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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 草
谢侯之



记得一日,傍晚时分,云霞流了满天。

乡邮陈保发推个车子到万庄,下院起撂下些知青家信。手里另捏块纸头跑来场院上寻我:“快,侯子。你家里寄好东西来了。”我忙停了手中活计,接过纸头看,见竟是张包裹单。家里已半年没了信,心里自是欢喜。忙卷了纸烟递他。当下便和队长把假请好,说是第二天走延安城去取包裹。

第二天清早,便不出早工。饱睡了一刻,人方懒懒爬起。出得窑,见四下晨雾一片淡红,天色绝好。灌了两碗米汤,又将窑里打点了,这才换了件布衫,离了庄子。

万庄所在山沟唤作西沟。万庄村距沟口近三十里。出沟口可望见延河川。沟口再三两里是河庄坪大队,这村也是公社驻地。此处距延安城又三十里。

出沟口,渐近河庄坪村时,日头已高。见路旁不知何时多了间茅舍,围半截土墙,探一头老树。才记起已大约半年多没出过这沟,头发也尺把长了。

走近看那茅舍,见门上一块木牌,上书“工农食堂”四个红字。元来是个饭铺。心中一喜:方圆几十里,还不曾有卖饭处。于是抬脚进去。

屋内窄小,歪两套方桌条凳,空无一人。一面墙开扇小窗,墙那边大概是灶房,饭菜做得后从这小窗口出进。旁边挂一块黑板,歪七扭八的粉笔字,似是菜牌。正待细看,身后已转出个老板娘,徐娘般年纪。见有客来,格外殷勤。招呼落座后,便上来讲清规矩:“是生产队社办单位儿。买一个菜,可以用普通粮票带买两个馍。不买菜,单买馍不卖。”

我起身去读那菜牌。除过炒洋芋丝之类外,赫然三个肉菜:红烧肉四角五,过油肉四角五,回锅肉四角,价格确是不菲。下意识地摸下裤袋,我知有张十元大钞。因想到父母寄这钱不易,轻易地没有用它,思想秋后作路费回家。藏了竟近一年。但半年人窝在山沟,粮且不够,更不见个腥膻。现见这肉菜,人馋得万恶,如何能挡住不去吃它?于是将钱攥着掏出裤袋,对老板娘说:“三个肉菜一样来一个。有什么白酒,来上二两。馍一个也不要。”

老板娘听了,面上放光。但见了那钱,如见马克吐温的百万英镑,说:“哟,咋这大钱,这可给你找不开。”我说:且放着,先上菜。吃了再计较。

待那菜端上来时,红卤亮油,盈室肉香。等不得细看,捡大块肥瘦塞到嘴里,咬下去,肉和油溢了满口,手竟快活地发抖。可怜价长年不见滴油,人如野狼般地想肉。无一刻,二两酒下去,三盘肉渐见盘底,人也酥了八分。

转眼便空了三个盘子,却意犹未尽,心下怅然所失。伸手抹把嘴脸,这才抬头。想了一想,慢慢看了老板娘说:“原样再来一份吧。三个肉菜,二两白酒。馍不要。”

老板娘听了,欢喜不迭,说:“这下那十块钱好找了。你这北京学生,哪个庄的?真是好吃手!”拍下手,雀跃到间壁,吼叫灶房出菜。

第二份上来,便吃得斯文有样,动作也慢了许多。方见到红烧肉里还放有粉条子,肥肉皮上生多根长短猪毛。

会了账出门,感叹肉酒皆足,难得平生一回。但想到竟将六份肉菜扫得盘空,有些骇人。作怪肚内也不甚过胀,可见平日油缺得残豁。又想到水浒里写武松,酒店中唤店小二,每每是:“打二角酒,切五七斤雪花膏也似的好牛肉。”快活便似今天这般光景。如此这般,胡乱思想了望延安城晃去,脚下轻健许多,竟不觉路遥。

顺公路进了延安城,街上驴马渐多。寻到东关邮局,递上条子,取了邮件出来。见是一小布包。撕开线,竟是两条腊肉,着细纸包了。打开来,见肉二指余宽,白多红少,油汪得亲切。另有母亲自干校家书一封。信中写道,父亲仍在猪场喂猪,很平安。生活费有的发,不多,但一切都好,勿念。又叮咛,可怜你在陕北没有营养。这两条肉搞来不易。每顿可切一小段,放菜中添些油水。千万细水长流,方能消化吸收。

