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的电波

  突然想起，我已半月有余未曾给家里打过电话，不知家中的母亲是否仍旧独坐厅口，灵巧地挑着永远也挑不完的茶梗；而父亲呢，驾着他那辆老旧的摩托车，为全家人的生计四处奔波？山村里应该会比榕城凉快吧，我不孝地作此念想，仿佛我如此臆想着，父母们就不会感觉到热似的。

  我也真是天真，酷暑盛夏，哪有不热的道理，就是干坐着不动，都能叫人汗如雨下，何况是劳动呢？父亲做茶叶生意，收了农户的茶，转到广东澄海寄卖，算个中间商吧。母亲总是说他时运不转，茶叶生意好做的时候，他在搞藤艺，等到全村的人都猛扑茶业后，父亲才蹒跚转行，而香饽饽早就不够分了。但家人总要吃饭吧，回头做藤艺是行不通了，村里的劳动力都在做茶，而彼时藤艺的吸引力显然逊于茶业了，只好随波逐流。由于起步晚，父亲的茶叶收购量不多，终年的赚头只够一家人的开支。现在是暑茶季节，尽管生意惨淡，但还是得出门收购。一家人三张嘴都要吃饭。

  为了避开太阳，父亲出门收购茶叶总是起得比它早。而母亲更早，她是典型的中国妇女，为出门的丈夫煮点粥，自己吃完也便开始终日的工作。夏天的时候，她坐在厅口挑茶梗，不开风扇，希冀有凉快的穿堂风吹过，因而可省下几度的电费。但门前新筑的水泥路，在烈日的暴晒下，热气翻滚，即便真有过堂风，也是阵阵热风涌进，并无凉意吧。母亲就是这么节省的人。有时与她谈天，母亲说漏了嘴，她说你去学校后，家里就剩我跟你爸两个人，我们都只是随便煮点粥吃。地里长了青菜，那就炒个新鲜的，要是换季或者菜畦还嫩的话，那就熬盆咸菜，撑过些日子。当然，偶尔也换换口味，去年入缸的碎萝卜，今年刚好入口。母亲有点俏皮地说。其实，母亲并没有真的这么说，上面几句话都是我联想而来的。而引发我这般的联想，确是因为母亲说漏的一句话——有时，我忘了买肉，某天你阿爸突然跟我说他好像个把月没吃肉了，我才想起…

  那时，年近知天命的母亲像个害羞的少女错说了心底的秘密，连忙用手挡了嘴巴，但她的表情却是那么自然。之后，任我怎么追问，母亲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

  因为母亲的沉默，我现在百感交集，确乎不知该如何续笔。再写只是多余吧，家里如此节俭全为了供我念书，面对父母这比天还高、比海更深的恩情，我实在不知该用什么字眼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但我觉得有写下去的必要。阿爸、阿妈，儿子不孝，二十三岁了还天天花你们的钱；儿子没用，二十三岁了却只能写几个字来报答你们的恩情。但请允许我写完吧，算是我在学生时代边上，用学了十来年的作文表达我浅薄的爱意，也请你们检验我学习的成果。

  阿爸，阿妈不识字，倘若您看到了这几个字，请您翻成闽南语，念给她听，这是我的小小心愿，相信阿妈知道后定会开心。但您该责骂我了吧？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会写字就能写出好字？写几个字就敢妄谈成果，不自量力，人贵有自知之明。您该是这么想的吧。唉！我何曾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呢？您总是那么威严，从小我可就畏怕着您呀。

  话说回来，要是没有您的鞭策，我怕是早已辍学了，何谈胡诌几句话。记得初中那会儿，我发了疯地爱上篮球，几乎把所有可利用的课余时间花在了篮球场上，甚至翘课去做多余的运动。有次周末，您要我帮忙做茶叶，我却溜了身随玩伴打球，您发现后尾随确认，但并没有当场给我难堪。等我满身大汗的出现在您面前，您才发了大怒。您对我的爱是多么深厚啊，连生气的时候都还顾着我的面子。

  搁平时，您的话确实不多，以至于我打电话回家，都很少能跟您聊上几句。男人与男人，尤其在父子之间，话都是很少的吧，倒不是默契得心照不宣，而是不知该说什么，仿佛一切的言语交流都可有可无一般。是啊，我们中国人向来拙于向亲人表达爱意。孔子板着面孔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陶潜也只对着他的南山做人生的玄想；李白杜甫，写了那么多的好诗歌，却鲜有为亲人而歌；就是写了厚厚一叠家书的曾国藩，也多做警训之言。曾大概认为从日常生活琐务之中，自见了爱吧。殊不知，即使是至亲，有时也是需要亲人直接的告白。

  阿爸，您也是如此。上次与您的通话，有好几个月了吧，您都是询问我学业上的事，我的意向是报考文学的研究生，您则认为考个外语的证书，看是否利于就业。但您又匆忙补了一句，随便吧，总之要把握时间，别虚度了，然后便挂了电话。当时，我就只想着您可真够务实，后来仔细琢磨，我才发现您并非只是单纯的务实，一则如今就业压力大，多读一年书就意味着多了几百万的待业青年，竞争更大；二则您不肯在儿子面前示弱吧——只要我想读，您就一定供……

  您的爱就这么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没有过多的言语。但这爱却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这就是父爱，中国式的父爱，无言、深沉，却又如此无微不至。

  写到这边，我已迫不及待地要给你们打个电话。我仿佛已经听到电话那头母亲那熟悉的乡音——喂，阿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