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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部落最后的日子
申维

马兰,你好!

我向你说说“草原部落”的事吧。你们生活在海外的人啊,时刻关注着祖国的命运,关注着这块生养你们土地上悄悄发生的变化。在这儿,许多人战斗着,他们是你的同胞中最优秀的一伙人。他们的个人努力说起来是微不足道,然而众多人的努力,汇成了一条不可改变的大河,最终促成了这种变化。这种变化的最大体现,在于对一些常识性问题的认知。从前模糊的东西明晰了。贺雄飞先生无疑是这伙人中最为努力的一个。

贺雄飞是一个来自内蒙草原的汉子。他创办的民营出版机构的名称就叫“草原部落”。他被人们称着酋长。“草原部落”被有识之士们称为世纪末的《新青年》。部落的四周麋集着当今中国最优秀的、最具有真知卓见的思想者。酋长说:“做一头快乐的猪,还是做一个痛苦的思想者?”他们是一群痛苦的人啊!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人们会重新提起酋长这个人和他的“草原部落”。因为在思想解放这条战线上离不开他们的努力和为之所作的牺牲。

龙年春节刚过,我接到酋长从内蒙呼和浩特打来的电话。他说准备出我的长篇小说《中国病人》。他说他还没有认真地读我的小说,但是他的助手J很喜欢我的小说。他让我立刻去北京,帮助他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说起J喜欢我的小说,纯粹是偶然。“草原部落”本来没有出小说的计划。他们曾经出过一、两本,但并不理想。向来选题较严的酋长早就把我的小说Pass了。J偶然翻阅时,恰好看见我书稿中的一句话:“主啊!让我在黑暗之中看见光明!”J是一个诚信的基督徒,自然就被这句话吸引。他看了后就一发不可收地喜欢上。这也算是缘分吧!

我蜇居在扬州已经很久,所以对外边的世界有一股安耐不住的好奇。我是正月十五去的北京,碰巧赶上春运高峰,本来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竟在火车上呆了20几个小时。我到了北京站是凌晨一点,就被扔在车站广场。这时间是哪儿也去不了的。车站广场上有拉客的黄牛,说15元就可以住像样的房间,住宿的地方离车站很近,可是,等我们上了一辆小中巴后,车子发疯似的开,竟然开到了芳星园。芳星园是公安部群众文艺出版社和《啄木鸟》杂志的所在地。我的同学张旌就在《啄木鸟》当编辑部主任。当然,这时候关键的还是住上一晚,何必这时候去打搅别人呢?

黄牛把我领到一个六层的地下室里,然后在通风的过道里给我搭了一张铺,说这就是我住宿的房间。铺上只有一条很薄的被子,而且靠着潮湿的墙壁。过道里阵阵阴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那环境你说没法睡吧,可你旁边却睡着一排的人。大家都安于现状。我用被子裹着身体卸寒。我旁边有一个农村妇女和我搭腔。她说她钱被偷了。她已经几天没吃东西。她丈夫去唐山取钱来赎她……我就给了她50元,想让她安静下来,可她拿了钱后似乎更不安静,不住地感谢我,说如果我要是冷,可以睡到她的床上。我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

我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见女人的嚎哭。一个男人在殴打自己的女人,拳打脚踢。女人跌倒在过道的地下,衣不遮体,脸上全是血,可手还是牢牢抱住那男人的脚不放。男人揪住女人的头发。后来,在众人的劝说之下,男人终于住了手,回到木板隔的小屋里。女人也抽泣着跟了进去。这鬼地方像一个地下王国。我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壤。这是我到“草原部落”之前上苍安排的一段小插曲。

中午,我赶到黄村。“草原部落”新搬的家在兴涛社区。这是京郊的一个贵族居住区,封闭式的管理,警戒森严,完全是西化的管理模式,让你觉得生活在国外。小区里进进出出全是高档轿车。傍晚,遛狗的妇人们牵着西洋犬,有的值好几万。我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觉得酋长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如果单单是这样,他这个人也就没有什么太值得我留恋的。当今社会成功的商人很多。大街上的暴发户像粪坑里的苍蝇满天飞。后来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

我到“草原部落”的前一天,酋长有急事,赶回内蒙去了,好像是家里什么亲戚结婚。后来,有半个月的时间,他近乎失踪,连个电话也没有。我从J口中知道事态有点严重。因为外界传闻颇多。我终于了解到这几年“草原部落”做了些什么?我已经感受到“草原部落”还能存在,纯粹是一个奇迹。

“草原部落”的出名首先在于它推出的一套“黑马文丛”。这里边有现在大名鼎鼎的余杰和摩罗。贺雄飞看中他们时,他们还只是一些不出名的青年学子。余杰被称为今天的鲁迅,特别是在高校学生中拥趸者甚多。余杰前不久因与余秋雨的“二余”之争而沸扬了一会儿,可见少年老成,功力非同小可。摩罗被称着中国的别林斯基。酋长分别推出了他们极畅销的几部书。余杰的《冰与火》,《铁屋里的呐喊》和摩罗的《耻辱者手记》,《自由的歌谣》。另外还有孔庆东的《四楼207室》,毛成志的《昔日的灵魂》,张伟建的《深呼吸》,朱健国的《不与水合作》,谢泳的《逝去的年代》。这套“黑马文丛”的出现对中国的年轻思想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波,特别是在青年学生中反映强烈。

