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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泊原乡(下)
刘荒田



往山里进发。路面窄起来,迎头开来满载木料的卡车,我们的车子后退到番石榴树边,待它过去,才能往前开。到岔路口,往右是长坑水库,往左是雷公岭。这段路,多半被篱笆夹着,喇叭花活像围观的小孩子。很快到了岭下。走出车子,温吞水般的阳光,揉进山风,凌厉起来。

先去找木的堂弟阿群。他和家人从村里迁到野外,建了养猪场和养狗场。远远看一群俗称“土狗”的小犬在围栏内张望。木把一包从餐馆带来的骨头搁在土台上,没直接扔进狗群中,兴许怕狗纠缠生客。走进一栋只和苦楝树为邻的小屋,一个女子迎上来,恭敬地称木为伯伯,还向我们各各点了头。“阿群下田去了。”她是阿群的老婆,背后站着两个小女孩。木和晚辈们聊了一会家常话。“狗崽养了多少只?”“前番墟猪苗什么价。”我从门口探头看,小学生模样的小女孩好奇地盯着我。

一眼到底的独门屋子,俗称“车角牛”。厅堂里墙壁正中贴着毛象,最为触目,这是新式的“泰山石敢当”,不但借他驱逐伴随萤火游荡的山林野鬼,还要抵挡劫匪和小偷。小女孩在抓子儿。一口砖砌的大灶设在门旁,该是用来煮猪食的。灶旁堆着松枝和树根,漆黑的灰垢爬到屋檐。这是我回国后第二次看到烧柴草的灶子。第一次是在邻县的旅游景点潜龙谷,只是迎合游客的山林逸趣的摆设。这一口却是实在的,用松明点燃的火,光特别厚实。

离开简陋的庄园,掉进大而无当的寂静,你不能不想念凄凉的木鱼调和坎坎的伐檀声。回头望,篱笆内的狗群张大着口,吠个不亦乐乎,声音全被旷野鲸吞。我们没有走进半里外的“旗尾村”。木说老屋失修,看了难受。这时在村巷,也看不到熟悉的乡亲。

是哪一年的中秋节?门前的葡萄架,只剩些八大山人的枯笔般的藤蔓。雷公岭袒开腹部,半卧在身后,我们泡在月光海里。半朽的木门旁边,一个充当茶几的簸箕里,放的香烟、生切烟丝和祭月的香蕉、龙眼、荔枝都一一抽光吃光了,年轻人说话累了,沉默地看着,月亮和大山的巨影联手制造深深无底的寥廓;葡萄架上,露水归拢成一排排浑圆的珠子。月亮没变,人物没变。大山和轻狂的书生,有着超过三十年的契约。和我们同在的,居然有早已舍我们而去的残酷的时间。



登临雷公岭的前一夜,读了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懂得我的著作的空气的人,他就懂得,这是一种高山的空气,一种强烈的空气,人们必须正好适合这种空气,否则,在这种空气中伤风感冒的危险是不小的。冰就在附近,孤独是可怕的──可是万物是多么安静地躺在阳光之中!我们呼吸得多么自由!人们感到有多少东西处于我们之下!”──《看这个人?序言》

据目测,雷公岭的海拔不足一千米,不好意思称它为“峻岭”,然而在古兜山脉中鹤立鸡群,从某个侧面看,象富于均衡之美的富士山。南国无雪,好在严寒中松枝梢头也挂着与冰乱真的凝霜,近似雪花的蜘蛛网。不管怎样,它是我们的百科全书。

其实,山不在高,在于你怎样登。前年上庐山,这座名山的海拔,被号称九十九道弯的盘山公路抵销大半,人被带空调的大巴托上云端,消耗脚力的只是顶部不多的梯级。何况山腰以下,都被埋在云雾里,渺茫就是虚无。论感觉,用脚一步步阅读的雷公岭胜过匡庐。巍峨是感觉的累积,感觉来自体力真实的消耗。这差异,登三万多级石梯的黄山挑夫比缆车上的游客明了得多。

三十多年前的雷公岭,比现在荒芜。那时没有煤气,打柴是农民的第一副业,不但为了自家和别人的灶膛,也供应给丘陵地带成千上百孔冒浓烟的砖瓦窑。荒芜有荒芜的好,纵横交错的小径充满人声汗气,视野也开阔。如今,沿路茂密的的松树和灌木丛,都不懂镰刀为何物,路愈往上愈模糊。松风呼呼,鸟久久不叫,猝然一声,尖利得教人全身一悚。

登山诸公年纪不轻,穿的又是皮鞋,一路闪转腾挪,在线条柔和而表面粗砺的石头上蹦哒,居然没有摔过重跤,只偶尔打打滑。然而,说成“爬山”,太没哲学味了。这是渐次进入另一度空间的行旅。巅端的眺望如此强烈地诱惑着我。上一次,我跨越俗称“斗米石”的巨岩以后,在草青嫩得叫人不忍践踏的顶部伫立。雾气如庞大无匹的白练,从东面深谷下抖动,升腾,呼地撒在四近。极目处,云雾在死命按下一段白生生的水色,水色奋力上拱,终于现身,那是潭江。

