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对我的教育

上一篇 / 下一篇  2011-06-26 14:06:31

我爸爸没有上过大学,他的最高学历是国立西北师院附师,相当于高中文化水平,他解放初被莫名其妙地收编进兰州革命大学一段时期,没有学位。他退休返乡后,只要农闲时节在家一拿起书,我妈就抱怨他“娃娃们正是用功念书的时候,你个半老头子从早到晚尽看些没用的闲书,窝在自家炕上有啥用啊?”他不太理睬我妈,“你个农村妇女懂什么呀?”他总是用“活到老学到老”来解释他为啥不停地买书,也用这话激励自己,勤学不辍,用一生践行了这六个字。在我眼里,他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虽然没有系统性的知识,但是兴之所至、涉猎广泛,永远享受着读书带来的乐趣。他没有对我做过有系统、有计划的教育,也没有为我树立过高远的目标,只是在点点滴滴的言传身教里培养我对学习的兴趣,也让我体会知识的趣味和博大。

我小时候爸爸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末才回家。我小姐姐一到周六傍晚就站在村口张望,等着爸爸提着黑色的人造革包回来。里边也许有几个桔子、几块糖,偶然也会有点心。除此之外,爸爸也会给我们买一点书,我记得小时候看过一本彩色的啄木鸟的书,黑色的羽毛,红蓝相间的花纹,白色的斑点,长长的尖嘴啄出树里的害虫,世上真会有那么美丽的鸟吗?翻了多少遍都不觉得厌烦。还有一本素描的中草药花卉,那些干喳喳、黑乎乎的中药里,竟然有入药前那么漂亮的花草啊。

1976年春天我上小学,冬天我爸陪我二哥从北京治病半年终于回家。在二哥九死一生总算搭救了一条小命之后,他带二哥参观了北京动物园、天安门广场、人民大会堂,也咬牙满足了二哥的非分要求---买了一台十六元的牡丹牌收音机,金属壳、带天线,是货真价实的厚皮套子。(这个珍贵的收音机后来我爸交给我爱好收音机的老公收藏。现在多时尚、昂贵的电子产品,要不没套子,要不就是人造革套子,我一直想不通,他们怎么就不懂好马配好鞍的道理呢?)二哥从小聪明,喜欢捣鼓小东西,我见过窗台上扔着他自己做的竹子圆规。他做完开颅手术病愈之后,大脑也没像我妈所担心的变笨,修理小家电无师自通。爸爸给全家人买了一盒元宵,装在像鞋盒那样大的红色纸盒里,此外就是给我和姐姐买了三本书,都是长条形的油光纸,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书。一本是北京十大建筑、一本是各种汽车,还有一本是日用百货。从此,首都北京那些雄伟壮丽的建筑---人民大会堂、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农业展览馆、北京火车站等就刻在我脑海里,让我向往着有朝一日我真能看到这些伟大建筑该多幸福啊!我之前只见过不多几辆过路的大卡车、长途班车,竟然还有神奇的洒水车、挖掘车、有轨电车啊。

我记住的好些诗都是我小时候冬天和爸爸躺在热炕上的被窝里,爸爸用一本竖排繁体字的《唐诗三百首》教我的。爸爸告诉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可惜我终究没有毅力熟读三百首,也没有吟出一句诗。

在唐朝的两位大诗人中,我爸更偏爱杜甫,而不是传说祖籍是我们天水成纪老乡的李白。除了对杜甫的身世感伤,喜欢他关心民间疾苦声的诗句,大概也和杜甫曾经在“安史之乱”中携家流寓天水三个多月,写下《秦州杂诗》有关,感觉更亲切一些。诗人流寓秦州,是诗人人生困厄之时,却是陇右文化之幸,在天水千年古刹---南郭寺留下一段佳话。我爸当年教我背诵的杜甫咏南郭寺的诗是:
  山头南郭寺,水号北流泉。
  老树空庭得,清渠一邑传。
  秋花危石底,晚景卧钟边。
  俯仰悲身世,溪风为飒然。