收了信,携包裹出来。又街上胡转一遭。眼见日影歪了,这才往回赶。

过河庄坪村时,已近黄昏。想这里朋友多日不见,便拐进村里,径转到知青窑。听里面喧闹快活,忙推门进去,除河庄坪小苏外,砚华,克明几个也在。我知他们月前派在公社河堤出民工,却不想聚到这里。

窑中脏乱,空中飞大团苍蝇。灶上不见大锅,铺块菽秸盖帘。上面立着半瓶白酒。窑里散乱些字纸。

几人见我,都欢喜。砚华告我:被召到公社给河堤出战报。“你能画,给延河战报出个刊头吧。”克明捏份稿子跑来,一付馋相:今天走城啦?可带有荤腥?。

我笑而不答,伸手却去包裹中,将两条肉霍地抻出,得意道:腊肉!

话音未落,几人欢叫,抢将上来。克明手快,还不及看分明,已然咔的一声,将一块肉咬下到口里。我忙喊,那是生的。众人也喊生的,合力将他手上的肉夺下。克明嘴仍在嚼,一脸狐疑,说:“我觉挺好吃,不是生的。”

大家都看那肉,色如黄玉,仅一线红瘦,便都夸赞:这肉真是极品。叹我家人眼力不俗。又说如何能弄熟了它。小苏说,做饭灶在女生窑,去了狼多。不如想法在这里弄,诚如主席老人家说的有理:“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只是这窑没有灶火。

砚华想一下说:“我有办法。”于是出去,又回来,手上捏了条电炉丝和一根电线。他窑中巡了一回,选块平整处,拿根改锥在地上抠了条回纹形槽。将炉丝细心地嵌入槽里。又把电线两端的皮剥了,拧出些裸铜线。将电线一端的两条铜线绑绕住炉丝两端。另端捏在手里,问小苏电门在哪儿。

河庄坪村沾公社驻地的光,村里窑洞都拉了市电。小苏就把电门指给砚华看。砚华手捏了两根铜线,分别去插那电门座的两个孔,插得电花哔啪声大作。大家都紧张,说是:小心触了电,不是耍处。

砚华倒镇定,悬悬地将电线挂了电门上,直起身来得意。大家忙看那炉丝时,就见地上亮起个火红的回纹字,美如都市霓虹。都对砚华喝彩。

几人翻出个铝锅,胡乱刷了,放了水,坐到回纹炉上。又将肉分切寸段,放一铝饭盒内。肉段上撒些盐粒葱末花椒,掸几滴白酒。小心地放到锅里去蒸。

待一刻,便有蒸汽冒起,肉香也随之溢出,缭绕于室,勾得众人焦躁,便要揭锅。我和砚华力排众议,坚持蒸了大半个时辰。待揭开锅盖看时,却见满满一饭盒深黄色的油,如液化的琥珀。肉已是不见。砚华道声:惭愧。忙拔了电线。小苏找了手套,将饭盒取出。油倒出整一茶罐。下面方露出肉条,已然缩得细小。

众人都道:可惜。于是争相动手,夹了肉条到口里,齐声大赞味美。我肚内油旺,便悠然安居人后,从容了去尝。只觉肉条咸鲜,且已耙软,所谓入口便化。虽是香糯,但不过瘾。

不消片刻,肉已被几人吃得干净。砚华将空饭盒看一下,抬起头,东西张望。我知他尚未尽兴。却见他忽然将那茶罐取过,端到口边,喉节抽动,汩汩有声,一气将那油赫然喝下半罐。放了罐,抹一下嘴,说:“这油喝得真叫过瘾!”其它几人见说好喝,就又捉过罐子,一人几口,将油分喝了,方才显了意足。