接着,“草原部落”出版了《历史先声》。这本书的编者未作一字,全文均选摘自《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新华社社论》。主要内容是中国共产党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对自由和民主的承诺。其中一些兑现,而另一些远未兑现。《历史的先声》在海外反映强烈,法国和英国的许多电台都予以了报道,而这些事的当事人,书的主编酋长竟一无所知。估计是好事的留学生们干的。有人说酋长干的漂亮,而他却更加惶惶不安。因为他确实没有什么动机和目的,更没有什么背景。他出这本书纯粹是觉得中国有必要加强自由、民主和法制的建构。

另一本引来麻烦的书是北大钱理群教授主编的《审视中学语文教育》。这本书在“两会”期间引来《教育报》和《文艺报》的整版发难。我和钱先生曾有一面之缘。我在鲁迅文学院上学期间,钱教授曾经来给我们开了两节课的讲座,讲鲁迅的《野草》。近年来,鲁院所请的教师水平较差,而钱先生是其中唯一让人难忘的,可以这么说吧,这是我一生中碰见过的讲课最好的一位老师。我想关于钱老师的人格和文品,有自由主义思想传统的北大学生们更有发言权。

《教育报》和《文艺报》的两篇批判文章,与其说批评,不如说是威胁和恐吓。在《文艺报》的题为《拯救还是戕害》的文章里,署名凡夫的作者说,“《审视》这本书是去年4月出版,这正是美国和‘北约’大举轰炸南斯拉夫的时候。过不久,美国疯狂轰炸我驻南使馆……恰恰这时候,《审视》一书出版,”牵强附会之极。一本探索语文教学改革的书,竟然和美国轰炸我使馆挂上了勾。作者似乎觉得这样还不过瘾,又与当下的形势挂靠,把《审》比着是**功一样的歪理邪说。作者在文章结尾处说出了其写作的目的。作者说,“《审视》一书的策划者们不仅要为自已的声音争得一席之地,而且要席卷全盘,取而代之。”原来,作者所担心的是别人“取而代之”。因为担心别人“取而代之”,所以,就得借助政治的力量,强行给你嫁接罪名,以求得“实际解决”。这当然不是什么新招,对于历经“**”的人来说,这种招术只是“温故知新”罢了。

再比如,《教育报》题为《坚持教育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的文章。该文在“关于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一节中,批评《审视》所说的“中小学长期以来没有哲学课……”该文反问道:“难道马克思主义不包括哲学?”我想作者可能对哲学的基本概念没有弄清楚。“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是人们对自然知识和社会知识的概括和总结。哲学的基本问题是思维对存在,精神对物质的关系问题。一切哲学派别按照对这一问题材的不同回答,分成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两大阵营……”很明显,是哲学包括了马克思主义,而不是马克思主义包括了哲学。作者要坚持教育改革的社会主义方向,就应当多读一读马列主义著作,或者说,至少在大谈哲学之前,也该弄清什么是哲学?很快,出版《历史先声》和《审视中学语文教育》两书的汕头大学出版社,受到停业整顿的处理。

“草原部落”的最大贡献是出的一套“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文存,分别是:钱理群的《拒绝遗忘》,朱学勤的《书斋里的革命》,徐友渔的《自由和言说》和秦晖的《问题与主义》。这是近几年来,除了王小波之外,中国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最精粹的一部分。大家都知道,中国思想界存在着自由主义与新左派之争。这本是庙堂里的争论,而现在,部落竟将这样的争论呈现在国民面前,让更多的人了解到什么是自由主义?在此之前,我对自由主义的理解就是毛泽东在《反对自由主义》中所说,迟到早退,背后议论,或者随地吐痰。

酋长在他选编的《名报名刊精选》的选题上,也存在着明显的倾向性。他较为倾心于一批有着自由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他在《天火》(上,下),《风雨敲书窗》,《边缘思想》,《边缘记录》,《边缘感觉》,《守望灵魂》,《世纪论语》,《今日思潮》等书中,较为偏重顾准,曹思源,刘军宁,李慎之,王元化,林贤治,王小波,谢友顺,周实,鄢烈山,谢泳,和钱、朱、徐、秦等人的文章。

我们因为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酋长的消息,就很替酋长担心,怕他出事。J对酋长可能出现的情况作了多种可能性的猜测。他担心酋长被捕,或已经密秘处决,或者人为地制造了车祸,再或者酋长跑往国外。而我认为从中国当前的大气候看,出现上述情况的可能性很小。因为“文革”毕竟已经离我们远去,谁都不愿那样的日子重演。中国也确实是在进步,少数几个人是阻拦不住历史车轮前进的。

