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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陕北的《七十五天》
王克明

一首被遗忘了几十年的民间歌曲,在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里唱了半段儿后,被人想起来了。这就是剧中高洋吉他伴奏的那首伤感的《七十五天》:

离别挚友,
我来到这间牢房,
已经是七十五天……

那种失去自由的伤感之情,曾触动过一代知青的心怀。以至今人以为这是首知青歌曲。其实,早在上山下乡之前,这首歌就已经流传了。当时的传说是,这是首“流氓歌曲”,是被关起来的或“劳教”的青少年传唱的“地下”歌曲。不知谁写的词,不知谁作的曲,也不知有谁敢放声高唱。但是,有那么一年,青少年们忽然散落陕北乡间,思乡的愁绪在知青中蔓延,惟有唱歌可以抒怀,那时,这首旋律优美、情感真切、忧伤动人的《七十五天》,便和忧郁的俄罗斯民歌《茫茫大草原》等等一起,在初入乡村、深感“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北京知青中,悄悄传唱了。

四十年过去了,如果不是这么个电视剧,谁还能记起它?谁还唱它?

前不久,凤凰卫视拍了一部记录黄土地上北京知青的电视专题片,叫《大风从坡上刮过》。那里面,一位陕北农民张口就唱出了当年学自北京知青的歌曲:

回忆望见汝又飞,
泪水就流成了河。
亲爱的朋友,
惟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眼前只是一片铁门和铁窗,
这就是朋友惟一的希望。

这位农民把歌曲唱的不一定准确,但无疑,他唱的是《七十五天》。

没想到,陕北人还记得它,还唱它。

当年,知青多以唱歌遣散愁绪情怀,主要靠的是《外国名歌200首》里的歌。其它的还有三十年代的《秋水伊人》等老歌、《南京知青之歌》等知青歌,和“春季流浪的人归来”那个《四季歌》等几首“地下”歌,《七十五天》是“地下”之一。

慢慢地,知青也跟农民学唱陕北民歌,也教农民唱一些他们传唱的歌曲。在这种歌声交流中,大家找到了乐趣,收获了轻松。在山上锄地时,我们余家沟的一个后生曾教我唱陕北酸曲儿《大红果子剥皮皮》,我就教他唱苏联酸曲儿《春天里的花园花儿美丽》。我俩都唱得滚瓜烂熟。听他用陕北话唱“宠田里的华约花儿魔力”,我常乐不可支。可惜,现在只是我还会唱那陕北酸曲儿,当年的那后生成了村里的书记,却把苏联酸曲儿忘得光光的了。

这几年,我弄支录音笔,有机会就采集点儿陕北民歌。在一次乡亲为我组织的窑洞乡间歌会上,我遇到了陕北安塞县沿河湾村的民间歌手任志强。任志强是个石匠,三十多年前他在我们余家沟揽工箍窑洞时,我们就认识了。石匠总是这样:每敲起锤錾,就要随着叮当的节奏唱起歌来。他们在一起干活儿时,你也唱,他也唱,所以他们会唱的歌,就比其他人的多些。几十年没见,任志强见了我高兴,喝起酒来,给我唱了很多的陕北民歌。让我没想到的是,唱着唱着,他也唱起了《七十五天》。

任志强清楚地记得这首歌是谁教给他唱的。他告诉了我那位在他们村插队的男知青的名字,可我没记下来。他说那时他年轻,整天和北京知青在一起,学了很多歌。可惜,到今天,能记住的,只剩这一首《七十五天》了。

陕北农民任志强唱的《七十五天》是:

离别挚友,
我来到这间牢房,
已经有七十五天,
望了又望,
眼前只是一扇铁门和铁窗。
回忆往事我如絮飞,
泪水就流成了河,
亲爱的朋友,
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你,朋友,
永远别把我忘,
这是朋友对你的希望,
继续把歌唱。

夏季已过,
秋季即将来到,
我还在这间牢房。
望了又望,
眼前只是一片凄惨和悲伤。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
亲人的怀抱?
亲爱的妈妈,
孩子和你一样,
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你,妈妈,
身体永远健康,
这是孩子对你的希望,
继续把歌唱。

