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样做拆迁工作的

一双大脚架到窗台上，身子深陷靠背椅，对着远处的青山发呆，这姿势本身就是命令：谁也别来打搅我。所以，当我听到叮叮的高跟鞋叩击地板声向我逼近时，一股无名火窜起。我正要发作，却听到小倩轻柔的声音：
“黄处，市长让你去趟他的办公室。”
“什嘛？”
“刘秘来电话，说市长让你去。”
突然明白拆迁办费主任向我射出飞镖似的眼神意味着什么了。
早上上班，在电梯口碰见费主任，他没理我的招呼也就罢了，还用眼神捅我。你妹啊！老子一直纳闷了半上午，猜测各种可能，现在才揭开谜底。
费主任运气不好，沙湾城中村拆迁，搞一年多也没搞定，领导大会小会上没少屌他，费主任没被屌死真是个奇迹。沙湾城中村一直很淡定，倒是费主任的日常脸色都快癌变了。忽然，领导不屌了，我们都知道大事不好。
“看来是要我来做替死鬼了，”在去见市长的路上，我竭力不让自己崩盘。可从市长那儿回来时，我只能劝自己要淡定了。
本来以为市长调我去拆迁办，会免去我扫黄办主任的职务，可是市长没那么做，他让我统管两办，这几乎是个副局的待遇。
本市最年轻的副局啊，名不归但实至啊，叫一个鄙视名利的人如何淡定？我只能一路打击自己：拆迁是件折寿的事，没什么好高兴的，再说，挠头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挠头的日子说到就到。
“都见报了，“小倩递给我一叠报纸，声音还那么轻柔。
我翻了翻，全是沙湾村民集体上访堵塞交通的事，我没控制住自己，把办公桌上的东西全砸了。
“通知开会！“我顺手抄起电话，没抄着，电话撒落在地。
小倩急急走过来。
“市长叫马上去。“
“通知拆迁办，全体到小会议室集合，等我从市长那里回来。“我从地上捡起手机，揣兜里走了。
会议一直开到天黑。我发誓要杀掉世上所有的记者，特别是南都的，我还要穿越找来一队日本鬼子开进沙湾城中村，实行三光政策，如果要绑一个什么家伙搁树上烧死，就一定绑拆迁办副主任董非，这厮居然在会上朝我咆哮：
“要是强拆能搞定，还能轮到你，老费早他妈把沙湾夷为平地了！“
不过会议也没有完全白开，至少让我听出了点门道。
在沙湾的对岸，是境外一个非常有名的赌城，它的红灯区离沙湾不远，品牌巨大的溢出效应带旺了沙湾的娱乐业。“沙湾式服务”，不是开玩笑，你懂的。沙湾的老人们都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旺的生意。
“你拆的是什么？是人家的金山呵， “小倩对着我耳朵说，声音还那么轻柔。“换你，你愿意？”
这小倩，平时还真没看出来。
我明白了市领导调我兼管拆迁办的用意。想起市长用食指点着我脑袋说的话：
“你这里装的是什么？都是狗屎！“
是我自己迟钝，不能及时领会领导意图。不过，现在反应过来也不迟。
 “马上起来，准备材料。明天通知全市，高调扫黄，重点整治沙湾城中村。“我对小倩说，语气果断。
哼！我让你金山，我让你阎罗开店鬼不上门！我让你一只雀雀子都飞不进去！你们这帮刁民，到时候全都跪着求我拆迁，想补偿，毛钱都没有。