夜里,我们会接到一些电话,打听酋长的动向。从外界传来的小道消息看,多数情况不太好。气氛真的有点儿紧张。我们甚至做好被捕的准备。有人说,中宣部点名批评酋长了。有人劝酋长不要有什么动作,因为在此之前,酋长刚刚在北京某酒吧招集了100多名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聚会。当年毛泽东的秘书李锐和周总理的秘书李慎之主持,影响闹得很大。有传闻说社科院副院长李慎之受到了批评,(李慎之和王元化有“南王北李”之称,是中国南北两大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的代表。)社科院的刘军宁被免除工职,清华大学的秦晖被解聘,徐友渔受到审查,钱理群受到批判等等。好像下面就该轮到酋长了。

我在“草原部落”的主要任务是审稿,主要审文艺类。酋长和J的长项是社科类的理论性文章和散文随笔。他们对小说和诗歌并不内行。从他们前期出的文学作品可以看出这一点,而他们出的思想性读物是全国一流的。我审稿的标准是力求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我不在乎你写什么,而在乎你怎么写。小说的艺术就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粗糙的作品遭到了枪毙。我枪毙的许多稿子中,其中也有内容感人之作,但因整体效果不好,或者说不太像小说,而遭淘汰。

比如,解放军艺术学院的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作家,但是他的小说存在着某些先锋小说家的通病。他们总是把简单的东西说的很复杂,而把复杂的东西说的很简单。我觉得缺乏分寸。同时,他们又故意地把事情颠来倒去,故弄玄虚,让人不明白,这样,就制造出所谓的后现代技巧。我认为小说这门艺术总有其最根本的东西,必须保留的东西。如果一味求新求变,那就不是小说。鲁迅说,中国是最大的文字游戏国。游戏也是有规则可遵循的。

遇罗文是遇罗克和遇罗瑾的弟弟。他写了一个小说叫《复仇者》,故事说的是“文革”时期北京大兴县发生的惨绝人寰的种族灭绝,全村50来户全部被杀,只有一人得以意外逃脱。这个人在外流浪多年后,开始了他的复仇,仇人一个一个被杀,总共杀了13个人。我对遇罗文先生说,复仇的真实意义在于精神上的消灭,而不是仅仅止于肉体消灭。比如,哈姆莱特很可以一刀杀了仇人。他为什么还要请戏子来宫中演出呢?为什么还要在悬崖边作大段独白呢?文学作品与现实之间的区别在于更注重精神的层面。

还有一个作家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可能是一个部队作家。他写的是他受人污陷,在狱中的生活。他有生活体验,狱中生活写的生动,许多经历常人很陌生。可惜像所有没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一样。他们以为写什么很重要,而经常忽视了怎么写这个问题。他们的文字粗糙,语言不流畅,完全不顾及小说的艺术性。这些人就像现在的那些所谓新现实主义作家一样,生命力也有限,只是一些应时应景之作。

我看到最好的小说是青海陈士濂先生的《槐树王》,语言棒极,可以说是中国的普鲁斯特。他通过一个小孩子的目光和心灵感受折射出一个家族的兴旺和没落,从另一个层面反应了中国农村土地改革时期的社会风貌。这是一个从形式至内容俱佳的作品。我记得酋长曾经问我,你说你的小说和陈士濂的小说谁好?我说陈的好,我不及他。酋长说,两部只能出一部,你说出谁的?我说,出我的,但是,陈的确实写的比我好。酋长对我的回答大加赞赏。后来,中国作协开会期间,我们见到了陈先生,一个60岁和蔼可亲的小老头,一生结过三次婚。他是浙江人,支边来到青海,就一辈子呆在青海了。他给我看他6岁小女儿的相片,让我忍俊不禁。

我在草原部落呆了近半个月。有一天下午,我听见外边人声噪杂,知道酋长回来了。酋长刚从呼市回来,拖家带口,领来了一大帮人。他长的虎背熊腰,满脸豪气,穿着一件破旧的牛仔棉袄,一双满是灰尘的皮鞋。他比从前更胖,走起路来像一头北极熊,一摇一摆。他眼睛细的只剩下一条线,眯缝着看人。我说这是一个标准的蒙古利亚人的脸形。我上回见到他还是三年前在北京火车站对面的小酒店里。那是夏天的夜晚,酋长扛了一大包的东西要往呼和浩特赶。他像一个贩牲口的,敞着怀喝酒,大嗓门说话。他请我和诗人江小鱼喝酒。他告诉我,他从前是研究犹太史的。当时,他还只是编编什么《十大犹太商人》,《夫妻兵法》之类,还没有什么名气。从那之后,就名声鹤起,是京城民营出版商里最成功的一位。

酋长回来后,部落里就成了一个快乐的动物园。十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饭菜全是用脸盆装,像是莫奈画的《草地野餐》。酋长和我们大家吃同样的食物,绝没有特殊化,甚至他的女儿咪咪和夫人也和别人没区别。他们吃饭只注重营养,不注意口味。部落给人的感觉像一个原始共产主义的村落,好像还停止在氏族社会。部落里除了我和J两个编辑,还有三个打字的女孩子,五个搞发行的,一个驾驶员,一个当会计的天津老太太,还有一个刚从内蒙领来专门搞校对的。

