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金海鸥
郑 义

1

小女儿美妮是在我背后晃大的。不是背兜,是汽车的后座上,躺坐在车椅里晃呀晃,晃大的。于是,语言、音乐之启蒙,就在这晃呀晃中完成。那一年,妻终于谋得一固定工作,远在200英里之遥的华盛顿。搬家之前,每逢周末,便开车带小女儿去看她。如此一来,晃的时间就更长了。美妮不能总睡觉,我也不能老讲故事,就听音乐。有三盘带子是百听不厌的:一盘是美国乡村音乐,欢快热烈,听熟了,我们就一起跟着唱。另一盘是女高音独唱,孩子她妈唱的,当然我们都很喜欢。听得最多的一盘是男高音独唱,管弦乐队伴奏,演唱者范竞马。哪怕听不懂意大利文歌词,那曲调和声音已足够迷人。久而久之,从美妮轻声的时断时续的哼唱里,我发现音乐已浸润她心田。

范竞马是我们全家的朋友,通过苏炜认识的。前些年,没签上演出合同时,常住苏炜家。我们和苏炜离得很近,是邻居。妻也是学声乐的,抒情女高音,和范竞马更多了一份自然的感情。她很早就采访过他,做了一个很不错的人物专访,有说有唱的。美妮也很接受范竞马,自小就让他抱。有一天,从歌谈到人,我给美妮讲起了范竞马。我记得很清楚,是在车过费城时。灯火璀灿的市中心已落在我们右后侧,前方是高耸弯曲的斯勾寇尔河大桥。左侧的港湾里,停泊着一片已经退役的灰蓝色战舰。彼处离普林斯顿一小时车程,前方是威灵顿、巴尔的摩,然后是华盛顿。

妮儿,爸爸给你讲讲范竞马叔叔的故事,好吗?

没有回答。




我扭头瞥一眼,看见她愣怔着的又黑又圆的眸子。哦,是了,她还没听过几个“真人”的故事。小小的心眼儿里也许正纳闷儿:范竞马叔叔怎么跟狗熊毛驴小红帽一样走进故事了呢?

范竞马第一盘录音带封面照片

2

……范竞马叔叔是哪儿的人呢?是四川重庆人,爸爸的同乡。他唱歌唱得可好啦。他得的那些奖杯什么的,能把咱们家的柜子都装满!范竞马叔叔是不是很棒?

我知道,妈妈也讲过……美妮在背后迟疑地回答。

接着听,爸爸讲的和妈妈不一样——

他最喜欢唱歌剧,他的嗓子很HERO。可是呢,范竞马叔叔活得很辛苦。在中国学唱歌那阵儿,没钱,经常饿肚子。录咱们车上这盘带子那天,饿着肚子唱,最后饿昏了。唱完了最后那支歌,他一头呀就栽到乐池里,象大狗熊一样砸在大提琴手身上……

咯咯咯……小美妮开心地大笑了。

……离开中国之后,他的日子还是很难过。要是长时间没人请他去唱,就没钱了。没钱了,就没饭吃了。范竞马叔叔是中国人,没有一个高鼻子,唱西洋歌剧就必须化妆,捏一个高鼻梁出来。虽然他很会化妆,但人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还有呢,就是范竞马叔叔唱得太好了……你还小,不懂得这个道理。有时候,太好了反而就不好了。先前,他刚到美国来学唱歌那阵儿,就经常挨饿。他是个穷学生……你知道什么叫穷学生吧?一边打工一边学,什么活儿都干过。比如去教堂唱歌,到意大利人开 的鞋店干活,在纽约街头给人画像。吃什么最便宜呢?土豆。就每天吃土豆。从快餐店里面拿些白糖、黄油、胡椒和盐什么的,蒸土豆、烤土豆、煮土豆、微波炉烘土豆。成年累月地吃,营养不良,好几次晕倒在地铁里。有一次给客人送定购的皮鞋,饿昏了,在眉毛上摔了一大口子……比你眉毛上磕的口子大多了。怎么办?要赶紧去医院,缝。范竞马叔叔没钱,就回到住处对着镜子自己缝。他觉得很疼,可是他想,自己将来要唱很多歌剧,不能破了相……

越讲,后头越没了反应。扭头一瞅,是那双似懂非懂的黑眼睛。也许,孩子还是太小了。听歌吧!听范竞马叔叔的还是妈妈的……

3

范竞马确实唱得好。帕瓦罗蒂在一次歌唱比赛后把他请到房间,洗耳恭听。范竞马刚唱两嗓子,帕瓦罗蒂便举手叫停。范竞马以为老帕不欣赏,十分沮丧。多年前,还在中国时,老帕就敷衍过他,说:唱得好,好极了!其实这一回是冤枉,老帕真是觉得好,用不着再听了。等老帕消停下来再找范竞马时,他已经匆匆离开了巴黎。多明戈的评语很简捷,说范竞马是“近十年来罕见的男高音。”评价音乐我是外行,但我家有一个内行。妻说“范竞马唱得确实好”,那就真是好了。记得见过一次范竞马的幽默:模仿几位国内当红歌星的拿手唱段。每个人的音色、气息和发音部位,都控制得十分精微,真是惟妙惟肖,令人笑倒。有人想反过来学范竞马,也幽他一默吗?这就难了。牛刀可以杀鸡,鸡刀也可以杀牛吗?从意大利美声到中国民族唱法,范竞马可谓左右逢源,臻入化境。