离山顶不远处,有一块轮船般的大石,泊在群石上。站在石上西望,长坑水库如碧玉,玲珑地卧在青山下。一格格田畴,黄的是收割以后的稻田,绿的是菜地,黛的是林带。我们四下指划着,辨别着往昔和今天的差异。

“上吧!”如带的潭江挽着三十多载的星辉日华,尘寰沧桑,远远召唤。我们奋力上登。木肯定地说当年就是在这地方看江水的。那一回,我和木一前一后,忽然,我不见了,木慌起来大声呼叫。云雾飞过,我又显形。然而,极目处的潭江不见了。不知是树木太茂密,遮蔽了视线;还是江水改了道。

没有遗憾,也没有小天下的豪气。下山路上,一边留神被茅草掩盖的沟壑,免得陷进去扭了脚;一边思考尼采的感叹:站在山顶,有多少东西处于我们之下?假设人生是登高,那么下面的是循序渐进的往昔:狗吠鸡鸣的山脚,是飘散乳香的童年;听任衰草大智若愚地在秋阳下假寐,让蚱蜢和桃金娘放肆私语的腹地,是不曾雄姿英发过的青春;蜿蜒如乡愁的山路、松风和空落的鸟鸣,是负重的中年。我们四个,无论来自海外还是来自一百来公里以外的城市,寻找早已消遁的脚印时,心境的苍凉是一样的。人生有了从征服而得的高度以后,回眸大抵是白茫茫一片吧?是因为老花眼,还是因为所有战利品,一旦到手,转眼间就被岁月席卷而去?绝巅以下,最活跃的是云雾。



回到车上。敬业的司机趁我们离开,把座位调到近似床的角度,饱饱地睡了一觉。我们一路争论,某一次登山的伙伴里头,有没有后来死于酒精中毒的好友阿生。车子在坡下的黄泥路上呼啸。

直到这一刻,我没找到“回家”的感觉。我,还有同行的友人,都是访客,欢欣有之,惊奇有之,抚故松而盘桓有之,却没有“如数家珍”的归属感。一切都不踏实,毕竟,三十年的断层,仓促间无法弥合。别说我,连土生土长的大炮也说:“我很少回来,觉得没意思,不再属于这块土地了。”家乡是一幢人去楼空的老宅。

也许,症结在于:没有一种前后连贯的景物,成为暗示,让游子、浪子实实在在地感到家乡的眷顾与期待。“等”是一种只可意会的情感张力,老屋的柴扉后,须有一双殷殷远望的慈母之目,晒衣竿上须飘动着汗渍的披肩布。在碉楼的巨大黑影里,我挥手告别之际盛开的扶桑花,如今又到花期,不管是第几茬。

车颠簸着,又是留下爱之憧憬的白沙子路,凤尾竹婀娜招摇;又是刚才吃午饭的井岗,几只狗徘徊在我们坐过的凳子下;又是某年清明节踏青的荒野,几丛杜鹃在酝酿来年的花事。车子驶上高高的山岗,眼前是开阔的田垌。啊!我惊叫一声!

田垌,大半已光秃,所剩无多的稻田,稻穗泛着厚实谦逊的金黄,何其悦目的颜色!只要稻子在,稻田在,田野就没有失去本色,我们就不会失去归来的依靠。多好的稻田,我要象海子赞美麦地一般赞美肥腴的泥坯。这一刻踩上去,稻茬会刺得脚板微微发疼,泥土在坚硬的表皮下,是酥酥的温柔。带谷香的热风仿佛是稻穗的替身,舔着脸,痒痒的,舒服得想躺下去。

车子没有停下来。这时约齐了,跳下车去,一字儿排开,俯身亲吻泥土,和青年时代共有的浪漫情怀多么合拍,然而太矫情。

我在心里说,原乡的漂泊,终于有了坚实的歇息处──田野。



当夜,我在位于大厦第28层的居处,读钱钟书的《人生边上的边上》。《说〈回家〉》中说,新柏拉图派大师泼洛克勒斯把探讨真理的历程分为三个阶段:家居,外出,回家。颇和禅的三境界“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相类。一位德国早期浪漫主义者更将它点破:“哲学其实是思家病,一种要归居本宅的冲动”。对照同一文的这一论断:“回是历程,家是对象。历程是回复以求安息;对象是在一个不陌生的,识旧的,原有的地方从容安息” 。登一次山,疲劳与欢愉都十分充裕,但我们这一行几乎在同一地方出发,走向人生的朋友,仍旧在旅途中。没有完成的归程。

所以,北岛这般咏叹:

我回来了──归程
总比迷途长   
长于一生    
──《黑色地图》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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