三个女孩中有两个是河北的,年龄都在20岁左右。我记得其中一个叫小常的女孩,平时很少讲话,有一回听说她妈妈来北京看她了,激动的流着口水哇哇叫。从内蒙来的小陈年龄较大,有23岁。她一边打字一边听随身听,每到周末就进城,看得出她急着要嫁人。驾驶员是一个19岁的小伙子。他因为在家里和小混混在一道,家里人不放心,就送他来这儿开车,到京城来见世面、学本事。天津的老太太经常对我说起她家从前是一个大户人家,在天津卫怎么了得,可解放后就倒了大霉啦。她也就吃了不少苦。那个校字的姓车。我们喊他车校对。酋长说他校对像车一样迅速、准确。车校对是一个残疾人,小时候掉进冰洞里,一条腿冻坏了。他是我们中年龄最大的,快60岁。

大伙儿都是打工的,同病相邻,而且酋长实行的是分块管理,所以,没见谁和谁之间闹别扭。他们认为我和J是有知识的人,就对我们格外地尊敬。这在其它地方较少见。我们也没有盛气凌人之处。他们分为两人一组,轮流值日,扫地,烧饭,买菜,洗衣服。只有我例外,因为我是草原部落的客人。有一回,我向他们卖弄了一手淮扬菜,可是效果不理想,看来各地的人口味不一样。他们很少吃水产,甚至蛋禽类的也很少,而只是吃羊肉,喜欢把几样菜和在一块烧,大杂烩。常吃的是白菜,粉丝,土豆丝和羊肉丝一锅端。酋长蔬菜吃的少,就天天吃维生素C药片,就像吃炒豆子似的,每天往嘴里塞上一把。

傍晚吃过饭,我们沿着社区门口的一条小路散步。酋长走着,忽然背部骚痒难俟。他就请我帮他挠挠。我也没多想,就挠了几下,忽然见J在一旁笑,就知道落下了话柄。你想,将来说起来,扬州才子申维为了请酋长出书,给酋长挠痒。这可是载入历史的事件,就像当初秦王请赵王击釜一样。我说,J也该挠一下,这样,就扯平,不落下话柄。酋长说,没想到你们把挠痒这件事看得如此重大,快成历史事件。

酋长的日子似乎并不好过。他手下的这些人,手上的活刚熟练,就闹着要走,而且似乎越是好的也越难留住。全是短期行为。J想着去读上海大学朱学勤老师的研究生。内蒙的打字员想着回家谈恋爱,早点儿嫁人。她担心再在京城呆下去,回家时就老了,没人要了。酋长没法子,只好把我们这些作者请来临时客串。这也是没法子的法子。

J对酋长的评价是一头牛。这一方面指酋长是一个工作狂,没日没夜地干活;另一方面指他生活简朴,吃进去的是草,吐出来的是奶。当然,酋长有别墅,有车,据他自己说,几年来挣了上百万,但是,他不同于平常意义上的大款。他似乎勤俭节约,生活简朴与生俱来。他吃着粗茶淡饭,穿着不修边幅,生活节制,从没见他去过什么娱乐场所。“草原部落”的生活就像庙里,再这样下去,就快成了清教徒。这儿没有电视机,听不见收音机声,更不见扑克、象棋、麻将之类,没有任何娱乐活动。部落里唯一的财富是从各地源源不断寄来的稿子。看稿子和讨论文章是唯一的消闲和娱乐。

有时,夜半更深,酋长会跑到我们屋子里来,谈论他刚刚读的某部稿子,谈论当前的一些社会现象。他对某些人借助名人效应出书很反感。他说中央电视台某资深播音员出了一本书,利用电视台的传媒炒作,竟容不得半点儿批评。某人说,他为共和国广播了几十年,谁反对他就是反对共和国。王小波说的真好,好的作品需要批评,坏的作品需要炒作。他说他准备出一本《五人墓碑记》,对赵忠祥,余秋雨,王朔,牟其中,梁晓生等展开批评。

酋长认为谩骂不成为批评,对西川等人以骂来扬名很不满。当时,有人让我写一篇骂“三余”的文章,说余秋雨插队时生了两个弃儿,一个是余杰,一个是余华。酋长说,这样的文章纯粹是瞎扯,是不负责任的痞子语言。他对王朔的《无知者无畏》这样的书名很反感。他说,在当今时代提倡无知、赞扬无知是可耻的,是非理性的行为。如王小波所说,知识分子最怕生活在非理性时代。

酋长很赞同朱学勤对王朔的批评。朱认为王在批判主流意识形态问题上采用的方式是,“我要让你矮化,就自己先蹲下去矮化。”如,“我是流氓我怕谁?”“千万不要把我当人。”酋长特别推崇顾准,朱学勤,林贤治,钱理群等人的文章。有时,拿着他们的文章反复读。哪一篇好文章是他选中,就十分得意,拿来炫耀,证明自己的眼力。

