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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学
谢侯之

枣圪台

  


那一年,我在延安山沟里的万庄插队当知青。

经过征兵,招工或家里托人,在万庄插队的北京知青都走光了。只剩了我和简华两个男知青。

我家祖上因留过洋,又当过右派,文革中就吃了安眠药,撒手走了。简华家因为什么道理,家给红卫兵抄了干净,父母被赶出北京,也是划作五类的人家。两人都没有机会门路,就仍留在庄里。

万庄书记张殿南因看到我两个闲时都捧了书看,认定是好文化。闲下时和队长商议了,整治出一眼空窑,让简华不要上山干活了,在村里起一个班,教村里的娃们读书。

沟底的枣圪台庄,知青走得更是一个不剩,庄里找不下个识一斗字的读书人。枣圪台书记解明山头天晚上跑到万庄,和万庄书记张殿南讲好,说要借个知青去枣圪台给学生娃娃们教书。

早上起来,张殿南拉上在庄里下乡锻炼的梁大夫,跑来找我游说。夸赞说:“教书苦轻,再不要上山受熬累。枣圪台是沟底队,你去了一满有白面吃。”梁大夫是北京协和医院的外科主任,大知识分子。也撺掇说:“大学很可能以后要恢复招生。你不是想上大学吗。教了书,空闲时间多,而且还有星期天,你就能看功课了。”

后半晌,枣圪台来个后生赶个驴车来接。我装了书箱和铺盖,相跟了车,顺山路往沟里走。

走了十来里路,过了余家沟,山沟窄下来。沟坡两边渐渐有了些灌木,枝杈上都挂些绿色。果然沟底景象与沟口不同。沟口的坡崖,石板上只浅浅的浮些细草。人说沟底就因了这梢林,土地有肥劲,比沟口能多打下两颗粮食。

近枣圪台庄的沟底时,天已擦黑。几个半大娃疯跑下来。为首一个碎娃(方言:小孩儿),眼睛黑亮,鼻涕闪了光。跑到我跟前立住脚,仰了头看人,大声发问道:“你,是不是谢老师哎?”不待回答,又转身疯跑回去,其他的娃跟了跑。满庄听到一片的呐喊:“哇哎,谢老师来了!”

一行男人都拢着袖管,匆匆赶下来握手欢迎。我被众人引着到个下场院。场院里早聚了一群汉子婆姨娃娃。书记解明山披件老山羊皮袄,站到众人面前,清了喉咙,演讲说:“这是咱枣圪台自万庄请下的谢老师,能读这厚的书,可好文化咧。各家仔细说给各家娃娃,叫好好听谢老师收拾管教!”大家就都鼓掌。

众人散后,解明山引我去安顿住处。身后跟了一群学生娃娃。

下场院三面围了石窑,一面是牛棚。石窑都门窗破旧,有了年头。书记指着北面最边上的一孔窑,交待说,这就是枣圪台的学校窑,“学生娃娃拢共二十大几,一眼窑都坐下了。”我走进去看。窑内昏黑,高矮横了几排长桌条凳。窑掌墙上挂着黑板,已边角残破,被粉笔划出大片花白。黑板前有张小讲桌,桌腿细瘦,像在摇晃。伸手摸它一下,它立刻倒了下去。我慌忙把它扶好,退了出来。

解明山站在外面等着。见我出来,便引着去西面。推开一孔窑的门,说这是给老师准备下的住处。我见那窑,门开在一侧,旁边是大木格窗。虽然老旧,却新糊的糙纸。窑内窗前连了大炕,窗台上摞的四卷毛选。炕墙上黑黢黢的,贴一张李玉和,一张李铁梅,都举了灯,瞪了眼拉着式子站着。炕旁的锅灶收拾得整齐。脚地炕上扫得干净。窑洞一壁立了三个大缸,一个缸装满了清水,一个缸泡着酸菜,一个缸空着。

解明山指了那缸水对我说:“水已经叫人给老师挑满了。酸菜是给老师的。外面柴垛是队里猪场的,也是给老师用。谢老师要烧饭了情管去拿。下夜看书点灯熬油了,去跟饲养员陈老汉要灯油去。看还缺什么了就跟队里言传。”

炕旁脚地放了一堆杂纸书报,说是知青撂下的。我把铺盖放到炕上,去翻那些书。听到解明山在吩咐什么人:“喊保管员快些儿上来,盘些小米白面,清油也灌上一瓶。叫老师先吃着,都先记到大队账上。”