最后一句尤其让我爸心生同感,总是在我背诵时反复吟诵。

我后来才知道诗仙李白也写过一首咏南郭寺的诗:

自此风尘远,山高月夜寒。
  东泉澄澈底,西塔顶连天。
  佛座灯常灿,禅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众,古柏几千年。

我的酒量有限、也不嗜酒的爸爸大概感受不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的豪迈,但他于1980年提前退休还乡后,能够在我家的小院感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的寂寥,不过他还是最乐于享受“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梁”的小滋味。一到春天吃个新韭菜,他会边咂嘴吃着韭菜饼,边回味着杜甫的这句诗。我妈就说“赶紧趁热吃吧,饭还堵不住你的嘴啊”,不过我听到这诗句,觉得手里的饼还真是增添了别样的清香滋味。

我爸喜欢喝茶,不胜酒力,如果来了谈得来的亲戚,他会取出箱子里珍藏的产自甘肃酒泉的夜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的边塞诗里说到的应该就是酒泉的夜光杯吧?)那是两只黑色、两只白色的酒杯。没等两杯酒下肚,就满脸通红,面若包公,总会被我的亲戚笑话,“哎呀,真是读书人”。他有次给山里来的亲戚展示他的白色夜光杯怎么透亮,粗手粗脚的亲戚没拿稳,掉在地上立即玉碎,爸爸惋惜极了。我和二姐工作后都记着给他补了一对黑色夜光杯,但再不是以前那样的光泽,白色夜光杯已经很少见了。我妈妈倒是能喝几杯的,但我的酒量遗传自父亲,不管什么酒,啤酒、红酒、白酒、黄酒、洋酒,半杯下去立马就会上脸,公共场合还真是有点难堪,也很难看。那可不是面若桃花,而是面如重枣。

我爸爸喜欢各种“不上串”的知识(他自己的话),他对我们的教育也是时时处处的。看到院子老槐树上的喜鹊窝,会给我们讲“鸠占鹊巢”的故事,我不太相信自然界有那么残酷的事;看到夏夜墙上的壁虎会讲壁虎断尾逃生的本领,我忍不住想去验证一下真假;看到我妈给我们缝衣服,他会让我们记住“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拳拳母爱。说起他喜欢的合欢树,他也会教我杜甫的诗“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顺势他会给我们说有一种含羞草,手指一碰叶子会卷起来,真的有那样神奇的草吗?合欢树的叶子很好看,晚上像两排锯齿一样的叶子会折叠起来,大概像含羞草一样。我那时对杜甫的这首感遇诗还不是很理解诗本身及诗外的寓意,但我也喜欢它的知羞的叶子,上学时书里经常夹着一片干叶子当书签。我更喜欢它的毛线球一样的小花朵,我爸管它形象地叫“绒线花”。

我爸爸经常对我们讲起通俗易懂的成语故事:亡羊补牢、拔苗助长、守株待兔、不耻下问、邻人偷斧、对牛弹琴,解铃还须系铃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等等,把浅显的道理三言两语说出来。他对歇后语兴趣更浓,比如芝麻开花--节节高、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浪子回头--金不换、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等,说到八仙,他会指着他收藏的八仙过海木雕衣帽架教我指认八仙人。这些从民间来的纯朴智慧尤其让爸爸赞不绝口,除了《新华字典》、《成语词典》,他还给我还买过一本《谚语、歇后语词典》。他自己看书从来都是时时拿着字典,标出每一个不确切的字音和字意,他也让我们养成勤查字典的习惯,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爸爸很喜欢灯谜,我对他教的灯谜的“秋千格”、“卷帘格”、“燕尾格”、“梨花格”等等也觉得非常有兴趣,有时候我们父女也会应对几个,引出爸爸的哈哈大笑。

