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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的那边是故乡
王 瑞

送别时他以三十岁的苍凉,匀一点笑容蘸在我们脸上,不许哭,你们要把嘴角坚持挂在耳边,而他突然把头深深埋进臂弯 – 舒婷《安的中国心》

每年过年的时候,就特别地想家。按说我的小家早已安在国外,两边走走也很方便,可是还是管不住地想。

那是到美国的头一两年吧, 好朋友康在国内出了诗集。母亲即刻寄给我一本,朋友的诗行使我又回到家,回到童年,在很长一个时间内那本小书伴我度过了许多思乡的日子。然而在一首诗里,康似也表达了想了解地球另一面生活的愿望。记得他这样写道:"... ... 有时候曾望着那片远山遐想,山那边是否还是山?"对于他的问题,我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五年前的秋天去英国剑桥大学开会,晚饭后和同事在康河边散步,突然听到一阵阵自行车铃声从后边传来。我不觉一惊,难道出现幻听了?车铃--这是家乡才有的声音啊。不等我回过神来,三四辆自行车从我们身旁匆匆飞过。车上分明是几个我们中国的少男少女,一口京片子,追逐着,嬉笑着,在这肃穆的最高学府,在诗人徐志摩当年泛舟的康河桥畔。我身边的同事仍然埋头走着,对于她,身边有几个骑车人过去了,仅此而已。而对于我,那车铃,那京片子,那自行车,那追逐,那嬉笑,却犹如英国九月的阳光,一扫我心中离乡背井的阴霾。

仔细想想,多少年我在海外靠以支撑的就是这一缕乡情。

在国内我的专业是英文。当时有一种说法,学好外文的最高境界是忘了母语。当时争强好胜的我恨不得求一粒仙丹,吃了以后忘掉我的母语,好让我记住那些洋码字。幸亏没有这样的仙丹,否则我的今日不知怎样晦暗?

在国外接待过父母的朋友都知道,住了一段以后,发现老人们突然对国内的情况,特别是政策法令特别精通。仔细一观察才发现原来他们整天泡在海外仅有的一两份中文报刊里,甚么犄角旮旯里的消息都不放过。我的父母就说过,一拿起中文报纸,就跟在家里一样。我又何尝不是?刚来的时候,行李一放下,就去学校图书馆问有没有中文图书。无奈我们学校没有几本中文书,大海捞针才找到两本,一本是赵元任先生的妻子杨步伟的《一个女人的自传》和戴厚英的《人啊人!》。两本书都是港台出的,竖排繁体,虽然戴的书在国内已翻看过,我还是如获至宝地将这两本书都借了回来,还舍不得一下看完,往往是看几十页洋书,才奖励自己看一页中文书,看中文时认真无比,开心无比,真称得上是”沈浸浓郁,含英咀华”了,也第一次感受到”咀嚼”这个词的意义。就是这两本书陪我度过离家最初的那段寂寥的日子。

其实在海外最引起我们注意的莫过于中国人,中国文字和中国的东西。在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博物馆,在大不列颠博物馆,在许多国家的博物馆,我们流连忘返的却偏偏是我们中国馆。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的苏州花园呆过整整一天,比我在苏州哪一个真园林里的时间都呆得长。然后在任何景点,凡是有中国人街头操琴卖艺,写生卖画的地方我都喜欢去扎堆,曲终,画了的时候,叫个好,鼓鼓掌。便觉得痛快。那天我来到伦敦的特利法格广场,这地方的阵势立刻让我想起北京的天桥。 再转过头便看见一字摆开,有十个,不,至少有二三十位画家—我们中国的画家在为游人画像,每位身边都有着黑压压一片围观者,崇拜者。我突然觉得这简直就像在过一个中国的节日,简直就是中国人的”天下”。我在想一百多年前西方列强用坚炮利舰向我国输出过他们的文化,而今天我们的同胞没放一枪一弹也做到了,我莫非不是在目睹历史吗?几十年,几百年后我眼前的这些同胞不正是弘扬中华文化的先驱吗?其实在海外,我的眼里,许多同胞的眼里,总是有意无意地注意到这些东西。这便是我们特殊的观察方法,我们就是这样让他乡变成了故乡。所以我要这样回答康:"兄弟,山那边当然还是山,而且是故乡的山!”至少在我的眼里是。 再往前走,便撞上一个消防栓。以前不知道,英国的消防栓是黑色的。这本身就让我吃了一惊,让我更吃惊的是,在这黑色的消防栓上,有谁用白色的粉笔写的字,是刚刚写下的,而且是一首诗,一首中文诗:

  “一个梦 -- 房子?
是囚房
有泪印
有血迹,有诗行
......”

有如一桶冷水当头浇下,把我刚才的亢奋浇得无影无踪。回头再看那些操琴作画的人,心里便有了几分凄然。我开始想他们每个人的家,每个人的过去,每个人出国前在干甚么?我也推测此时此刻他们在想甚么,过期的签证?水电公司的账单?房东脸色?今天的晚餐?也许甚么杂念都有,而就是没有他们曾经有过的梦。

“有画幅
正出版一本书
一个女人为这房子
由东被劫持到西
屋外是不同的版本
越国界又变
... ...“

黑色的消防栓旁躺着几个粉笔头,直觉告诉我,这首诗刚刚诞生,诗人也许就在附近,我抬眼四望,找一个茫然的女人。

近二十年前一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梦便碎了。没有钱,只能跟其它留学生在最差的街区,最差的公寓里挤住在一起,先睡在地上,再一点点从垃圾场捡回家具。然后,便日日梦想回到故乡的一天。记得当时,我常常臆想,别人以为我又在编织其它的梦,比如发财,比如“成功”。其实,我是在盼望出现灾难,任何灾难,那样我就会有一个借口,不用熬到毕业,就能回家。在国内我十分痛恨过年,痛恨年带来的拥挤和没完没了的应酬。都说,年其实是指一只猛兽,当时在我看来的确名副其实。曾几何时,每到过年,虽然不再有任何仪式,不再需要应酬,我却有了温馨的心情。美国不过中国的年,尤其是我刚来那会儿,连有人提都没有。但是,过年的那几天,我至少有了借口去回忆我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的年,每一个都那么清晰,那么亲切。记得,一次母亲带两个弟弟回老家过年。家里只有我和父亲。父亲工作忙,又不善家务。甚么年货,年夜饭等等一概不知应怎么“变”出来。到了年关,我们爷俩傻眼了,然后只有在年初一逃到一位叔叔家了事。还有六八年的春节,各路造反派英雄,倡议年是四旧,不过了,要过“革命化的春节”... ...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可谓最美的精神会餐。多年以后,当我真正回到了故乡,故乡却变得比美国还美国。我几乎神智错乱,怀念我在异国他乡对故乡的怀念。

都说阴阳两界象隔着一条河,那边的过不来,这边的能过去。而我们心目中的“故乡”,有如我们心目中的“年”,也同我们隔着这一条河,而跨不过河的是我们,是我。

如今,人们喜欢把各种各样的东西都说成是财富。青春是财富,年资是财富,健康是财富,连苦难都给说成是财富。这么说来,背井离家的经历也可以称之为“财富”了。要这么算,我们这些人该是世上最富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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