顺便说一下清教徒的生活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从前在扬州,周围是一帮酒肉朋友。我们的生活下午两点泡浴室,晚上喝酒,然后去舞厅,或打麻将至夜里两点,再后来就一觉睡到次日上午十点。我们的生活方式是,十分之三泡舞厅,十分之三泡澡堂,十分之三泡牌桌,还有十分之一干私活。我落了一身的病,纵酒纵欲过度,澡堂子依赖症,失眠和神经衰弱等,可是,这些病症在这儿,全消失了。所以,我至今很怀念“草原部落”的生活。

周末,我和J一起进教堂。我们先坐车到黄村,然后再转车到一个乡村小教堂。教徒们都是从很远地方赶来做礼拜的。我还记得牧师领我们祈祷时说:“主啊!求你赐给我们国家的领导人智慧吧,让他们变得越来越聪明,治理好我们的国家,引领着我们的百姓们过上好日子。主啊!让我们在这里,替这些领导们祈祷吧……”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啊,没有谁不希望国家富强,没有谁不希望人民生活改善。神赐福黎民苍生!

我曾经问过酋长,作为一名成功的出版商,是否有什么主导思想?还是歪打正着,碰运气,市场火什么就“操做”什么?酋长的肥手在空气中挥来挥去,他只有兴奋时才如此,扯着嗓门说:“男人搞女人叫‘操’,女人搞男人叫‘做’。虽说现代市场离不开‘操和做’,但你没有特色,没有主导思想,你同样不能成功。草原部落提倡的是王元化先生在《学术集林》创刊号上说的,‘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我们就是要在当今时代提倡‘人性、理性、智性”’比如,近期出的‘知识分子文存’。如何把思想推向市场,让饱满的种子撒向人们贫瘠的精神家园?市场走俏的不应该仅仅是可口可乐、麦当劳、黄色小带、流行歌曲。市场是一个开放平台,有多方位、多层次的需求,只要你有自己的特色——‘比较优势’,你就可能生存。”草原部落是要当思想者的“媒婆”。我们要用一流的作品,培养出一流的读者,而不仅仅把读者视为消费者。

关于什么是自由主义?酋长引述了朱学勤先生在《1998:自由主义学理的言说》中的观点:“它首先是一种学理,然后是一种现实要求。它的哲学观是经验主义,与先验主义相对而立;它的历史观是试错演进理论,与各种形式的历史决定论相对而立;它的变革观是渐进主义的扩展演化,与激进主义的人为建构相对而立。它在经济上要求市场机制,与计划体制相对而立;它在政治上要求代议制民主和宪政法治,既反对个人或少数人专制,也反对多数人以‘公意’的名义实行群众专政;在伦理上它要求保障个人价值,认为各种价值化约到最后,个人不能化约,不能被牺牲为任何抽象目的的工具。”

我记得谢友顺写过一篇《当自由主义处于弱势的时候》,其实,在中国,这个具有东方专制主义色彩的社会里,自由主义一直都是处于弱势,从未强势过。从“五四”胡适等人起的自由主义传统,在近百年的运作中,不是强化,而是丧失。李慎之先生说:“中国近代史其实是一部自由主义理想屡遭挫折的历史。”

今天,新左派的得势说明其拥有更广大群众的基础。我们的民众奔小康而去,远未到“不自由毋宁死”的状态。我们更不可能搞雅客宾专政,“公民不自由,就强迫他自由。”中国的老百姓凭借自己的直观感受,把社会分配不公,腐败等现象归罪于市场经济,归罪于对外开放,仿佛近几年的改革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即使是生活在国外的知识分子,由于个人的特殊经历,往往助长其成为民粹主义者,盲目的爱国主义成了一种排外、拒外的因素。旧的左派势力有随时死灰复燃之势。这几种力量的汇聚成了当今新左派的社会基础。

对于中国的老百姓来说,民主意识还远未成为一种现实的必需品。他们宁愿要一个能给他们馒头的暴君,也不愿接受一个给他们说话权利的民主。自由还远未成为民众的迫切的需要。人民依旧生活在蒙昧之中。今天的民众只寄希望于一个封建社会的海瑞、包拯和刘罗锅,寄希望于中央电视台的《焦点访谈》,寄希望于《南方周末》苛延残喘的一块版面。谢友顺的一句话还是严丝到位。他提醒新左派们注意,“自由主义是一切主义的基础。他们对自由主义的一味压制到头来,往往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酋长为什么会选择自由主义呢?这与他特殊的人生经历相关。酋长的父亲是一个普通工人,母亲是不识字的家庭妇女,家中兄弟姐妹五人,生活极其贫困。他靠自己的勤奋学习,终于考上北京财经学院。在学校,他依靠给报纸杂志投稿的稿费自立,没有再要家中一分钱。酋长其实是很有写作天赋的,他时常想动笔写作,不想再出书了。我和J力劝他。我们说,你再怎么写,中国只是多了个三流作家,而少了个一流的出版家。酋长也决不是三流的,我和J的稿子都得到过他的指点。