可惜的是,唱这么好,却端不上一个牢靠点的饭碗。著名的歌剧院唱过很多,没人签约的时候同样也很多。演出期间,名贵房车接送,空中小姐手捧鲜花夹道欢迎,俨然是人上之人。没签上合同,就编电脑程序,做网页,画卡通,到处踅摸口饭吃……

一只海鸥,孤独的旅鸟,任由音乐的翅膀带他飞越大海,在北美、欧洲、澳洲、非洲苦苦寻觅。

在普林斯顿—华盛顿的高速公路上,在范竞马、孩子她妈以及美国民歌这三盘带子的乐声中,小女儿慢慢晃大了。渐渐发现她很会听:妻曾放各类乐段给她听,她会说出种种感觉,从“高兴”、“害怕”、“跳舞”直至“狼和妖怪来了”。她甚至能说出“教堂音乐”这种话来,令人惊诧莫名。妻最先明白,说,小东西听出了管风琴。一般而言,她的感觉是准确的。凡是她听两遍就能跟着哼的旋律,大抵是世界名曲。看来,名曲之所以是名曲,确有一种直指人类原生美感的穿透力。有一次,她听了白洋淀诗人根子的朗诵,录音带,一本正经地发表了评论,说“这个声音很伟大”,把我们笑得不可开交。可不是吗,根子是唱男低音的,专业的,声音自然“很伟大”。范竞马的声音,她似乎没有评价过。但范竞马那盒意大利名曲带子快听烂了,心中应该有所感的。范竞马的嗓子属于戏剧男高音,亦称英雄男高音,高亢嘹亮,稳定坚实,有一种感人的阳刚之美,气概非凡。倘若美妮乐意评价,又会说句什么生花妙语呢?

4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里写作,美妮走进来,爬到我腿上,说:爸爸,我想去看范竞马叔叔。

傻妮儿,范竞马叔叔还在法国呢。

他已经回美国了,已经在苏炜叔叔家了。

看着小女儿那满脸期待,只好拿起电话。

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了:范竞马确实回来了,刚到两天。不由得心头轻轻一震:心灵感应?

小书房窗外十余步就是小树林。阳光在绿叶上响亮地跳跃。

爸爸,我现在要去看他。

看着孩子认真的神情,马上跟范竞马约时间。范竞马说过一会儿要出门。我说你等着,美妮马上要见你。她从来没有这么求过我……放下电话,拽上孩子冲出门,转眼便驶上高速公路。原先苏炜和我们都住在“普林斯顿胳膊”,是步行五分钟的近邻。后来苏炜搬到新泽西州靠东的佛芮霍德,住进了他姐姐买的大宅。我们家则挪了两次,搬到普林斯顿南沿的兰斯荡角。现在见一面,就要横跨大半个新泽西州了。路再远也要马上去!心里隐然生出某种感动。不仅有小女儿无法拒绝的要求,还有“心灵感应”的小小奇迹。

听到车声,范竞马迎出来,叫着美妮的名字。

我一面打招呼,一面把美妮从篮椅里解放出来,抱上她向范竞马走去。

忽然感觉不对,似乎有某种事情正在发生:

美妮坚硬地把头扭向我后背,拒不面对前方。

妮儿,不是你要来看范竞马叔叔的吗?……你怎么啦!

一件难以理喻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我可爱的小女儿满脸惊惧。

怎么啦,妮儿……你怎么啦?——这孩子!

某种神秘的惧怕攫住了孩子……她轻微但执拗地挣扎着要回到车里。

看着一瞬间变得陌生的孩子,再次确认那表情就是恐惧。

只好把她放回车里。

转过身来,向范竞马摊开两手,说:怪事,这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啦!

范竞马靠在车库门上,英俊的面庞上神色忧郁。

在苏炜家门口,我们站在金色的阳光之中。

门前的缓坡上,我送的蔷薇花,已繁衍成深红的一大丛。那是一个神奇的下午。红砖房、汽车、草坪、红蔷薇都显得温馨动人。从大西洋飞来的灰色海鸥,神闲气定地站在街边的信箱上。

这里离海不远了。

5

……我知道了。我遇见好几个女孩儿都这样。范竞马忧郁地说,不过美妮,这孩子也实在太小了……

我心里一紧:难道是爱……情?那种……初次萌动的童稚之恋?