每年春节家门口不是都得贴对子吗?爸爸会给我讲楹联的讲究,比如字数相等和平仄相拗,也说起一些著名的对联,如“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等,他教我的“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在旁 琵琶琴瑟八大王,王王在上”,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八个有趣的字。爸爸带我去天水人宗庙附近的姑爷家,还曾经带我参观过人宗庙(那时候好像并不收费),说那些匾额题词里除了有皇帝手笔,还有天水的书法家胡缵宗的笔墨。我爸好像还顺便说起,天水另一名胜“双玉兰堂”的题匾是于右任所留,那时候我对这个去了台湾的国民党元老还一无所知。我和同学骑车去麦积山的路上看到过那两棵巨大的玉兰树,也见到白底黑字有点破旧的木头匾额,那时院子还很冷清。

我妈说爸爸曾经收藏过林则徐的一副对联,文革“破四旧”时她越想越怕,趁爸爸不在家,吓得塞到炕洞烧掉了,想来让人叹息。如果林则徐的那副对联还留着,那应该是我家最值钱的文物了。我们有时候说起,总是怪怨妈妈胆小无知,我爸除了会叹息一两声,倒不说啥,他是从那个年月过来的,他应该很理解我妈当初将他珍藏的对联付之一炬的惊恐和心疼。

爸爸对和家乡有关的人和事格外有兴趣,我上大学前,他拿出珍藏的一张白底红字的回文诗《织锦璇玑图》交给我,我才知道秦窦滔的夫人苏蕙(若兰)是天水才女。

有段时间爸爸对山西大槐树下的移民历史发生了兴趣,他搜集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甚至一次次给报纸的编辑部和有关方面写信,最后还得到一张山西“大槐树”的大图片,简直如获至宝,好像真的寻到根一样。他小心翼翼地装在镜框里,挂到堂屋,对我们和亲戚都说我们这支张姓人家应该是从大槐树移民来的,“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的祖籍”。

爸爸会给我妈讲“苏三起解”的故事,也偶有兴致给我妈讲解秦腔折子戏的剧情,我妈大多数时候看不懂剧情,更喜欢看热闹的文艺晚会,但我爸看电视却要盯着看新闻,从中央新闻到省上新闻,再转到市上新闻,虽然他自称一介村夫,但从来“位卑未敢忘忧国”。他给自己订阅了老年杂志,闻听《天水报》创刊的消息也非常兴奋,终于有一张当地的报纸了,立即决定做了第一批热心读者。

爸爸平时总喜欢用一些生动的故事来教育我们,我弟弟做事拖拉,爸爸就苦口婆心地讲寒号鸟等明天的故事;弟弟有时候不爱动脑筋,他就给我们一起说乌鸦喝水的故事。春天爸爸和我们一起糊瓦片风筝,他会教我们“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我记得前年出差遇到一个女孩名字里有“鸢”字,我叫她名字,她还很讶异,说她的名字没几个人叫对,天哪,该不会吧?这又不是生僻难认的字,我心想都认识几十年了呢。

爸爸对我大哥这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儿子种地总是不开窍万般无奈,大哥舍不得钱买好种子、买化肥,种的粮食和瓜菜永远赶不上趟,爸爸总是叹息“哎,人哄地一时,地哄人一年”。尽管大哥和我们分家,他总是时不时塞给大哥钱,叮咛他一定要买好种子,要用化肥、农药,不能真的等天吃饭。对我聪明的二哥的看问题执拗,爸爸也会反唇相讥“我看让你扛根竹竿进城,就得把城门挖了,没一点智才啊”。有时候爸爸和我们说得正欢,妈妈会忍不住插话进来,爸爸可能会笑着打趣,“你看,我们说的城门的炉子,你说的他爷的胡子”,我妈莫名其妙,什么炉子、胡子的。

我妈说起俗话“擀毡的没帽戴,织布的没衣穿”,爸爸会用宋人的诗《蚕妇》来阐释,“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么朗朗上口、浅显易懂的诗,连我妈都能听明白。他也给我们说过“铁杵磨成针”的故事,我妈对此深表怀疑,她倒是知道“小时偷针,长大偷金”的故事。我爸也给我们讲“水滴石穿”的道理,我妈听着将信将疑,她倒也知道俗话“滴檐水滴得原窝窝”。我们如果浪费粮食或者挑食,爸爸就会给我们念起“锄禾”的诗,我们从小都经历过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艰辛,也的确应该知道粒粒皆辛苦的道理。我到现在儿子掉在桌上的面包屑、煮面条锅底的碎渣都要拢起来吃掉,经常被老公和儿子嘲笑。在办公室用一张纸都得争取两边都用足,打印自己留存的文件都捡同事扔掉、只用了一面的废纸,去开个会或者光线好的时候赶紧把灯关掉,时时督促年轻同事养成随手关灯、下班关电脑的习惯。没办法,从小受的教育刻骨铭心。