酋长在校时是建党对象。因为他参加了众所周知的89年的运动,差点儿被学校开除,入党也就自然泡汤。同年,他首先推出了后来红极一时,后又履遭诗界非议的汪国珍的诗。酋长对此的解释是,承认汪的诗是肤浅了些,但在当时,理想主义普遍低落的情绪下,汪国珍的诗确实帮助大学生们渡过了难关,寻找失去的梦和重新确立自己的位置。

酋长大学毕业后,分配至内蒙古自治区政协当秘书。我想,如果一直当下去,现在混个秘书长问题不大,可他只当了两个月的秘书,就辞职下海。按酋长的说法是对官僚体制的不满。他去了海南,与当地政府合作开了一家蒙古口味的饭店。当时,生意出乎意料的红火。他加大投资后,回内蒙探了一趟亲,半个月后,回到海南,发现政府方已经单方面解除了合同。民告官的后果可想而知,即使你赢了,一个外乡人也无法在海南立足。这样,酋长就一无所有地回到了北京。

这件事对他影响很大。他面对这种社会的不公正,以权谋私,权大于法,作为普通民众所处的无援状态,他不是像一些人那样,希望回到过去,回到所谓“民不畏贫,畏不均”的状态,也不是寄希望于现代社会的乌托邦,而是现实地认识到,社会的公正和合理必须建立在一个开放的、自由的、民主的、法治的平台上。他阅读了许多学术性著作,在众多的主义和学术之中,最终选择了自由主义思想。酋长从他个人的经历理性地上升到这样的高度:“中国如果不实行政治体制的改革,就不会有良好的市场体制。这便是一切不公正之源。”

酋长幻想着把他的“草原部落”建成中国的蓝登书屋。他说,他今天的努力,是为了将来,20年后,他所出的这些书没有任何价值。等到将来他女儿做书商时,那时候,市场只需求卡通和科幻读物。酋长说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办一个好的出版社,一份好的报纸和一所好的学校。他说人的一生所做的事是有限的。他能做完这些,这一生也就无愧。我通过与酋长有几次交谈,我真的把他与一般意义上的书商区别开来。或许,这社会可以容得下一个书商,却绝对容不下一个思想的传播者。这就是酋长和“草原部落”最终将被取缔的原故。

有一天,我去拜访作家周忠陵。周是我在鲁院的同学。晚上周请我吃饭,饭桌上介绍我认识刘晓波。很久前,我就听说刘晓波死了,还说他死在狱中,说有病不让医治等,可现在刘晓波好好的和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烤鸭。周忠陵说,刘晓波不同于一般人,“**”的那伙人现在都跑到国外了,晓波要想出去,早也可以出去,但是他哪儿也不去,留了下来。你让我坐牢,我就坐牢;你放我出来,我就思想和写作。这就是刘晓波,软硬不吃的刘晓波。其实“**”那伙人,跑出去的往往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就失去了光泽,噢——,那么多的学生为你们宣扬的理想和主义而牺牲,而你却好,跑到国外去充当民主的英雄,领美金,或者美化自己。你既然想革命,既然真的爱国,就别怕牺牲吗。你就该像谭嗣同一样。

通过与刘晓波的接触,我对草原部落及酋长前途有了新的看法。我认为,现在不同于从前,现在只是精神上压抑你,而从前却是从肉体上消灭你。这是一个重要的区别,也可以说是进步吧。你看,像刘晓波这样的重头戏,现在还好好的呢,最多是安全局监控。所以,酋长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就现在大气候下,他们也不至于从草原部落所出的书中下手。他们会从你的经营状况入手,比如是否非法经营,偷税漏税,或者生活上是否有失检点。据说某持不同政见者,后来实在找不出人家什么碴,就从那人家中搜出几盘满大街卖的光碟,说他看黄色光碟,予以拘留。

马兰,你该理解我们。我们毕竟是从一个极左时代过来的人,现在虽说政治气氛比从前宽松,但是大家还是心有余悸的。我们估计“草原部落”的电话已经被监控,所以与外界通话也很小心。比如,刘晓波说“草原部落”出的书很好,让我设法安排他与酋长会面。酋长也表达了对刘晓波的敬意,但最终还是推辞了,至少觉得在目前的形势下还是不见的为好。

我们考虑到草原部落的压力太大,决定暂时出一些“休闲文丛”。这就是后来出的鲍尔吉.原野的《掌心化雪》,沙碧红的《无家可归》和J等四人的《另类童话》等。虽然我和酋长相处关系融洽,但是,我还是不知道他是否会出我的书。因为酋长出书极为挑剔。我得等他认真读完我的小说后,再作决断。恰好那段日子,酋长特别忙,他每天只看一段,而且总是选取晚上睡觉前。我对他选择这样时间段看我的小说表示不满。酋长说,这是最佳时间段,在他疲倦时,如果小说还能读下去,一定是部好小说。他一会儿说好,一会儿又说不好,搞得我心悬着,直到有一天,他对我说,他昨晚终于看完我的小说,写的不错,可以出。他还替我的小说把名字想好,叫《中国病人》。更令我高兴的是,我的小说将和史铁生,李锐,王彬彬的一同出。