书记走后,我就去炕上,摊开铺盖。又把书箱在炕沿边上横放了,上面铺块塑料布。取出一摞书本在箱上摆好,作了书桌。将煤油灯擦得雪亮,也在箱子上摆了。自己看了满意。

晚间

晚间胡乱做口汤面吃了。一个人在窑洞,掩了门,坐在炕上,拿本樊映川讲义,静静地读。这书上下两卷。是文革后期,我从个破烂书堆里拣到的。书中见有了习题,就铺了纸,在油灯下做演算。飞快地看过了一章,觉得人又有长进。正心中快乐,窑门一阵响动,涌进来一群老汉后生,队长也跟了来。我忙合了书,问说:“有事找我吗?”大家回答得七嘴八舌:“串了嘛。”“看谢老师下夜做甚了。”

有人就递来根纸烟,说:“我兄弟叫个随娃,在谢老师班儿上了。要叫老师费心了。”我忙说:“我不会抽。”那人把烟硬塞过来:“拿上,拿上,根儿纸烟嘛!”

有人夸说:“一个箱子上摆两盏煤油灯了,真正是个文化人。”另一人说:“老师麽,下夜要看书了,两盏灯亮堂些。”众人就又去看箱子上的书。一人惊怪起来:“shei(陕北惊怪语气词)!这是本甚书?这日怪,这厚!”我看过去,见是本郑易里编的《英华大辞典》,是从家里弄来的。就说:“这是本外国文儿的字典。”几个人都争着拿来翻了看,说这些洋人日怪,咋弄得这么些曲曲弯弯的字儿,谁能解下了?

一老汉就问:这厚的个怪书,谢老师咋就能读完了?我赶忙解释:“我哪儿能读得完。这是本儿字典,不是读的,是查字儿用的。”老汉们就说:枣圪台这回寻了个好老师,还能查外国人的字儿。娃们好福气,一满能学到好文化。

我看了队长说:“队长,学校窑隔壁是机房。开机器怕要影响学生上课听讲了。”队长说:“成嘛。叫给说下,上午不准开机器,下午再开。都叫照谢老师的规矩办。”

一个婆姨跟一个汉挤上来,送上来一个小筐,里面装些桃儿杏儿的鲜果子。说:“谢老师,这些叫拿上吃去。”我还未及答话,婆姨身后扯出个男娃,拖着鼻涕,大约五六岁光景。说:我们这个猴娃(方言:小娃),不够年龄,人家不叫上(学)。看谢老师能给收下,坐个后排排。家里大人就能上山(干活)了。我想想好像后排应该还有位子,就说:能行,“上课前要把鼻涕擦干净。”婆姨汉子感激不尽,说:“擦干净,能成,能成。”又说道:后沟张海富家也有个猴娃,也不够年龄。张海富叫来问谢老师,也叫坐个后排排吧。我连说:行,行。众人听了,都笑眯了眉眼。

第一堂课

清早起来,特地找出件干净的中山制服换过,将身子挺直了,站到讲台前。

窑洞里面,全体学生娃已端坐得整齐。从前排看过去,见许多娃都换了洗净的布衫。但光线昏暗,辨不清面孔。只看见昏暗中都是眼睛,散落在各处,眨得一片晶亮。想起先前在队里干活,天不亮出早工到羊圈起粪。那昏暗的羊圈里,羊的眼睛便是这样晶亮,也散落在各处。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揽羊的牧人,学生们便是那些羊。

见学生们都安静着,仰了头等候。赶忙收了心思,咳一下,把面孔放得庄严。开口说道:“我从万庄来,姓谢。一向在山上干活,从来没有教过书,也不知能不能把你们教好,”停一下,觉得不妥,换了话说:“我现在挨个儿点名,点到谁,谁就报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年级的。”

于是用手指点了过去。男娃们都扯了嗓子喊,女娃却都扭捏,声音蚊子样细。查下来,计学生二十四个,男娃十个,女娃十四个。其中五年级五个,四年级四个,三年级四个,二年级五个,一年级四个,学前班两个。

这五个年级的学生都坐在一个窑洞里,且还有算术语文各科的不同。想一下,定了主意,放话道:“五年级的同学到黑板前面来。其他人放悄声!”