我爸给我们讲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我不相信真有那么笨的人吗?爸爸说还有比他更笨的人呢,“隔壁王二不曾偷”。呵呵。说起藏银元的事,我们一直隐约听说爷爷好像留了几个银元,但问起爸爸埋在哪儿了,藏在大树下?墙根下?后园子?桌脚下?别的事情他都会给我们答案,但这个秘密,我们怎么问他从不露口风,后来我们兄妹从爸爸手里分别拿到十个银元,他还特意给我挑了两个龙圆,也一直不知道仅有的那点祖传,此前究竟藏在何处?

我记得爸爸还给我讲过另外一个有点好玩的故事。话说从前有个粗通文墨的人,虽然肚子里没装多少墨水,却喜欢硬充斯文。有一天,他半夜时分才回家,这时他的老婆还没睡着,就问“你是谁呀?”他竟然诗兴大发,写了这么一首诗:“半夜三更子时归,关门闭户掩柴扉。老婆贱内妻子问,你是哪个何人谁?”爸爸说还有另一个版本,“一个孤僧独自归,关门闭户掩柴扉。夜半三更子时分,杜鹃谢豹子规啼。”酸文假醋这么招人厌啊? 
同样重复的词句,用得巧也可以写出另一种意境,爸爸给我说起郑板桥的诗:“一片二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千片万片无数片,飞入芦花总不见。”他有些津津乐道,但爸爸欣赏不了鲁迅的“我家后院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他说鲁迅可以这么写,我们要是这么写,老师非批评不可。他拿出一本《两地书》交给我课后阅读,我粗粗翻了一下,看到和教科书里完全不同的鲁迅。我奇怪“广平兄”的称呼,竟然对比自己小、身份低的女性也可以称兄道弟?爸爸说称兄是尊称,对宋庆龄也可以称先生的。

我考初中前,爸爸除了临时辅导数学应用题,也辅导我的应试作文。他希望我能够把摩肩接踵、鳞次栉比这类词汇用在作文里增色,但也不要生搬硬套,或者画蛇添足。他还给我讲解过“踏花归来马蹄香”,和“十里蛙声出山泉”的空灵意境,我知道了齐白石做过这样主题的画。爸爸拿出他收集的一套并不齐全的齐白石国画邮票,也给我看很多文革邮票和苏联邮票。爸爸是个有心人,平时生活中见到好看的明信片、画片、邮票等等,他都有心留下。我后来拿着他那些邮票到住校的宿舍,被高年级的同学连哄带拿,我爸好像也没怎么怪我。我日后还糟蹋过很多他细心买来的东西,想想我真是个败家子。

说到苏联邮票,上面都是CCCP的标志,爸爸给我说起十月革命,也说起苏联撤走专家、困难年代全国人民勒紧裤腰带归还苏联外债的往事。他很早就邮购了一套《赫鲁晓夫回忆录》,他自己看完也不敢让我这个学生看。其实我对政治并不感兴趣,更何况是其他国家的政治了,赫鲁晓夫是什么人啊?关我啥事呢?

爸爸那时看完杂志或者报纸,没用的他就叠得整整齐齐,攒多了用线绳装订起来,也不忍心随便处理。后来爸爸去世,二哥把码了半面墙的报纸、杂志装了好几尼龙袋才卖掉。他看到有用的资料就帮我剪下来,用他单位废弃的账本教我做剪贴本,我那时很乐于从这些豆腐块里得到乐趣。我儿子初一时候刚学英语,我把学校订的《英语学习报》上的小知识也和他一起做了剪贴本,不过才做了一本半,等他一学会用电脑就再也看不上我这个原始的学习方法了,GOOGLE上什么东西搜不到呢?剪贴本和我的观念的确已经太OUT了!