史铁生无疑是中国最好的作家。他的《在那遥远的清平湾》很久前就出名。特别是《我与地坛》,被评论界认为是跨越两个世纪的经典。山西作家李锐是诺贝尔奖评委马悦然教授欣赏的,而且是中国三个诺贝尔奖提名者之一。王彬彬前几年和王蒙之间的争论,即“二王”之争。他以一名新锐评论家的姿态闯入文坛。我的名字能和他们同列,感到受宠若惊。我的小说现在的名字叫《爱情乞丐》,这样的名字只有出版社想得出来。这是因为卫慧的小说《上海宝贝》出了问题,所以,出版社对《中国病人》这样的名字敏感。大家的神经这根弦总是绷得紧紧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的现状。

我编审了《中国诗坛一百单八将》,《十佳名刊小说精选》,《北京文学小说精选》等。这些都是一些不会捅什么漏子的书。我们并不看好这几本书,因为现在的文学期刊的确是很让人失望,基本上说,好的作品是出不来的。当然,这是受大气候的影响。酋长说,现在已经没人出诗。他出这本诗集,目的只是对中国诗歌作一点奉献,不能什么事都只想着钱。我等到书编得差不多了,就决定先回去。酋长送了全套的草原部落出的书,让我有空研读。我也觉得作为一个小说家,应当多读些理论书,提高自己的理性思维能力。目前,中国文坛的新生代作家,绝大多数具有新左派思想。我认为这与他们的理论功底欠缺相关。某个环节的薄弱最终会阻碍你成为真正的大师。

离开北京前,J陪同我去逛圆明园。在这之前,我还从未去过圆明园。圆明园里最壮观的景色还是大、小水法和观瞻台。这儿有一种残缺之美,在夕阳之下,一种“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悲怆之态。而且大理石有随时都可能倒落下来的危险,就像是一个悬在心头的巨大感叹号。人们走近就可以看见大理石上涂满了字,有钢笔,圆珠笔和小刀子画的,写着:“我日八国联军姥姥。”“狗日的洋人。”“我操你洋人的祖宗。”“爱我中华,扬我国威”等等。我想新左派们见此一定会激动得回家写抒情散文。洁白的大理石被涂画的污七八糟。文盲不是爱国主义。这些人连爱护古籍文物的基本常识都不懂,还谈什么爱国。中国的富强是不能寄希望于义和拳兄弟的。

我坐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一个人悄悄地坐到了我的旁边。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去江苏。他又问我到北京来工作还是玩的?我说玩的。他就手搭在我的肩上,说哥们,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开始时,我正低头看报纸,所以就没太留神。我放下报纸,打量这人。见他西装革履,一个精瘦的汉子。我感到情况有些不妙,心想,安全局在这儿下我的手了。我决定只有将事态闹大。我就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忙?那人目露凶光,说你为什么就不能帮我忙?我站了起来,一副准备应战的姿态。他说,你坐下继续看你的报纸吗。我拎着行李挪到了另一边。四周的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那人缓缓站起,然后就像兔子一样地溜了。我现在也不能确定那人的身份,或许只是一个小无赖,总之,首都车站有这样的无赖存在不是一件好事。

我刚回家没几天,就接到酋长的电话。他说他住在南京大学,让我赶去会合。我们住在南大兰园招待所。酋长这次南巡一是收书款,二是接交写作读书的朋友。我记得那天是清明节。一早上,酋长就往内蒙打电话。他那粗犷的嗓音:“爸,还好吗?有谁在家?替我给妈上坟,我回不去……”酋长打完电话后,这个二百斤重的壮汉,像孩子似的伏在床上抽泣起来。他独自哽咽了一会儿。我说:“酋长,今年是可我唯一一次没给母亲上坟了。虽然南京离扬州很近。”酋长说:“只要意思到就行啦。母亲会理解我们的。”是的,母亲会理解儿子的。

酋长母亲是98年去世的。我母亲是93年。我不知他母亲是如何走的,可我母亲却是为我操心而去的,从此我也背上了不孝之子的名。我只有用自己的努力前行来减轻我的愧疚。我们的小兄弟J。这个虔诚的基督徒。他在一篇叫《苦路》的文章里详细地讲述了他母亲的死。他父亲去世后,乡里的算命瞎子说他母亲克夫克子,从此,母亲再也不敢认自己的儿子。她不许儿子叫她母亲,看见儿子就面朝天空喊道,你不是我儿子,你是树丫里掉下来的。母亲怕克了自己的儿子,就去和尚庙里上吊了。她想彻底摆脱一个宿命。母亲走了,从此,儿子却踏上了一条心灵的不归路。天下人都有母亲。我们用什么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呢?我们只有把自己伟大的事业敬献给母亲,才是最让母亲快慰的。我们爱我们的母亲及天下人的母亲,这就是人生最高的奉献,让祖国富强,人民安居乐业,社会进步,自由安康,让这个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懂得尊重人——立人,尊重别人,尊重自己。这就是一项雄伟的事业,是儿子敬献在母亲灵前最好的祭品。