回看地面时,那炉丝处土色浅红,一如熟蟹。回纹槽边缘坚硬整齐。用勺去敲,清音如磬。似是烧成了砖石。



那些山沟里的岁月,离去了多少年仍记忆如新。倒是此刻驾车穿越南德,满眼的风光如画,心底却有种不真实感,总觉得仿佛幻象。一生遭遇,变化如此巨大,就生出太多的奇怪。把这种奇怪去和女儿感慨。女儿听得一脸茫然。两旁这串可爱的巴伐利亚小镇,是她的真实世界。那陕北距她太远。就如当年我在万庄,怎能想得到,多年后竟游逛到了柏林的街头。

我记起在柏林工大。那工大信息系的大楼,外壳不知包了什么材料,晴空下发了褐铜色的金属光泽,藏了种不愿显露的雍容。我匆匆赶来,是去登记选修帕普教授的课,那课题目大得有些可疑,让人感到华而不实:“似然知识机器表达及推理机制”。

教授的秘书处围了几个大学生。一修长栗发女郎,细柳般婷婷袅袅,却牵两条熊一样的毛狗。那狗们分立左右,都大到骇人,背可过腰,威不可犯。我见她在登记选听这门课,因而想到场面滑稽。上这课时,讲台前卧这两条大狗,山一样毛茸堆起,后面却坐的这女孩儿俊俏,不知会启发还是会扰乱教授思路。

正觉有趣,不提防肩上被拍了一掌。回头看时,却是帕普教授本人。“谢,你登记参加这课?好极了,”教授红光满面,心情显然不错:“那,第一节课你来讲。”我吓一跳:“怎么是让我讲?”老头儿笑容可掬:“啊哈,这是研究生的小班研讨课,他们大学生可来登记旁听。你既然选它,我建议你准备讲一节。关于背景资料和参考文献,请到我办公室来吧。”我忙去细看那课说明,见课程类型栏中,赫赫然一词在上:Seminar。只好苦笑,抓了头皮答应,心说是着了套儿了。

Seminar,我记起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儿,那竟是在陕北。

万庄的那天清早。睁开眼时,见窑门纸窗上,天光早已亮起。因为前夜书看的晚,醒得迟了。正奇怪队长没有呐喊上早工,开门却见外面淅淅的雨,空气湿嫩嫩地涌进了窑。

我们那时在窑中研读已久,且很有了效果,几个人都结束了中学的各门功课。竟大了胆,去钻看大学的数学。那些牛顿莱布尼兹研究出来的数学技法,如微积求导,积微求和,带了新鲜的哲学思辨,大家都有一种初逢的惊喜,感受到前人的伟大。

窑外雨渐成幕,天也白了。显然几个时辰雨停不住。这种天,山上路滑,无法出工。知青们很高兴。砚华借机招呼了我们几个在他住的窑中。

我刚从张庄知青那儿搞到了宋词,便拿出来炫耀:“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苏东坡的!今儿是又得浮生一日闲。”大家都说好诗。有人就上来,要借去抄。

待几人炕上灶前分别坐定,砚华便走到窑洞中,说:“我听说,国外大学教授有一种给高年级研究生授课的方式,”砚华国外大学教授模样:“叫Seminar。”

这个洋名词儿引大家都伸了脖子。听到砚华解释说:“这种形式是,教授给出题目,并不讲课。”每个学生分得一个章节,自己去研究,包括查资料,读参考和做验证实验。轮到你时,你便上台去讲。教授及其它学生当听众,可以提问,补充甚至反诘论点。

这方式初次听到,大家都觉新奇有趣。砚华说:“我们现在实际上最缺的是社会学方面的知识,”而这类知识书本上没有。无法通过自学得到。我们需要的是交流讨论,需要集体研究,共同获得新知。“我觉得Seminar是一种好方式。比如说,对付体检,或科学点儿的说法,疾病作假方法论。这些法子我们每人都知道一些,但是分散在每个人的经验里,没有人去作科学的总结工作。这不利于使用。”

“我有个没病装有病的好例子。”坐在灶旁的顾为华插话。他是红庄知青。因下雨,一早就游荡到我们这里。此刻正撕了一页语录纸,捏了烟叶子在卷烟:“知青病退要调回城,就得装病。我听李庄的知青说,把香烟泡了碘酒,再晾干。查肺前抽这烟,肺一照X光就出结核点,是碘沉淀的阴影。特吓人。碘过几天就能被吸收,没关系。”