我上初中的寒假,地里没有什么活可帮忙,爸爸为了培养我的文言文的兴趣,拿出他珍藏的民国年间出版的线装书《古文观止》教我背诵。书是上下两册,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真担心使劲翻都会破损。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对于这个“姜”那个“姜”的人名觉得拗口,我有点被搅晕了,只记住黄泉路上无老少的“黄泉”原来是出自这里。我妈不是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吗?庄公的母亲为什么会那么狠心地厚此薄彼,引出兄弟相残的故事呢?爸爸的解释我也似懂非懂,为了权利,骨肉也会兵戎相见吗?

读到“晏子不死君难”,爸爸顺带讲了“晏子使楚”的故事,晏子竟然不是女人的名,而是对一个小个子伟丈夫的尊称。他的生在南方为桔,北方为枳的比喻和大门小门的讽刺还真是绝妙。爸爸也顺便给我讲起清朝的聪明人纪晓岚巧对的故事,据说纪晓岚与和珅同时在朝为官,纪任侍郎(官名),和珅为尚书(官名)。一次,两人一起喝酒,和珅指着一条狗问“是狼是狗?”意思是“侍郎是狗”。纪晓岚非常机敏,知道和珅在骂自己,就不动声色地回答“上竖是狗,垂尾是狼”。呵呵,真的很有趣。

爸爸重点给我讲解过“介子推不言禄”的故事。晋国公子重耳逃亡在外,生活艰苦,跟随他的介子推不惜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让他充饥。后来,重耳回到晋国成了晋文公,大事封赏所有跟随他流亡在外的随从,惟独介子推拒绝接受封赏,带母亲隐居绵山不肯出仕。晋文公无计可施,只好放火烧山,他想,介子推孝顺母亲,一定会带着老母出来。谁知等火灭的时候,晋文公率人上山寻找,却发现介之推与老母亲抱着一棵大树被烧死了。文公悲痛难忍,敕令子推忌日百姓不得焚火煮饭,只吃寒食,遂为寒食节,后来演变成清明节。

介之推是个不求荣华显达,不贪功好利的人,孝敬母亲不遗余力,最重要的是,他心中如何想,就如何表现在外,不做心口不一的事情,“尽人事,听天命。”这六个字也是我爸常常会念叨的。别说当年晋文公悲痛,爸爸和我也为那对在火中惨死的母子扼腕。忠孝节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竟然直叫人生死相许?

爸爸教我李密的“陈情表”,才读到“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爸爸就已经有点动容了。“零丁孤苦,至于成立。既无伯叔,终鲜兄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些描述简直就是爸爸的写照,他给我讲过“乌鸦反哺”的故事,让我们一定要孝敬老人。爸爸六岁丧母,我妈是我爸的舅舅介绍的他们同村姑娘,她听说爸爸的母亲病逝前不忍地拉着手问“儿啊,妈妈走了你怎么办啊?”幼小的他是没有回答,还是不解事地说过“那我大就再给我找个妈吧”,让母亲抱憾离世。我妈一数落我爸的“毒”,我爸面色凝重,什么也不说,我妈不知道她是在我爸心上扎刀子啊。爸爸后来不但孝顺我的爷爷和后奶奶,也同样孝敬他的两个舅舅,时常瞒着家人挤出钱或者预支下月工资接济舅舅,连我妈后来都知道了“寅吃卯粮”是什么意思。我妈说有次爸爸的大舅衣衫不整,光脚沾满泥在爸爸工作的县政府门口找爸爸,被警卫当做疯子拦住,他说了我爸的名字,警卫叫来我爸。我爸一看舅舅怎么潦倒成这样,赶紧领到屋给舅舅打水洗脚,又去商店买了一身衣服和胶鞋,还预借了半月工资给舅舅做盘缠。他不仅给两个舅舅张罗娶进儿媳,也给两个舅舅养老送终。