小半年过去了。
全市娱乐业一片萧条。
只有沙湾城中村还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比以往更精神了。
扫黄办几个副主任都快被我屌疯了。小倩有一次开玩笑，说要把我怒斥员工的煞星模样拍下来放网上，不用编辑，保准盖过网上疯传的希特勒咆哮体。
“你要火呀黄处，“小倩笑说。
我没搭理她。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思幽这个默。
“说吧，谁是保护伞？“我把分管业务的副主任老聂找来。不管了，不彻底撕开情面不行了。
“敢吗我？都这个点了，就是有心保护也没那个胆啊！你还不把我给撕吃喽！”
“没说你。是你早把你煮了。我是说市里，会是谁？”
“我看市里谁也不敢。要有市长会把他煮了。”
“那沙湾的洗浴中心怎么还不关门？比咱市府门口都热闹我看。”
“关键是逮不到现行啊！人家正正规规洗浴桑拿，你把他关了，那还不得跟上次一样，又上街闹事啊！一村就一个姓，关一家就全村出动，不好惹！”老聂显得比窦娥还冤。
“一男一女光身子搂一块儿，逮一对就那么难吗？我还就不懂了。”
“难处就在这儿。你没少去指导工作，也知道，那村子跟个迷宫似的，我们的人打哪个路口进村，全村一清二楚。你这边还没进门，他那边早准备齐活了，衣服穿得跟绅士似的，就等着你进来跟你交流思想。”
“就没一点办法？”
“没办法。知道是个炮兵阵地，但看不见开火，一点脾气没有。”
“找一对男女，塞点钱，请他们配合一下，等我们的人一到就脱衣服搂上，不就有现行了吗？”
“这可不敢干黄处，明着黑他还不跟强拆一样？他们有记者，告你栽赃。再说，抓一对儿也只能说明一家有问题，关不了全村。”
“处处帮他们说话，”我拍起了桌子。“我看是你有问题！”
“你要抓人尽管抓。要敢玩阴的，我第一个捅给记者！”老聂的手指快戳上我的鼻子。
“果然有内鬼。我说沙湾城中村整治不下去呢！”
“不配合你玩阴的就是内鬼是吧？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找领导说去，让他来评评这个理。”老聂掉头就走。
“老聂，呵呵，老聂，跟你开玩笑呢，怎么一说就急，”我抓住老聂，“我是内鬼。尼玛，我是内鬼，行了吧！”

但我还是把老聂从扫黄办调开了，把拆迁办的董非调过来。
我成立了一个沙湾城中村整治工作小组，全面换防，人员清一色从乡下新招，全都是他们家乡的捉奸爱好者。
我以为此举可以彻底搞定沙湾，但我错了。
董非反映上来的情况，跟老聂说的一模一样。我们拿沙湾城中村根本没办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毕竟那是人家祖祖辈辈经营的根据地！
“年前拿不下这块地，取你的狗命。”市长咆哮。
但直到年关，我依旧一筹莫展。
春假前最后一次会议上，我等着挨屌，可市长什么也没说。我知道完了。一过完年，我就该拍屁股走人，进资料室跟老费一块儿混了。
除夕。市府办公室冷冷清清。都回家过年去了，只有我没地儿去。
我把双脚架到窗台上，身子深陷靠背椅，对着远处的青山发呆。
这个年该怎么过？
不想去美国看老婆孩子。没那个心情。
也不想一个人猫家里治内伤。
要不，提前去普法寺吧。

