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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儿湾的外婆
殷崇高



外婆嫁给外公时,外婆9岁,外公3岁。

外公幼时很邋遢、很捣蛋。外婆成了外公的小保姆,虽然,外公早已学会了走路,但走远路总要外婆背;吃饭要外婆喂;不爱洗澡的他常要在外婆用竹蘼子的威慑下才肯蹲到澡盆里。

外公该上学了。外婆一边放牛,一边送他上下学。外公厌学,常常逃课。有一回,到了去学堂的时辰,外婆找不到外公。急了,山前山后到处寻。后在山凹的梨儿湾里发现了他,他跨在一株梨树上折梨花。外婆站在树下大声吆喝,外公不愿下来,也不敢下来,怕上学,怕外婆手上的竹蘼子。外婆使劲摇晃梨儿树,摇得外公咯咯地笑,摇得梨花漫天飞,摇得外婆满头的花蕊。外公一步步往上爬,一脚踩歪,从树上掉了下来。外婆一惊,伸手去接他。结果外公砸在外婆身上,外公安然无恙,外婆左手折了。回家后,右手又差点折了,是太姥姥打的,说外婆没有尽到做婆娘的职责。外婆没有争辩,也没有哭,带着伤自己找了草药敷上,照旧一边放牛,一边接送外公上学。



舅舅出世了,二姨妈出世了,三姨妈出世了,四姨妈出世了,不该出世的妈妈也出世了。外公再也不能容忍外婆接二连三地为他生女娃儿,妈妈一生出来,外公就偷偷地把她放在一个竹篮子里,拎着它走到梨儿湾,把篮子挂在梨儿树上,转身回去了。

外婆要给妈妈喂奶,她看不见妈妈,也听不见妈妈的哭声。问舅舅,舅舅不敢说,问姨妈们,姨妈们也不敢说。问外公,外公不做声。外婆明白了,也顾不得自己还在做月子,暴跳着,奔到厨房,抓起菜刀来要砍外公。外公吓掉了魂,只得领着虚弱的外婆来到梨儿湾。竹篮子早不见了。外婆坐在树下从此不愿离去,她逢人就哭,逢人就打听妈妈的下落,一直坐了半个月。她的诚意打动了路人,打动了那个捡走妈妈的人。他将妈妈送到了外婆的手里,外婆打开襁褓,她看见了妈妈小腿上的胎记,便跪倒在那人面前,磕了一百多个响头,叫了一百多声恩人。



我四岁那年,外公去世了。外婆把外公葬在梨儿湾。梨树已经枯死了大半,一到阳春三月,还是梨花飞舞。外婆说:外公爱折梨花,爱吃梨儿,住在这里,他该安心了。

大龄的舅舅好不容易被一个姑娘看上,要把她娶回家。外婆没钱给彩礼,把原先的老房子卖掉了三间,凑足了过礼的钱,把舅妈接回了家。外婆没房子住了。

她搬到了梨儿湾,在外公的坟冢旁,用枯死的梨树搭起一个棚。从此,她便长久地守在外公身边。那年,外婆60岁。

在那人人都吃不饱的年月里,外婆总能把她那几分田地弄得年年丰收,年年有余粮。每到荒月,孙子、外孙们常常聚到梨儿湾去。外婆总会在她的围裙里兜着烧得金黄的,热呼呼的山芋分散给我们。后来妈妈爱对我说:“是山芋养活了你的命。”

5年后,梨儿湾外婆的家已经成了一处大住宅,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边上是外公的坟。坟前有一棵又高又大的梨树,年年开花,年年结果。梨儿湾的梨树,也就剩下这唯一的一棵。从花开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盼着吃梨儿,当梨儿还在青涩的时候,我们就眼巴巴地盯着树上,但谁也不敢去动它,外婆警告过我们,说谁要是敢摘一个就宰谁的手。直到有一天,她把我们都叫齐,把果子一个不剩地下下来,装满两大箩筐。然后在盘子里放上几个,摆在外公坟头,点上几柱香,嘴里念念有词。等香烧完,她一声令下,我们便痛吃起来。吃得肚子浑圆,吃得牙齿发酸。吃好后,她再叫各家小孩提上一大篮子,带回家给自家的大人们尝鲜。她自己从不留一个。

其实,我们最热望的还是外婆的生日。外婆最喜好做生日,最喜好热闹。每到那时,梨儿湾的大院子就坐得满满的,男人们在院子里抽着烟,喝着茶;女人们围在一起谈论东家长李家短;我们小孩子则在灶头掂脚着看外婆麻利地炒菜。



外婆70岁那年,舅舅家的房子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舅舅一家住进了外婆在梨儿湾的家。外婆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但她总在忙碌:做饭、洗衣、扫地、常年喂养十几头猪……但她的手脚毕竟慢了,眼睛看不清了,往往会把事情做得不如人意。这难免招来舅妈的怨言,对她指手画脚。外婆总说她耳背,对于家里所有人的言语她都充耳不闻。妈妈最了解她,说她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她是以沉默来缓解婆媳间的摩擦。

可是,自从跟舅舅一起过,外婆便没有做一回生日,谁都晓得,她想要个热热闹闹的生日,她想让她的满堂儿孙们都来为她祝寿。但她从不提起。

外婆84岁那年,病倒了,一病就起不来。医生说:她的日子不多了。那正是梨树开花的季节。她躺在床上问:那棵老梨树开花没?舅舅告诉她:没有,梨树死了。外婆听后呆了半天,喃喃地说:它老了,它老了,它也该死了!停一停,她又说:你把它砍了,给我做口寿材吧。

舅舅把那棵老梨树砍倒了。舅舅说一定要满足她老人家的要求,他还要为她老人家做一回像模像样的生日,给她冲冲喜,也了却她一桩心愿。

临生日前两天,舅舅改变了主意,他的小儿子马上就要举办结婚典礼,手头有点拮据。外婆这最后一个生日宴眼看就要夭折了,可是谁也没告诉她,怕伤她心。

外婆生日那天,她一大早就睁开眼,她问去照顾她的妈妈:家里来了多少远客,谁的儿媳妇又生了娃娃,谁有多半年没来看她了,谁吃不得辣椒……妈妈实在忍不住,跟她说了实情。她好久没说话。后来,她要妈妈扶她起来坐坐,妈妈去扶她,就觉得她全身忽然没有了力气,瘫倒在妈妈怀里。

外婆死了,死在她的生日那天。

她的后人们都来了,道场做了三天三夜,酒席摆了五十六桌,一直摆到院子外面外公的坟头——老梨树桩的跟前。梨树的旁边,掘了一个坑。在一阵接一阵的鞭炮声中,在一片又一片的哭号声中,装着外婆遗体的那口梨树棺材安放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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