美妮和我快把你那盘带子听烂了……我没有接他话茬儿,心慌意乱地走过去,觉得身体在微微颤栗。

那只灰海鸥无声地陡然飞起……

是吗?范竞马微微一笑,苏炜地下室还有存货呢。

因为孩子在车里,我们不能进屋,就蹲下来闲聊了几句。

我问他:听他当年的这盘带子,感觉他在音色音质、共鸣、高音控制、气息转换等各方面都已经相当成熟了,那么,出国深造这么多年,周游了世界,如果再录这么一盘带子,是不是应该唱得更好了呢?

范竞马说:出国之后,在技术上当然有很多进步,但是,要再录这盘带子,不一定会更好。作为一个好的艺术家,当年在心理和人格上就已经成熟了……这些年在技术上有进步,但情感上,还是这盘老带子充沛。

我有点不明白。

范竞马解释道:当时咱们面对的,是国内那种极度压抑的气氛。我把咱们这一代对自由与爱情的渴望,全都熔进了自己的歌声。现在回头看,发现那种热情是再也不容易找回来了……

顿有拨云见日之感。评价文学作品,我有一己之见:上乘之作必须元气充沛。不想舞台上唱歌做戏,竟也是一样的。

心思在小女儿身上,便和范竞马匆匆告别。回到车上,看美妮的一双黑眼珠还是定定的,茫然凝视着我无从窥见的远方……

我不敢深想,但牢牢记住了每一个细节。

我知道撞上了一次千年难遇的审美迷醉。

6

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此后,美妮见范竞马一如往常,有说有笑,毫无异样。几年后,范竞马来华盛顿举行专场晚回,一次在我们居住的若科维尔城中心,一次在林肯纪念堂侧的肯尼迪艺术中心。美妮都上台给他献花,穿上缎子旗袍,兴高采烈的,好好的。范竞马是她的“老朋友”,钢琴伴奏者是她的杨老师。她挺放松。




美妮(8岁)给范竞马献花(马里兰若科维尔)

那个下午的那种惊惧的表情,却像刀斧一般斫刻在我心底。生活在这儿童的天堂里,她有什么可怕的呢?记忆中,只见过小女儿两种怕,都在刚走稳步子前后。一是怕抽水马桶,瞪着哗哗作响的漩涡,怕也被吸到那深不可测的所在。还怕普林斯顿湖边的板道,怀疑每块木板之间那些均匀的缝隙。那是个阳光娇好的下午,妻和我带她去喂大雁。一走上湖边的赛艇码头,她便万分紧张地看着脚下的板缝,不敢挪步。板缝其实不宽,仅能伸进一手指。我记得那个下午。斑头雁们在她身前身后聒噪着高视阔步,骄傲得如同天鹅。

——但这些怕与面对范竞马的怕不一般,没有那种怕到心灵深处的惊惧。那一闪即逝的怕,不是利害之怕惩罚之怕,也不是未知之怕,而是某种心灵之怕,无以称谓之怕。

亲爱的小女儿,在那一瞬间,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呢?

你怕什么呢?

7

记起青年时代,似也有这种由爱而生之怕。

那一天,我在街头不期然撞见了久别的少年情人。1967年盛夏,文革期间,老百姓“趁机造反”的高潮。那阵儿兴革命、兴造反,不兴爱情。那一天,在某南方都市十字街头,我们猝然相遇。她惊喜地喊叫着向我走来。我的心刹那间停止了跳动。看不清她容颜,眼前只有一团绚烂的光辉。那一天确实阳光火辣,似乎又是正午,错觉的成分不会很多。令人难解的,是我最初的惊骇。我猜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甚为恐怖,可能面色铁青。似乎我举起了手,想挡住那耀眼的光。她本来就很美,长达十年的伯拉图式的书信往还,更使她在我心中变成纯美与圣洁的象征。我不敢直视。我怕那纯美与圣洁会把我焚为灰烬……

我的竖琴。我的琴弦断了。

那么多爱情故事,为何没有记叙过这种因爱生怕、爱怕交加?

是我天性格外羞怯吗?

圣经故事里,带领以色列人过红海、出埃及的摩西,他也举起手来遮挡过眩目之光。上帝在授予他大使命时,从燃烧的荆棘中向他召唤,却又禁止他趋前,令他脱下鞋子,“因为你所站之地是圣地”。然后,上帝宣称自己是摩西祖先之神。摩西立即蒙上了脸,“因为怕看神”。

为何“怕看”呢?因为那是神,那是神猝然向他显现。

至爱至圣之物,只可尊崇而不可近渎。

那一瞬间,不管神是否光华四射,皆不可逼视。

一种战栗的、静寂无言的谦卑顿时从心底升起。

于是,摩西下意识地蒙住了眼。

(一)(二)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