天下着小雨。盘山公路寂静无人。
再过几个小时，这条路上的车就会多起来。他们吃过年饭，都会赶过来烧新年头一柱香。头柱香象初夜一样重要。
人人都觉得普法寺新年头柱香是他烧的，但真正能烧到头柱香的，是本市最大的领导，这是个一级机密。
不过，这个新年普法寺的头柱香可能是我烧的，这是普法寺知客觉智大师向我保证的。这就是当扫黄办主任的好处。
我和觉智大师半年前相识，当时我正在执行公务。
本来看到一个光头和一名失足妇女赤条条坐床边，我并没有多想，毕竟光头的不一定就是和尚，和尚不一定就是大师，但觉智大师到底有智慧，懂得把事情扼杀在萌芽状态，就开始做我思想工作，讲了许多大法要。
把一个欠我天大人情的和尚放回到普法寺知客的位子上，对我没什么坏处，我寻思。
“大师也是人嘛！”我显得通情达理。
大师兀自走了。这半年我忙得都快把他忘了。
我把车停在普法寺停车场，给觉智大师电话：
“我已到门口。”
大师沉稳地将我迎了进去。拐了许多弯，将我让进他的禅房。
“黄局，您先在这儿委屈一下。”
没把我扔给客房部，而是将我领进自己的房间，可见体己了。我竟莫名的有些感动：
“呵呵，别黄局了，转年就该下课回家了。”
大师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儿，双掌合十：
“施主今年一定是黄局，请放心。”
“托您金言，”我拱拱手，搞不清觉智什么意思。
“我还有事，先去忙一会儿。您自己照顾一下自己。”
“去吧。你这儿不是有书吗，我可以先翻翻书。”除夕可能是这厮一年最忙的一天了，这个我懂。
“我去帮施主烧完头柱香便回。”
我站起来打量觉智的书架，发现除经书外，其余的都跟《三国》有关。《油焖三国》，《刘备教你诈》，《曹操的黑，孙权的厚》，《跟张飞比钝感力》，《身边的蒋干》，《诸葛不亮》，《分享小乔》……
我挑出一本《云长与貂婵》，翻起来。
吕布死了，貂婵归谁？如此天物，谁忍暴殄？史上并没有赤兔马，赤兔马实为貂婵。罗贯中曲笔为尊者讳，但裴松说了实话。云长确曾向孟德索要过美女，孟德想笼住云长，满足了云长的要求，但暗中搞了个毒丸计划。他在送去的美女中，挟带了貂婵。主意是郭嘉出的，也有可能是贾诩。云长果然中计，他将送来的美女都送了回去，但把貂婵留下了，这正是孟德想要的结果。贾诩善相，当然郭嘉也内行，两人中的一个，看出了貂婵的宿命，谁睡了貂婵，谁就得死。董卓睡了，横死。吕布睡了，横死。把她送给云长，是借刀杀人。云长接着睡，终究逃不掉命运的诅咒，身首异处于江东。
果然是奇思妙想，生动有趣，看得我齿颊流芳，不觉天亮。
觉智回来了。我放下书，有些不好意思：
“很久没这么看书了。”
“别不好意思，和尚还嫖宿呢，偶一为之，无伤大雅。”看得出，觉智心情不错，会开玩笑了。
“哎，不对呀！”我反应过来，“你一个和尚，整这么多三国书搁屋里，为嘛？难道要上井冈山？”
“男人嘛，不能搞女人，又不能搞政治，只能搞搞三国啰。”觉智笑道。
我醍醐灌顶，感觉好象是菩萨通过觉智的嘴，直接向我喊话。一股强大的冲动，催着我要马上开车回市里，但我克制住了。
大年初一，见谁都不合适，先忍忍吧，睡一觉，一切等到明天。