几个学生到了黑板前,便问道:“谁有语文课本,你们已经学到哪儿了。”于是接过一本揉卷的册子。翻到一课,看了课文,不喜。就又往下翻一课,见是说历史故事,讲古人好学,说:“就讲这课吧。”让个学生来读。那娃捧了书,读得结结巴巴,许多字不识。我把生字挑出来,先讲字意笔划,再带着学生娃们一齐用手望空中画写那字,口里“横竖撇捺”唱那笔顺。然后放学生自己唱。学生们便扯了嗓放声,口唱手画,把那调儿颂得如和尚做法事。耳中一片訇然,窑洞如同大庙。心中叹道:真是书声朗朗啊!这声音好久没听到了。看看有了些时辰,就对娃们说:“都坐回原座位去吧。每个字写五行,要按笔顺规矩。然后自己背写熟。我过后来考。”

又叫过四年级的到黑板前。拿了本算术书来,见是讲四则运算。于是讲规则,先乘除后加减,括号优先。黑板上做了演算。又叫两个学生娃做了一回。留一堆题目,叫回位子去做。

然后去对付三年级。见是讲乘法。翻到口诀表,我领着念,娃们跟着直了喉咙吼。看看吼得熟了,打发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背。过后要考,不会不行。

一气讲下来,在台上手舞足蹈。把所有年级都安顿了,方吐一口气。就觉到有些乏,肚子饿起来。这才想到,上了这半天的课,还没有做过课间休息。于是宣布说:“现在下课,休息十分钟,再回来做作业。”娃们齐声呐喊,从座上跳起来,冲锋到场院,土匪般打闹成一团。

我擦净黑板,拍拍手上的粉末,走出学校窑门。站到阳光下,觉得有些刺眼。就看见块烂石头上蹲着个队长,等在那里。队长手上擎管旱烟杆,吃得嘴巴胡子冒烟。见我出来,笑了说:“谢老师,上午的课讲少些,能成?”我应道:“成么,咋介?”队长又笑:“中午咧。课讲到中午就对咧。让娃们吃饭去。你也做上口嘛。下午不累的话,再讲上些。累的话呢,就算讲了。”我也笑:“我讲得忘了时间了。下回得留神。让学生们吃饭去。吃过后下午再讲吧。”回身向场院里的娃们发喊道:“放学啦,都回家吃饭去!”学生娃们听了,发一片喊叫,顷刻无了踪影,余了个空空的场子。

山顶

早上爬起来,心情愉快。随便喝了碗隔夜的米汤,夹了本书,坐到学校窑去读。等了一气,却不见一个学生。忽然省悟起来,今天是个星期天嘛。

做了几年山里人了,这天天早晚地做农活,从没有个节假寒暑。可现在做这老师,有了这星期天的公家规矩。心里不禁喜欢,叫人远远地想起来些城里人过的日子。想到来枣圪台已多日,何不出庄外山上走走。便回去窑里随便捡了本书,带了窑门,信步出了庄。

清风里,一派艳阳,天蓝得干净。曾听人说过,沟底枣圪台山高,可望得千里,绝好景致。出了庄见到个岔口,便寻了上山的小路,一路悠闲地走了上去。

其时寒露方过,暑气尽褪。沿小路登到枣圪台山顶。四下望去,果然是群山皆小,独临了空阔。但见秋色西来,长天寂寥。节气里带的清凉,增得人气爽。感到有几分懂了古人。想古时候那些游子们,悲秋时节,若登高望远,不知乡关何处,心里就会生出许多的惆怅来。

低头再看手中的书,是本中华书局版的《古文观止》。这书已经残了头尾,中间还扯掉了几页。这种封建四旧,如何到了枣圪台知青手中。奇怪也没带走,许是人走得匆忙了。把书翻开来,见到是陶渊明的归去来词。劈头里读到一句:“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心中叫起好来。

又往下细看,一边感慨。人扔在这荒山野岭,才认了真读到这些封资修毒草,却像是遇了个酒肉的席面,盘盘都是珍馐。过去没有去刻意搜来读,真是罪过。回想以前,人实在是混沌了一路。读许多理论,跟许多说教,都指鹿指马荒诞不经。信了多少荒唐。

我捡了个土埂,一个人坐在山顶,秋光里把那书看了很久。看得眼睛乏了,这才抬头。见高天里起了薄云。那薄云轻盈流畅,蛋花汆汤似地大片抖散开来,群山都沉到那汤底。人就感到有些肚饥。想到读到这么本好书,得找人去聚聚才好。

合了书站起身,一路下来到枣圪台庄里。到窑里装了瓶清油,夹了书,锁了窑门,顺山沟走出来。走一刻,已看到余家沟的高峁。峁下淡淡的一缕炊烟,绿阴中懒懒地升起来。

(一)(二)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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