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

1。

这是一名幸存者。板结体
裂痕，零敲碎击下
头皮屑，塞满他这个行走的
枕头。夜夜梦里，下雪，落下来
一地鸡毛。图解黑色生活
振动筛下，所有的细枝末节
优化下来：琐屑、空泛、繁衍、寄生
每一颗种子的胚芽，被激光
切除。整整一仓库的绝望
生长成为禁忌词。他屈从，哑口无言
心脏纹裂，颇具装饰美，一种装置艺术
手指触摸到：白色碎骨讲述的
稗官野史，沉沦到黑暗之下。盘山路上
手推车上的生涯，颠簸路上的
颠簸，他很容易就被颠覆
颠覆过程持续漫长，刑场鸦雀无声
一滴血渍也没有，就有人
大喊：“迫害”……他知道
他死了。双膝关节发炎，遇到
强势生活，总忍不住扑通一声
下跪。与乞丐无异。污者偏受嗟来之食
人群里的所有路人
都说：他是幸存者。理由：海滩上
那些集体自杀的鲸。或街心公园里
惨遭厄运的鲜花。均过之
他什么都不说。身体里的
客栈挂满水牌：客已满
叮当作响
唯独容不下他
荒野中大雨里的那座客栈


2。

他死了。每天子夜又准时活过来
天亮之时，鸡叫头遍，再次死去
一千次死去，一千次复活
每天，复活四小时，死去二十小时。以此类推
每年，复活一千四百小时，死去七千三百小时
复活越来越短，死去战线持续拉长
神经中溢满着死亡的糊味
游街、甩签、行刑，一系列程序。过程
比结局更具价值，更有艺术冲击力。反正结局
早已预定。石头被一步步
推上去，然后从山顶自由滑落，将自己
碾得松软，如一块平整的土地
以便于播种。西西弗的
使命。他见证着
小剧场话剧的先锋，人物
呓语，不知所云，破碎、断裂、拼贴
梦境恍惚：一滴精液掉进
沙漠，无数精子窒息而亡。很空旷
被铺天盖地的黄沙所填充
精疲力竭，却还要赶着去参加一场
颁奖典礼，加冕仪式。颁奖典礼上
他发布获奖感言：“感谢
CCTV、MTV、WC及所有路上的亲人们”
奖品：一件大礼包，即大智慧
去而不返。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于是
——人睡了，灯还亮着


3。

所有的声带毁于一场大
手术，只剩下亮晃晃的手术刀
摆放在托盘里展览
而他已患上咽喉炎，独对这个巨型空壳
抵御着。这不是蚌，生不出来珍珠
航标灯一盏盏渐次熄灭，浮现出来
异化的城市，异化的人群，以及异化的语言
原语言消亡，寄生出消费商品。越洗越脏
越洗越脏，他看到城市人拿这块香皂
搓洗自己的身体。弥漫劣质的廉价气味
身体里开不出灯光来。他幸存下来，见证着
这无边的黑夜。“这个冬天如此之漫长”
他一再说。大雾充塞体内，他醒来
已是一名诗人。诗人不是一种标签，是
先天性心脏病患者，需要一针强心剂。药水从
皮下层流进毛细血管，侵入到骨髓里
他听到诗人们的歌唱，一副白金嗓音，在
孟婆汤里打捞前世的记忆，收集到
船只的残骸，碎骨，以及灰烬
附和着这种歌唱，每和完一首，他都要
谢幕，以幸存者的身份
奠祭那些溺水的亡灵们


4。

从他眼前闪过的人
都已落水
从他身后闪过的人
都即将落水
与他并排行走的人
都已落水或正准备落水
一条与恒河背道而驰并同样出名的河
水花激起一朵，欲望就生长一寸
爬满脊椎骨，一碧常青藤
仰泳、蝶泳、自由泳、狗刨
一应俱全。河里洗澡，喝水，嬉戏
完成他们自身的修炼与洗礼
进化他们的历史
站在岸上，他用肺呼吸，见识到
那些游鱼，鳃裂里
渍满泥沙。忽然间，他很悲悯
水里的游鱼看他也很悲悯：他
是一条漏网之鱼。他笑笑
更习惯称呼自己，是一名:幸存者
鞋里的沙子重新回到大海
他不善于做伪证，一手证据
就是这些锈迹斑斑的诗

201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