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是爸爸乐于讲到的篇章,“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这是爸爸多么向往的田园生活啊,清风、皓月、花香、鸟语。然而他那时不会想到,年过半百退休回乡,等待他的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惬意生活,还真是要再扎扎实实感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生涯,不再为五斗米折腰,也得弯腰耕作。这倒应了爸爸教我的陆游诗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爸爸给我买了《古汉语词典》帮助我学习文言文,可惜我潜质不够,对古文的功底硬是浅尝辄止了,只培养了一些语感。记得初三有次语老师突袭,对一段古文加句读,全班也差不多就我一个人几乎全对了。慈祥的语老师从此对我另眼相看,把她在学校的一间平房借给我自习。在学到杨修之死时,为了加深我理解,开拓我的知识面,还借我一本《小说月报》上的文章,我对“鸡肋”背后的故事有了更深的认识,对曹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作为也有些胆寒。曹操本人也是文韬武略的一代英豪,死于他刀下的武将就不说了,那些冤死的文人真正让人扼腕叹息。他连神医扁鹊也不放过,连孔子的后裔孔融也没放过,甚至孔融的两个面对屠刀泰然下着棋说出“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孩子也没有放过。难道文人的笔真会招致杀身之祸吗?

说到我那个像慈母一样的语老师,也是初三的班主任贾老师,还有一件一直没有证实的事。她那时安排我们写日记,我爸爸本来就让我养成写日记的习惯,现在老师要求日记一周一交,那也没问题,我不知道其他同学是怎么对待的,我还是老老实实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日记本来就是留给自己的如实记录,不过是老师把关写作有无进步呗。我写到和有点诗人气质的男同桌对文学有很多共同语言,没过几天我的诗人同学的位子就被调换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担心我们会聊得太多影响学习?或者是偶然调换座位?那时候多数男女同学其实还是不太说话的,我就给我的后来的同桌真的在桌上用粉笔画了一条三八线,和男同学还是别有共同语言的好。这些年我多次去看过老师,但一直没好意思问她这个小事,说不定她早不记得了,我那个诗人同学也远赴澳洲,没准他根本不知道这事。我当时真没那么早熟,老师大概是多虑了,不过后来看她的担心并不多余,我的诗人同学在高中文科班又和我同班,高考前夕竟然还给我写情诗表白。

从杨修之死说到三国,爸爸倾向于曹操是奸雄的看法,他给我说到曹操借刀杀人、酒后杀人、忌而杀人的例子,也讲到曹操横槊赋诗杀人、梦中杀人的故事,众人皆以为曹操真是梦中杀人,唯有杨修说“丞相非在梦中,而是汝等在梦中也。”从这些故事里爸爸想让我知道俗话说“出头的椽子先烂”,也就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让我知道祸从口出是怎么回事。他自己多年来经历各种运动,噤若寒蝉,在职场上谨小慎微。想想文革中的无数惨案,我也渐渐理解了爸爸转述的毛主席的话“鲁迅如果还活着,要不然不说话了,要不然关起来了。”难怪爸爸会感叹“鲁迅幸亏死得早,死得是时候。”爸爸一辈子既想伸展自己的天性,像庄周梦蝶一样自在,又要夹起尾巴做人,他的人生该是多么憋屈啊!

他在孤寂的长夜对我的不识字的妈妈说起鲁迅、说起老舍、说起梁漱溟,也许因为我的国民党员身份的姑爷文革在我家躲难月余的经历,我妈能够理解一些黑白颠倒的事,但妈妈对毛主席家解放前流落在上海的毛岸龙更有兴趣。我经常半夜醒来,偶然听到睡在一张炕上的爸爸对妈妈长叹着,说起他知道的另一种历史。夜凉如水,谁解他心?我迷迷糊糊听到他说起毛主席还有两个女儿,叫李敏和李讷,不过听着我爸的土话说出来就是最普通的女孩名“丽敏”、“丽娜”,我那时年幼无知,还奇怪怎么领袖的孩子也起最百姓化的名字?