酋长贺雄飞约我跟他去一趟上海。这时,正是江南春色,风光无限的时候。路两旁的农田里,绿油油的麦子,黄灿灿的油菜花,鸟语花香,莺飞草长。酋长望着车窗外,像个孩子似的兴奋。他一会儿朗诵起唐诗宋词,一会儿又独自唱起歌来。我现在才知道,酋长还是一个蛮不错的歌手呢。“美丽的草原我的家,风吹草低现牛羊……”酋长的上海之行并不愉快。他先在火车上向我吹嘘,说他和上海某评论家,某主编,某学者关系密切,说领我去拜见某人。这让我想起王小波的一篇《谦卑学习班》,说一群人盼望着一个名人来给他们上课,而那名人来上课时,只说了一句话:“你是个**!”然后扬长而去。

酋长的上海之行,确实让他当了一回**。他总是热情洋溢地打电话,而所谓的名人都极冷淡,没有一个主动邀请他做客。人情冷漠,一下子就伤了这个草原牧民的心。他不住地抱怨,上海人怎么这样?前年,酋长曾经把复旦王某及夫人请到草原做客。他们在那儿免费玩了半个月,王及夫人不住地向酋长发出叶公好龙式的邀请,说到上海一定要去他家做客。现在,酋长真的来了,龙来了,王某装出一副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高人的样子。我很生气,妈的,这就是所谓扯着嗓门嚷着要找精神家园的人吗?我看他应当先找个幼儿园呆呆。结果酋长反过来劝我,说虽然他与这作者之间有不愉快,但是,一定要维护知识分子的整体形象。如果相互间为一些小事计较,就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酋长给某评论家打电话。人家说,知道他这个人,不就是一个做书的吗?这句话对酋长的打击太大。如果换着一般的书商根本没什么,因为人家就是这么定位你的。我发现事情的症结在于酋长有一种知识分子情结。他总是把自己看成一个学者,并且以此为自豪;而在学者们眼里,酋长只是一个书商,靠着他们的劳动而发财的人。酋长就像是奥赛罗,这个黑人被排斥在白人文化之外。酋长受到这种歧视后,就发誓不做书商了,说还要搞他原来就一直搞的犹太史研究。这时候,我就要说一通给他打气的话。我就拿蔡元培与陈寅恪,王国维等作比较,说酋长为了我们要有一种“我不下地狱何人下地狱”的牺牲精神。酋长批评当今的一些学者做学问不严谨,今天一种观点,明天又是一种观点,而且有许多自相矛盾和混乱的地方。我们在上海就碰到这样的先生,他一会儿说自己推崇切.格瓦拉,一会儿又说特欣赏三岛由纪夫,其实这一左一右的两个人物是扯不到一块的。

酋长认为新左派的观点就是一个混乱的杂货铺。有人既要改革开放,又要闭关锁国;有人因某种怀旧心理,甚至给“**”叫好;有人要回到计划经济时代;有人要重新宣扬毛时代的平均主义虚幻的意识形态;有人把当前社会公正问题空前尖锐算到了市场经济上,而忽略了腐朽的权力机制才是附在市场经济新鲜机体上的毒瘤……

那天,我和酋长在夫子庙图书市场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什么话也没说,领我匆忙赶回旅社。原来酋长接到长春出版社的电话,相关部门专人赶往长春,审查“知识分子文存”。长春出版社让他立刻赶往长春。我劝酋长别去,担心有什么危险。酋长沉思良久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不能连累别人。他觉得还差朱学勤教授一笔稿费,说趁手上还有点钱,赶快给人家,别等到出事了,还欠着人家的债。酋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朱先生的稿费送上了门。

我通过这么一段日子的相处,更了解了酋长这个人。我说,酋长你放心去吧。如果有什么不测,我会联系全国的知名学者们公车上书,替你说话的。酋长很感动,我们相处了这么久,第一次手紧紧地握在一道,就再也没有说什么。酋长本来计划还要去浙江杭州,现在,就匆匆回去了。

很快,我们接到了一个最不好的消息。新闻出版局行文,发至各出版社,不再允许出现“草原部落”品牌和“贺雄飞编”的字样。我们不知他们这样做的法律依据,不过,在中国,有些事是无须法律依据的,你只须去接受。这就是一个我们要反抗的命运。酋长和他苦心经营多年的“草原部落”品牌消失了。在“草原部落”,“布老虎”,“正源”这些中国民营的著名图书品牌中,“草原部落”是最优秀的,最杰出的。他对中国年青的思想界所做的贡献将载入历史。

马兰,我还经常想起酋长最爱引述的自由主义者的话:“我不赞成你的话,但我用生命维护你说话的权利。”而在中国,我们需要的正是这种权利!


注:马兰,《橄榄树》编辑,作家,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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