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柳

文/石頭

 太爺正午從馬廄扶出一匹悍馬，用馬尾巴將潑皮戶爺爺綁了，又照馬左耳朵上一擰，馬嗷嗷兩聲撒奔而去，直到月亮打山腰躍起，駭住馬腳。

 太爺靠這手段治住了爺爺。

 爺爺終於乖乖讀起聖賢書，親舊和私塾的老頭無不高興，連喜鵲都聚到房梁屙屎報喜。只有太爺心裏不是滋味，因為爺爺再不肯與他說話了。

 民國三十五年，爺爺奪了縣城文試狀元，保舉進京深造。其時太奶奶已歿三載，家中大小事雖多，太爺仗著倔強，事事親為，不肯在爺爺面前折了架子。爺爺亦不加體諒，狀元宴不過出場露張臉皮，敬把酒，自回書房討清閒。

 三月寒雨落，燕子初銜泥。爺爺挑了書篋，揣著銀元，大踏步離了家門。太爺在自家門柱後伸了幾回脖子，無奈眼花，只得作罷。家僕都說，太爺走了爺爺，脊骨嘎嘎發響，忽然挺不住，駝了。

 爺爺懷著憧憬，爬上火車一覺到了京城，跳上人力車，直奔學堂。學堂生活易過，轉眼二年，天子腳下，因著國共談判和黨國大選，吵得熱血沸騰。爺爺許久不進課堂，每日只轉到西街民巷鬼鬼祟祟。一天同窗竟覷見他枕下埋著本《共產黨宣言》，告到學監那裏。爺爺連夜翻牆，摔了四個跟頭。

 太爺絕不敢想兒子竟入了匪黨。家中清明柳已經如蔭，太爺扶了花鏡，賴著龍拐，每日侍弄著。柳者，留也。帳房先生每見太爺對柳出神，都寬慰兩句。太爺，柳樹長得好呀。太爺鉚緊唇齒，最後歎一口氣，留不住咯，留不住。

 爺爺進京不久，太爺就養了這個帳房先生，用他處不多，只為寫信有個替手。信是按月一封，金紙漿糊，望日投進郵局。太爺信上問寒暖，勸衣食，瞻前顧後，帳房先生的毛筆寫一回禿一回。太爺您看，如此可好了？帳房先生最後念過，太爺頷首，眯眼，然後取過信，卷了卷，一口一口嚼著，咽下肚。爺爺能收到的只有一行：本月花銷寄到。

 爺爺從不生懷鄉病，也懶於寫信。爺爺硬朗健康，鬍鬚留了一小撮。那個老地主還不知又搶了幾房年輕太太！在一個新集體，爺爺培養起對自己出身的羞恥。他把錢揣進褲袋，撕碎了信。

 五十四炮二十八響，一代新人入主北平。論功行賞，爺爺授任一方大員，治下毗鄰老家，春風正得意。太爺歡喜不迭，一把駝背也格外精神，殺雞宰羊，命香祭祖，院前院後忙得生風，又喜慶又熱鬧。帳房先生給士紳政客都送了請柬，又隻身奔到爺爺住處，千言萬語把他架回家來。

 公子回來啦！報信的一亮嗓門，鞭炮就開了。賓客分候兩側，太爺一身嶄新緞袍，由底下人扶著臂迎上去。帳房先生已搶上前來向太爺道喜，太爺嘴也合不攏，爺爺卻瞅瞅新漆的木門，想起當年走時還沒這柳樹。他大跨步邁進來，軍裝筆挺，胸前佩著黨徽。仔細一瞧太爺，背已駝成柳樹，發也疏了一半，心下一驚。爺爺眼裏就有了淚。太爺使勁抬頭，把魁梧的兒子看個全，老淚縱橫，盡失了當年驕傲。

 爹！

    回來啦。

    爺爺和太爺隔幾步立著，清明柳在頭上梳著辮子。

眾人就吵嚷起來，簇擁著兩人進屋就席。滿眼雞鴨魚肉，海味山珍，爺爺臉色一沉。

    前線剛止了干戈，多少人民青黃不接，這裏倒好，養在後方，做著舊社會老爺的享受。爺爺勉強吃了點酒，彆彆扭扭地與賓客說了兩句閒話。爺爺實在坐不住，拔開凳子，戴上軍帽，要走。

新社會還窮，新社會的人，吃不起這好菜。

爺爺撂下這話，重重地踏出院子，一席客人，面面相覷，各各臉上發燙，板凳越坐越熱，燒了起來，大家趕緊辭了太爺，倉皇逃去。留下一院子失落的廚子和杯盤。

太爺一聲不吭。太爺肘著桌沿，眼神像截木頭。爺爺當年出門的神氣，與方才一模一樣。他記著當年，那個潑皮頑劣的孩子是怎麼忽然安分下來，成了一個啞巴。一個啞巴瞬間高大起來，佩上軍裝，入了新社會，找到可以聲喊的嗓子。他出走的孩子，憤怒的孩子，世道是他們的了。

脊椎嘎嘎發顫，太爺的背忽然彎曲。太爺的身子像年輪一樣卷起來，帳房先生卷起來，清明柳卷起來，祖宗祠前的香爐卷起來，院子也卷起來，大地彎曲成天空，天空捲進烏雲，太陽的臉扭曲成一枚釘子。

那匹將死的老馬突然撞毀馬廄，尾巴卷起太爺，嗷嗷兩聲狂奔而去。

2012.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