“吃洋地黄,体检时能让心律不齐”有人补充。顾为华说:“那不能碰上高手。北京友谊医院的心脏科陈主任正在这里。他专门研究过洋地黄造成的假心律不齐曲线的辨别办法。”大家就都叹老头子死心眼,搞这个课题,不给知青留路。

我说:还得研究反方向的例子,有病装没病,为混体检过关用。比如高血压,体检前压耳朵上那个降压点,可以把血压降下来。

大家兴奋起来,一时话题大开,人人急于贡献。砚华慌忙打住,说:“这题目建议让顾为华去搜集总结,下次大家一块儿参与讨论。现在要说一个难办点儿的题目,也是我犹豫了很久的题目,”他顿了一下说:“送礼。它的运用及效果。 ”

他于是开始了个长篇的引子:我认为在座诸位都应该有权上大学。但由于,比如出身之类先天不足,会让人没了公平参选的机会。迫使我们采用特殊的,甚至与我们对错概念相悖的,但不损害它人和社会的方法,去实现我们想对科学发展贡献的正当目的。

砚华夫子气太正,选这么个题目需要有对传统的反叛,他是在对自己挑战。我接了他的话,说,“这个题目我来试吧。”

他看了我想一想,答应了。却又絮絮叨叨地补充:主要坚信目的正当。我们得抛弃送礼在传统教育上的负的含义,而仅就其方法技术进行学术式的探讨。

砚华大段话后,心下方安。于是和大家议定课题,大略为,如何确定主人喜欢什么,送礼的方式方法的运用及选择,在我们经济不宽裕的情况下,礼品的选择,如何评定送礼的效果,送礼中的注意事项,等等。一付严肃的学院派研究手法。

“另外还有,”砚华最后说:考试时,卷尾也许会有个选作题,诸如‘举一个在工农兵三大革命斗争实践中运用课本里科学知识的例子’之类的题目。这种题得准备一下。这实际是我们表现的好机会。“例子要想得难一点。用高等数学里的方法,表明自学程度。 ”

几人都说有理。于是就都乱转脑子地想,有人就抄起书来翻。

砚华说:“我想过,用积分算复杂点儿的体积,这样生产实践中的例子好编些。或者是沿条复杂的边缘曲线作积分,或者是沿横竖两向作二重积分。这就显了水平。”

大家都说好:“要是把判卷的老师都给弄得看不懂了,这印象效果可就出来了。”可是积分毕竟与山上古老的牛耕地有些距离。“农村里的应用例子怎么设计呢?”我担心地说。

“计算猪槽的容积。为给猪喂料。”砚华脱口便答,一脸的迂夫子相。大家都笑起来。

砚华认真地说:“积分算猪槽,当然有道理,是配制发酵饲料,需要准确地按比例上料。”是否杀鸡用了牛刀?就是为给人看手上拿了把牛刀,接下来还可以算发动机飞机宇航船的。



让我一直留在记忆里并且印象最深的,是陕北窑洞中最后的一次Seminar,那是砚华做的。那次的Seminar是一个结束符,为那段窑洞读书的日子作了结束语。

砚华有一手好文笔。偶然为上面看到,多日前被临时抽到延安县里,写大块阶级文章。队里已月余不见人了。

一日醒来,觉人清气爽。上面传了话,叫知青到公社开会,就都没出工。正要走,却见窑外高天薄云,砚华回来了。

“今天搞个Seminar,我来讲。时间不长,”砚华黑瘦许多,神色却好:“延安高校招生情况和我们应如何准备。”窑里一下就安静下来,大家都合了嘴望着他。

“今年高校招生确实要举行考试。考试内容为初高中数理化知识。分配给各地的院校及名额各不相同。在延安地区招生的高校计有北京外院,西北军工,陕西师大,西安建工,...”

土窑昏暗,浮动着兴奋。只觉得人眼鲜亮,让人想起杰克伦敦小说中的饿狼或其它什么食肉兽,在寒夜中熠熠有光的眼。

我感慨说:“老天,真的要考试上大学了。就怕是考试不让咱们去参加。”砚华听了,愣一下,没说话,又继续报告:

延安地委在某月某日成立了某某年高等院校招生小组。这是一个临时性的机构。由张某某任组长,王某某和霍某某任付组长。小组成员有某某,某某某,...