初二一早，我就去敲文化局长胡正文家的门。
门是胡局亲自开的，他脸抹笑容，但眼神警觉，一副只有达芬奇才能画得出来的表情。
不过，很快我就让他眼睛里的警犬变成了温顺的京巴。我拿出了他的两大至爱，一本乾隆版的《三国演义》，一盒从天堂美食城订来的红烧肉。
接着，我拿出了第三件让他消魂的大礼：
“胡局，我是来拜年的，也是来拜师的。近来看《三国》，有一点心得，但又觉得很不够，想到您这里深造深造。“
胡局这辈子最悲惨的事，就是没人和他谈《三国》。这方面，他是寂寞高手。只要谁肯和他谈《三国》，扇他几个耳光都行。
“哦？小黄处长想必有了什么新发现。“胡局的眼睛亮起来。
“班门弄斧，班门弄斧，“我谦虚地笑道。
“说说看，“很亲切，很到位。
“赤兔马，你说这玩艺儿，它真有么？“
“影射貂婵，是吧？也算一说。“胡局脸上浮出听人唱ABC歌的微笑。
果然了如指掌，看来不来点猛料开不了他的胃口。
“小三的力量无处不在，董卓的权力大过一把手，但小三借到了世上最有力的手。小三一直是条隐蔽战线，一种暗能量，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我喝了口面前的茶，很不错的龙井，市面上估计卖到2000块钱一斤。
“这个我同意，“胡局来了精神，”很多人说周郎美人计不成功，肤浅！看不到周郎美人计和多年之后火烧连营的关系，看不到事物的本质，喧嚣的时代，浮躁的人性，怎么能深刻理解《三国》呢？“
“其实只要问一句，为什么是孙权火烧连营，而不是曹操，就一目了然：他妹的力量！“
“小乔在火烧赤壁中的作用显然被严重低估了。“
“同意！“
“是谁说曹操‘治世之能臣乱世之枭雄’来着？小乔她爹。两人应该很早就认识了。“
“你是说孟德和小乔？“
“对。小乔是周瑜的老婆，但周瑜把曹操烧了，说明曹操曾经欠着周瑜什么了。债务也许早就欠下了，早在曹操青春年少往老乔家乱窜的时候就发生了。那时候天下应该还没大乱，老乔还在洛阳做官，曹操当时估计正和袁绍在街头玩小团伙。“
我被胡局的推导镇住了。谁能想到，小乔可能是曹操的初恋情人，大乔小乔和曹操袁绍在一个大院玩儿来着？没人能具备胡局那种把握《三国》细节的能力，看来，要压过胡局，让他心服口服，我只能拿出雪藏的绝杀了。
“你发现没有，胡局，“我顿了顿，”天下大乱，混得最好的是谁？高干和干部子弟！前苏联解体，汉末大乱，都一个鸟样，高干子弟先喝头啖汤。“
“哦？“
“曹操是高干子弟吧？袁绍袁术是高干子弟吧？孙策孙权是高干子弟吧？混得好的全是他们。“
“怎么解释刘备呢？他爸是李刚？“胡局觉得抓住了破绽，那正是我故意设计的。
“不是李刚也是高干子弟，跟一把手沾亲带故。“
“住在村子里？卖破席子的高干子弟？“
“不错，刘备他们家是早几辈就下放农村了，后来也一直没回城，但有高干基因。另外，也是最重要的，他坚信自己是高干子弟。“
“这倒不假，后来皇帝也认了这门亲。“
“诸葛亮就是冲着这一点去的。不是高干子弟，不跟皇帝沾亲带故，你三顾茅庐，你三十顾茅庐人家也不尿你。你当诸葛亮不势利？“
“不至于，诸葛亮要匡扶汉室，那是他的理想。“
“这正是诸葛亮的高明之处。这个世界谁掌握着资源？国家。在当时，就是汉室。你得跟掌握着资源大头的机构站在一边。“
“资源大头后来实际上被曹操掌握了。“
“但名义上呢？名义上被刘备代表了，刘备代表汉室。“
“先说自己是高干子弟，然后坚信自己是高干子弟，然后再说服别人相信你是高干子弟，最后你就真成了高干子弟，“胡局总结道。
“对，就是这么个理。天下可别乱，天下一乱，要么你是高干子弟，要么你一口咬定自己是高干子弟，否则，你甭想成功。“我想我彻底击中了胡局。
“兄弟，说得太好了！“胡局拍着我的肩膀，一种文人式的轻浮激动，“很久没这么痛快地聊一场了。我说咱们机关藏龙卧虎嘛，高手原来就这身边。”
“向您学习，向您学习，”我笑道。
等胡局拿出窖藏三十年的茅台，和我推杯换盏的时候，我知道，事情已经妥了。趁着酒酣耳热，我向胡局说出了我的计划。
“早该这么干了，兄弟！”没想到，胡局比我更急切。

在通往沙湾每一条要道的路口边，最好的大楼都设立了《三国》大讲堂，那是文化立市政策的一部分。胡局亲自挂帅主讲，全国各地《三国》高手云集于此：什么余先生、易先生、于先生，都是各分堂的堂主。
大讲堂一票难求。生意太好了。场场暴满，座无虚席。讲师不够，没辙，就上北京街头拉的士司机，连培训都省了，直接上场开讲。搞得北京的士司机一时短缺，北京市很有意见，直接给市长打招呼，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各大学找人。
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听讲的，络绎不绝。原先去沙湾娱乐的客人，完全被我们吸引过来了。沙湾城中村门可罗雀。村民们自己也抵挡不住诱惑，没羞没臊跑过来听讲。董非兴奋地跑过来报告：村长立规，谁不守纪律，跑到大讲堂去听《三国》，就家法侍候，开除村籍，可村长自己就没忍住，偷偷跑去听，被人发现了。
“还是你有办法，黄处，这种损招，诸葛亮都想不出，”董非嘿嘿笑说，“我看现在拆迁沙湾城中村时机完全成熟了。”
“不忙。沉住气，等他们跪着来求我。”

一切皆如所料，沙湾城中村顺利拆迁。没有一分钱补偿。尽管我向市里申领了一大笔补偿经费，但我觉得，不能随便给他们，不能惯坏人民。
我从黄处变成黄局。想起除夕觉智大师的话，感觉今年普法寺的头柱香，真象是我烧的！
太累了，我需要好好休次长假。可是市长说：
“来不及了。上面说，你的拆迁经验值得好好推广。各地都在请你呢。”
尼玛，拆迁经验，卵子拆迁经验，关键是烧香。
可这是个机密，能说吗？
“嗯，拆迁工作，其实没什么秘密，你要做的，只不过是多给人民讲讲《三国》，”我想，这样的大实话，总是可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