我爸提前退休后被私人老板返聘当会计,但没干半年就再不去了,后来问我妈才知道我爸说不想做假账违心。那时候私营企业刚刚兴起,很不规范,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我爸胆子小觉得没必要为那点钱替老板担惊受怕。返聘那段时间他每天就那么饿着等下班骑车回家吃饭,舍不得买一碗面充饥,买一根冰棍润喉。我妈看着也不忍心,“嘴靠得像张干羊皮似的”,不去也好,身心都不用再不受罪了。我爸对别的花钱舍不得,但对他的读书和我们的教育却是舍得花血本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他的那些钱是从哪里抠出来的。

我上中学后,我爸给我和姐姐陆续订了许多杂志,我记得《作文》杂志的创刊号是淡绿色封面,“作文”两个字是叶圣陶所题。我从那里知道了很多作家,也知道了和我同龄的少年诗人田晓菲,倾慕不已。

我爸还给我们订阅了《作文通讯》、《中学生数理化》,两个版本的《少年文艺》不知道怎么取舍,索性都订了。我从《少年文艺》里看到曹文轩和赵丽宏的文章非常喜欢。爸爸后来又给我们追加了《民间文学》、《故事会》,想让我们除了欣赏象牙塔的文字之外,再了解民间文化的另一种世俗情趣,他自己更喜欢阅读这两本杂志里的民间传说、奇闻逸事。弟弟上学后又增订了《儿童文学》和一种画报,乡邮员都快成我家的常客了,几乎隔三差五地来。他每次进门都会感叹全公社再找不出一家像我爸订书这么多的了,真舍得培养孩子。有时候赶上下雨天或者有事就把邮递包寄放在我家。我记得我还偷撕过人家信封上的纪念邮票,再找一张普通邮票贴上去,虽然包是在我家放着,但手真的有点发抖,心里发虚,做贼一样,当时没有忍住诱惑,事后还是自责怎么干这么没有道德的事。我每次周末返校除了带我妈烙的饼、炒的咸菜,就是一大包各式杂志。宿舍同学家都比我家条件好,吃穿都比我讲究,但奇怪这些书只有我能提供给大家。她们之间竞争意识也很强,偶然谁有本书也多半是藏起来自己偷偷看,不像我开免费开图书馆一样让大家轮流传阅。

我上文科班后,我爸又给我订了《少年文史报》和《语文报》,也买了《上下五千年》等书。《少年文史报》登载过一系列辛安亭写的历史故事,原来历史远比教科书里生动有趣。我从《语文报》里也知道了很多全国知名的学生作者,对大学生记者团团长胡劲军非常佩服,他高我一届考取了复旦大学新闻系。要说我后来高考选择复旦,应该多少受到他的感召。

我上中学时爸爸给我买过一本《新英汉词典》,后来他又给我买了上下两册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爸爸在街上正好看到天水市新华书店门口排着长队,他过去好奇地打听,才知道第一次进货的《牛津英汉双解词典》到货了,爸爸掏空身上所有的钱给我抢购了一本。二姐不满意爸爸给我配的近视眼镜比她的好,爸爸笑着说“你看,那时代进步了嘛”。二姐又说那英语词典一本就够了,为啥要花钱买两本,爸爸说前面那是中国人编的,学英语就要看英国人编的才好,二姐无话可说了。

我二姐上学时学习非常好,六岁上学,中间又跳级,那时候没有初三、高三,她14岁就高中毕业了。但毕业之后就在家帮大哥务农,恢复高考时爸爸给她和大姐买了当时畅销的高考复习丛书,陪她们一起拣起功课备战高考。不过二姐为了保险起见,只要早日脱离农门,吃上供应粮就行,直接报考了中专。爸爸总觉得可惜,二姐工作后他又替我二姐报名参加函授学习。二姐学了一段,听说函授学历得不到承认就没了兴趣。爸爸不管学历承认不承认,既然已经报名,买了那么多书,不学多浪费。他自己对中医也有点兴趣,硬是皓首穷经,替二姐做了所有功课,参加了考试,完成了两年的四川中医学院的函授学习。

