到团结桥,两个老联防遭到四周人的推推搡搡,头晕眼花,等他们再看手上抓的人己经换成一个陌生的小光头。小光头吱着黄牙朝他们笑。“抓我干吗?”他们再找辣头,人影子不见了。

辣头和他的弟兄们去兰桂芳唱歌。他派人去医院打探。人砍伤,有人会站出来出医药费;人砍死,他就得潜逃。他潜逃当然也有人替他出钱。这是道上的规矩。打探消息的很快传来信息。小虚子死了。辣头不相信,又派人去医院打探,得到的确切消息是刀砍在小虚子动脉上,失血过多,人还没有进医院大门就死了。辣头打电话向老张四汇报情况。老张四要他立马潜逃,逃往广州。

牛大虚子儿子让人砍死的消息像一枚炸弹在牛庄爆炸。

牛庄的人多数沾情搭故。大虚子家里挤满了人。大虚子瘫在堂屋里,眼望天花板,嘴里不停地念叨:“冲家啦!冲家啦!……”几个连襟出面主持事务。普遍的说法是杀人凶手是让八江派出所给放了。大家一致看法,要把事情闹大。

第二天一早,牛庄百十号男女老少扛着小虚子尸体,打着横幅:“血债要用血来偿!”往八江派出所进发。沿途吸引着上千看热闹的人。牛庄的人向每个过路的人控诉,以求得到全社会的同情和支持。报社和电视台的记者也匆忙赶来,赶这个早班头条新闻。人群涌到派出所门口已经失去控制,像决堤的洪水,一往无前地向前冲。派出所玻璃门让砸碎,所长的桌子被掀翻,院里的摩托车被推倒……刚上班的几个民警对事情丈二和尚摸着头脑。他们以一种职业习惯,训诉起群众,结果大盖帽让打飞到屋顶上。

看守室里的鸡头和五、六个小姐正一肚子怨气。昨天派出所又折腾了他们一夜,要他们交嫖客。鸡头心里想,你八江派出所辖区内休闲中心上百家,哪家休闲中心不卖淫嫖娼?你们说明白就是敲竹杆。忽然,一个上厕所的小姐拎着裤子跑回来,气喘嘘嘘地说:“不得了,暴动了,起义了……”

众小姐听到外面人声嘈杂,但想想暴动是不可能,就一个个笑。以为小姐自寻开心。等听到“轰——”的一响,院里的警车让人掀翻,大铁门让掀到地上,一个个惊得面面相觑。民警和联防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了。一个小姐竟跑到派出所外面小店买回一包卫生精。既然能买回卫生精,还呆在这儿干吗?鸡头一招手,众小姐像小鸡跟着老母鸡,大摇大摆地出了派出所。

牛庄群众攻克派出所后,在所长室开了一个战前会议。其中有人出主意,攻克派出所解决不了问题,要去市政府上访。去市政府不能来硬的,有武警把门,要来软的。这叫哀兵必胜。中午快下班时,人们看见市政府门口跪着一个老头和一群哭得晕天黑地的妇女。他们手中举着牌子:“杀人偿命!”“还我儿子!”“青天白日!”……芜城市长和公安局局长亲自接待了大虚子。市长含着泪对着电视镜头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们一定会让凶手绳之以法的。”

后来,马三是在环城公路开工的那天电视新闻中看到辣头押赴刑场的报导。公路开工的新闻放在头条,辣头枪毙的消息摆在最后。马三没见过辣头。辣头两个月前从广州押回芜城,电视新闻也曾报导过。那天,他参加市里的环城公路招标会,没功夫看电视,现在总算看了一眼辣头。据老张四说,辣头挺硬气的,什么也没多说,只说了一句:“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马三把电视关了,骂了一句:“呆鸟!”

 

 

20071225

 

发表于<福建文学>08\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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