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4月底，我收到父母的信。依旧是他们的传统写法，信的前半部分有母亲零零碎碎地写一些杂事，父亲最后加几句话。但这一次父亲让我五一那天去季叔叔家做客，另外写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多事之秋，你要谨言慎行，可以再翻翻你最喜欢的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
季叔叔和父母同级但不同专业，他是中文系的，曾经和父亲同时在校篮球队打球，是父亲大学时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他文革初被打成现行反革命，78年平反，几年后调回北京，在首都师范学院工作，家住在蓟门桥附近。他个儿有快一米九的样子，非常热情善谈，我刚入学时就是他帮着从缸瓦市买的二手自行车。他爱人是他在安徽“流放”时认识的，是个快言快语的人，有个年龄很小的女儿，当时还没上初中。
89年五一那天在他们家一起包了饺子，季婶弄了许多菜，然后季叔叔和我慢慢地喝着啤酒，聊了许多。我当时嗓子还哑着，跟他讲了我们学校的一些情况。季叔叔27号那天也骑着车去看热闹，他说当时还特意换了身旧衣服和一双跟脚的旧鞋。我问他：“当时那么多人，真会出事吗？大家可都是抱着法不责众的心里去的。”
季叔叔嘴角向上挑了一下，对我说：“你还是太年轻了，政治运动远不象你想的那样简单。这一次背景挺复杂的，搞不好要出大事情。”他看我还是将信将疑，又说道：“你爸特意给我打过电话，让我找你谈谈，生怕你卷进去。”
“好象该没事儿了吧，老师让我们准备五一后复课呢。”
季叔叔没接着讲下去，突然问我：“你知道我文革时怎么出的事吗？”
从上个周末开始孩子们放春假，我们全家又在Gatlingburg度了几天假，白天爬爬山，走走路，在城内逛逛，晚上在租来的山间别墅里泡热水澡、玩牌、打桌球。妻子的病一直没完全恢复，但至少大家都放松了下来。今年春天整体气候冷，山上都是积雪。我们周一到了Newfound
Gap，这是Appalachian Trail在田纳西州内的一站，算是AT中相对好走的一段。我带着女儿沿着AT走了几英里，碰上了好几对从佐治亚州AT的起点Springer Mountain出发，准备徒步整个AT的人，聊起来，他们都计划八月底走完全程，每个人都出奇的乐观。想起Bryson 的书，这些人中至少有一大半会半途而废的。
女儿小声对我说：“It’s kind of boring!”
终于看完了这本书，最后几章写得非常好。作者甩出一个包袱来引出他真正想说的几件事。Katz在戒酒戒毒后一直克制自己，但在离开AT的那段时间内找到一个建筑工地的临时工，终于抵不住诱惑，又开始喝酒。在和Bill即将开始整个AT最艰苦的一段路程时（一百多英里都没有人烟），偷偷地买了几瓶啤酒喝，Bill发现了后非常生气和失望，结果两人吵了一架，心怀芥蒂踏上了下一程。
一天半后，在一个山顶上，Katz 终于主动道歉。他说：他一直控制自己不去喝酒。但当每天完成建筑工地的枯燥的工作后，所有同事都会去酒吧，而他却只能拒绝邀请，一个人回到狭小的公寓内吃快餐。终于有一天，他想不清楚了：难道自己坚持戒酒的终极目的就是让为了每天晚上吃着微波炉快餐看电视吗？就这样一直到死吗？这样的意义究竟何在呢？为什么非要拒绝自己如此热爱的啤酒、酒吧里那暧昧的光线、烟草缭绕的味道、和吧凳上风致妖娆的单身女郎呢？然后，他终于服输了，喝了第一瓶啤酒，然后是第二、三瓶……
是呵，在某一年的某一天，我也曾如此问自己：为什么要坚守呢？我们身在红尘中，心已经是锈迹斑驳，又何苦控制自己那单纯的欲望呢？只是为了祭奠那久远记忆中的格外蓝的天吗？
我在邮件里经常用我起的一些昵称称呼梅，其中最常用的是：紫蜻蜓。紫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但为什么是蜻蜓呢？”梅不解。
我给她讲了我小时候的经历。在我小的时候，经常和小伙伴们跑到野地里去疯玩。东北的秋天很美，风里总漾着很饱满的味道和各种秋虫欢快的叫声。蜻蜓傍晚时会停歇在高高的草梗上，当夜里开始下霜的时候，蜻蜓会被僵住。清晨时，在田野里你会看见成千上万、大大小小的蜻蜓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朝阳洒过来，亮晶晶的反着光，如雕塑般。你的心一下子会变得特别纯净，会有一种莫名的期待，因为你知道，当太阳升得再高些，会有那么一个瞬间，所有的蜻蜓都会如刚醒过来似的，一起飞到空中，整个田野就会笼在一片金色之中。看到这种景象，你的心会有那种象快要跳出来的感觉：想哭、想欢笑、想吟诗、想歌唱、想如蜻蜓一样舞在这天地之间、不停地盘旋、飞翔。
象，在爱情中一样。
我喜欢蜻蜓，喜欢这两个汉字，很美丽、玄妙的两个字。也喜欢它的英文词，dragonfly，很美丽、神秘的一个词。
附记：这一篇拖拖拉拉写了很长时间。我们昨天度假归来，妻子的身体终于好了些。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读博士生时的一个共同的球友，南大毕业、清华的博士，刚刚因脑癌去世了，年仅47岁。他个子高高、很白净、性格极其温和，人非常的幽默、友好。妻子和我的心情都很受影响，只能默默地为他的妻女家人祈祷。
家中，4/5/13,
1:23a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