任志强在四十年前学唱的《七十五天》,虽然只有两段,但都有副歌,很完整。当年知青唱了那么多歌,为什么只有这么一首“地下”歌曲,会被陕北农民记住?我听任志强唱这首歌,跟当年我们自己唱的感觉不太一样。我们那时总把这首歌唱得有些痞俗,晃里晃荡。可任志强却是严肃地唱它。舒缓的节奏,悲凉的声调,忧伤的情绪,触动感染了我。我低眉听他唱,似乎触到了他歌声中盛满的苦水和泪水。

我忽然觉得,四十年来,在我们遗忘这首歌曲的悠悠岁月中,一位陕北的农民却深深地理解了这首歌。四十年来,他早已远离了年少知青的青春浮躁,只在记忆中守护着与知青的久远情谊。为了这,他无数次地低声吟唱。四十年的吟唱,使他从中品出了自己生活的滋味。所以,他能用他那种与我们不同的唱,唱出这首歌的本来情意。这里面,一定是融入了一个农民半生的辛酸。也许,不知名的歌曲作者,几十年来,最能认可的,是陕北农民任志强的唱。

看来,《七十五天》留在了陕北。

这是为什么?我想,是因为这首歌的旋律易于被农民接受,这首歌的歌词内容很贴近民间。它忧郁却不失乐观,怅惘却不失希望,细腻却朴实无华,它用牢狱比,以思念兴,无自由但不反社会,心凄伤却一片真性情。恐怕,正是这些东西切合了陕北民歌的基本情感,切合了社会底层民众的心理诉求。

任志强说这歌只有两段,可我印象中它是很有几段歌词的。搜翻拾掇,还有两段歌词儿大概是:

离别姑娘,
我来到这间牢房,
黑夜长又长。
望了又望,
眼前只剩一片黑暗和迷茫。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
姑娘的身旁?
亲爱的姑娘,
你我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你,姑娘,
永远把我记心上,
这是爱人对你的希望,
继续把歌唱。

秋季过去,
冬季已经来到,
我还在这间牢房。
望了又望,
眼前已是一片冰雪白茫茫。
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到,
可爱的故乡?
亲爱的故乡,
游子都一样,
日盼夜又想。
衷心祝你,故乡,
永远可爱又晴朗,
这是游子对你的希望,
继续把歌唱。

奇怪,一首几十年前的“地下”歌曲,今天读来唱来,却能让人感动。身被束缚而心自由,渺无希望而心期望,便是它让我们感动的原因。因为它是真实的、人性的、自由的。我想起一首苏联歌曲《我走向激流的河畔》,那里面歌词有“啊你故乡,亲爱的故乡,世界上最自由的地方……”。当我们不知道斯大林的罪恶时,我们唱着它,也曾宽广胸怀。今天唱来,却感慨万端:一个世界上最不自由的地方,怎么能唱出这样的歌来?能把最不自由唱成最自由的,可想而知,这里面扼杀了多少真实、多少人性、多少自由。

陕北农民任志强是唱陕北民歌的。他人已中年,嗓音不再高亢,但是他的唱极富韵味。古曲《画扇面》经他唱来,一腔一调,率直跌宕,一声一韵,厚有古风。听着他唱,就觉得是“听见古代”了。如此,他唱的《七十五天》,也难免带出陕北味道。这使我想起,明清时期从华北或江南流传到陕北的一些城镇小调,早已沉淀在黄土高原,融化进黄土文化。其源出地失传后,它们却成了小调类陕北民歌的重要内容,像《进兰房》、《画扇面》之类。封闭的黄土高原,曾包容了很多外来文化,却再也没有流失出去,把它们保留到了今天,让人们有机会触摸历史。陕北农民能记住的知青教唱的歌曲,似乎只剩一首《七十五天》了。那么,这首当代的《七十五天》,如果能被陕北农民传唱下去,或许将来在北京失传后,它也会归入陕北民歌,也会成为民间经典。

当然,今非昔比了:陕北的年轻人要是都去唱周杰伦《发如雪》了,《七十五天》也就该失传了。

留在陕北的《七十五天》,会是什么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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