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杜莎

夜裏，帕修斯夢見了繆斯，她唱著婉轉的歌曲，雲霧起處傳來應歌的弦音，聲、樂相尋，於天地間繚繞。“詩人，你當尋你的美杜莎。”帕修斯只聽懂這一句，便驚醒。

巨石鎮壓著工作室中央，借著窗戶窄窄的晨光，可以隱約見出它恐怖的輪廓：它如巨大的松塔倒立，上寬下細，全身佈滿刀刻般的裂紋，每道裂紋都在微微呼吸，低低呻吟。沉思中的帕修斯聽得格外分明。

命運啊命運，你就是一塊險峻的石頭！帕修斯長籲一氣，掄起雕鑿、錘子，像餓極的老狼撲向難得的獵物。命運說，你，帕修斯，你的名字就叫失敗！於是他的作品使鑒賞家們眼生老繭，他們搓著眼睛，裝出一副受到羞辱的痛苦神氣，叫人把帕修斯的作品扔到大街去！

可怕的不在這，而在於帕修斯天才的慧眼：能從石頭身上看出一個形象。他認識所有被縛的普羅米修斯，他們被歪曲被裹挾，造物主用障眼法將其冰封、固化、雪藏，混淆於亂石山崗。我知道，他害怕美，美產生力量；但是我不得不成為解放他們的赫拉克勒斯！帕修斯揮汗如泥，將錘子砍向石頭。

沒有構圖，帕修斯單憑雙眼尋找他的形象。“我認得她，我認得她。”繆斯說過，那是美杜莎，蛇發人身的妖女，背著一對天鵝翅膀，鱗片斑駁；一位原本美麗，卻被欺淩、詛咒的少女。如今，她被囚禁在這塊石頭中。帕修斯半弓著身子，雕鑿對準巨石裂縫，錘子照著雕鑿砸去。

藝術，究竟何為藝術？巨石流落凡人的腳底與農婦的牆壁。菜市口矗立起越來越多泥塑的雕像，見證人們平庸的生活。在巨石倒下的地方，歷史裹挾著洪水，沖向沒有遮攔的平原。而匠人一個跟著一個倒下，巨著還未完成。帕修斯賣著最後一口力氣，做著最後的交換。

呼吸吧，美杜莎，呼吸吧！石頭裏將走出一條生命，而不是另一塊石頭。呼吸吧，美杜莎，呼吸吧！誰也不能埋沒你的自由，所有的石頭都有破碎的時候。呼吸吧，美杜莎，呼吸吧！我們之間至少得有一個永垂不朽。

在窗戶窄窄的夕陽中，美杜莎身上的鱗片亮了起來，背上的翅膀煽動著，滿頭毒蛇遊動；在窄窄的夕陽中，美杜莎的面容鮮活了起來，腳下是筋疲力竭的帕修斯，他們像彼此尋找多年的敵人一樣深情相望，而帕修斯依然如初次認出她時那般，再不能挪動一步。永遠。

2012.1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