组长张某某,地区组织部的,估计只认阶级路线。但副组长霍某某,文革前任文教局副局长。因搞按分数和成绩选拔尖子学生,文革中当成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被批斗。

砚华充满着希望说:“我觉得霍会对努力自学的人有同情和好感。”

看着大家点头,砚华说:“我们得主动去找他,谈自己上学的愿望,谈自学的情况。”霍平时的作息时间是,礼拜一,三地区党委会议及政治学习。礼拜二,四上午,礼拜五,工作会议。故以礼拜二,四下午有空闲。一般午觉后,下午三,四点钟,一人办公室独处,无人打搅,却好去说项。他办公室在地区机关大院,上三排,第五间石窑的便是。

几人都听得欢喜,赞叹砚华本事了得,这些消息没些手段,如何就能探到。

“我们因为出身或档案不好,所以要有特殊表现,才可能有机会。比如作些论文之类的东西给上面,表明自学能力。可以考虑去交霍局长。”砚华取出一叠字纸:“这是我早先写过的一篇学习心得。现在给改成了篇文章,题目叫,偏微分方程数值解方法的两点改进意见。”

大家听了都说,砚华这题目够大的,交上去肯定有希望破格录取。

因事起仓促,我犹豫着,不知选什么题目来作。砚华看到了,便对我说:“我另外有篇东西,也是以前写的,观点老了点儿,叫,’运用唯物辩证法指导晶体管开关电路设计’。送你了,你读一下,理直气壮的算是你的东西。”他见我踌躇,催促说:“你得扔掉那些不好意思什么的迂腐观点。这是我送你的,不是抄袭剽窃。”

我向砚华诚心地道了谢,又想了一下,说:“我想我用英文来攒一篇文章吧。这能很快搞出来。”内容可以写自己,如何农村改造锻炼,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又如何自学,及上大学的愿望,等等。

砚华想想说:“也不错。现在社会上把英文扔太久了。年青人有人懂英文,变得稀罕。你写英文上去,准能够上水平。你上学的愿望那段打算怎么写呢?”

我说:“就写在工农兵三大革命实践中深感科学知识的缺乏,希望能深造学知识,之后再把知识用回到工农兵三大革命实践中去。”

砚华说好。又说,我在延安城里认识一个华侨。他曾在国外,英文不错。回国来后弄成了右派,流放在这里。你写好后,我带你去找他,把文章帮忙给润色一下。

几人又议论了一气。见天色不早,说得动身,晚了须不好看。这才散了。砚华到窑中匆匆取了些书纸杂物。大家一起离了庄子,往公社去。

沿小路下到庄口沟洼,砚华告我说,他可能要给招到县农具厂。我还未及答话,见后面尘土漫了半空,遮天蔽日,大群羊汹涌,自路上拥下,挤的人没个下脚处,大家纷纷向两旁斜坡上跳。羊后面跟了个海富,身上穿得稀烂。手捏把拦羊铲,怡然哼个曲儿。见到我们,嘴咧了笑得一发憨厚:“砚华要招工去县了?不要走了,黑夜都到我窑伙吃豆杂面来。”几人都笑,说消息好灵。海富说:乡里人不识字,消息传的就是快。又说砚华,有空就回来看看,不敢把咱万庄忘了。砚华答应。

路上砚华告诉说,北京干部支延工作队要撤了。走前和县里谈了一下,北京知青中,年岁大的,家庭困难的和出身有问题的,可能终究无处可去,只能扎在陕北。尽量在本地县社厂子给安排了。砚华已被找过谈话,要分他到县农具厂去做学徒工,每月十六元。砚华说,他考虑了。最终没的路,还是去的好。“不管在哪儿,我要争取上大学。”我说:“农具厂在延安城,在城里可能有机会接触各种官儿。要是有他们什么人点头,你准能进考场。 ”

砚华说那自然。又说,希望大家继续坚持自学。上学的事,要多方争取,不要气馁。只要能进得考场,就是成功。多多联系,有事互通个信儿。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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