我爸拿张报纸总是能捧半天,角角落落都要看遍,还总是在报纸的中缝里仔细寻找订书的消息。他邮购过一套《书法大字典》,自己欣赏之余,也给我欣赏书法之美。我上高中文科班后,他竟然给我邮购了《大学语文教程》、《文言文阅读精选》,《写作艺术示例》还被我的诗人同学看得爱不释手,差点不想归还了。我从这些书里知道除了杨朔散文模式之外的写作方法,对名著的解析也让我大开眼界。

对于我在学校的学习成绩,每次我说考得还好,其实我妈也不懂怎么好,但禁不住喜笑颜开;我要说考得不太好,她也不知道怎么不好,但会说我“哼,那就是又骄傲了。”我爸爸从来都是笑而不语,他老早就对我说过“胜不骄、败不馁,没有常胜将军”。反正我也住校平时见不到他们,最后索性只报喜不报忧,省得我妈会唠叨我骄傲了。我考大学前夕我爸也没有让我非上北大清华不可,只是说“你尽力考就行了,反正你考到哪儿,我供你读到哪儿。”

我们小时候我爸说起才高八斗的曹植的聪明机智,说过他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爸当年为了大姐顶班提前退休时年仅52岁,主要为了解决大姐的前途问题,他也安慰自己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了,回家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何乐不为?以他的智慧,他可以准确推算自己的天寿,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安度晚年的梦想一落户回家就在大嫂打闹分家中破灭了,大嫂觉得大哥这些年都养活了我们几个“猪一样的弟妹”。没办法,既然唯一可靠的长子分家立户了,爸爸只好重新学做农民,和妈妈一起赡养爷爷奶奶、抚养我们三个幼小的孩子。他也很坦然地教育我们背起书包是学生,放下书包是农民,回到家就要接受劳动锻炼。为了让我们干活顺手,他给我和姐姐买了袖珍铁锨、袖珍背篓。他在地里被大家讥笑“像绣花一样”地锄草,要知道他有高度近视眼,又患过风湿性膝盖关节炎,他不但要把草除干净,还要把每寸地都像翻熟一样地松土,他挪着个小板凳在地里干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爸爸当然更不会想到在他身后,我弟弟和哥哥为了老院有可能拆迁补偿的事已经对我妈苦苦相逼,他怎么会想到“兄弟阋于墙”的故事会在他的儿子间上演呢?我家的门楣上可是爸爸当年请书法家的姑爷题字、精于木工活的表哥雕刻的“通德第”三个字啊!就算儿孙们不能光耀门楣,也不至于要玷污门楣呀!爸爸刚去世的那个晚上,弟弟年仅4岁的孩子无缘无故地大哭不止,我妈后来说大概爸爸的魂托给孩子了。第二天孩子看到满院子乌压压的人也惊恐莫名,他不明白老抱他的爷爷去哪了?后来弟弟告诉他“爷爷就睡在对面那个山上了”,孩子眨巴着眼睛追问“那爷爷睡在土里不冷吗?”没有人能回答他。我想长眠于地下的爸爸也许不知道冷热了,但他真看到我的兄弟为了留存几代人悲欢离合记忆的老院而反目,他的灵魂会得到安息吗?

在那个贫乏的年代,我爸有心给我们讲述他知道的一切,我也用心听取了一点一滴,爸爸以他有限的知识扩充我们的眼界,也丰富我们的心灵。他对我说过的徐志摩名言“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以及徐悲鸿的名句“人不可有傲气,但绝不可无傲骨”,是他自己的处世之道,也成为了我的人生箴言。从人文科学、历史地理、天干地支、四时农谚以及生活常识,甚至他去过的不多的几个地方:泰山天梯的陡峭和日出景象、华山鹞子翻身的险峻和自古“华山一条路”的真实、他最早工作过的庆阳环县饮用窖水的苦涩……这些讲述都留在我的记忆里,历久弥新。如今,我儿子早已不屑听我讲述些什么,对他来说,没有太多东西是新鲜的,他更愿意用他自己的眼光去看世界了。

一一年六月二十二二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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