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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 城
谢侯之

 “人 可生可死”(顾城左手,鹿特丹诗歌节,
  站立者为北岛,芒克)

因了缘分,曾和许多人有过交往。有些经历很有感受。但一直忌讳写出来,觉得怕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昨天因为看了网上的什么,忽然有了要写的愿望,尤其是关于顾城的。我想说,顾城是个奇异的人,他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非你们这些常人,用常理能想象和猜测得来的。顾城给我一个对世界另类的感受角度。我拙劣地试图记下来,觉得不枉我们交往了一场。

我喜爱顾城那些清澈透明的,亲近自然的诗句。诗句中的那种回归本原的童真,有独特的魅力。像滴到心上的洗涤灵,会让灵魂透明起来。他的诗“生日”,童心般的纯净明亮,没有污染。使我们世俗世界里的物欲名利惨白得没了颜色:

因为生日 / 我得到了一个彩色的钱夹 / 我没有钱 / 也不喜欢那些乏味的分币

我跑到那个古怪的大土堆后 / 去看那些爱我的小花 / 我说:我有一个仓库了 / 可以用来储存花籽

钱夹里真的装满了花籽 / 有的黑亮黑亮 / 像奇怪的小眼睛 / 我又说,别怕 / 我要带你们到春天的家里去 / 在那儿,你们会得到 / 绿色的短上衣 / 和彩色花边的布帽子

我有一个小钱夹了 / 我不要钱 / 不要那些不会发芽的分币 / 我只要装满小小的花籽 / 我要知道她们的生日

他愿意把世界想得天真,他说:

我想,到空旷的海上 / 只要说 / 爱你 / 鱼群就会跟着我 / 游向陆地

他更关心非世俗的物事:

青蛙正指挥着一家 / 练习合唱

他用词很美丽:

眼睛像一滴金色的蜂蜜

有一天和他坐着。他忽然说:“我给你念首诗吧。”那是一首很可爱的诗:

碎窗纸的歌 / 结束了 / 玻璃上没有波纹

新房在暗红的梦中

小猫睁着眼睛 / 小狗睁着眼睛 / 柔和的背上 / 热气浮动

草垛上有一颗亮星 (“年夜”)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柔和。就像那诗里的小猫小狗。

在这个喧闹的人世间,他固守在他的童话世界里:

走了那么远 / 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 你说 / 它就在大海旁边 / 像金橘那么美丽 / 所有喜欢它的孩子 / 都将在早晨长大(“我们去寻找一盏灯”)

我唱自己的歌 / 在布满车前草的道路上 / 在灌木的集市上 / 在雪松和白桦树的舞会上 / 在那山野的原始欢乐上 / 我唱自己的歌(“我唱自己的歌”)

他拒绝现实的世界,时刻都想逃离开:

我将抖动透明的翅膀 / 在一个童话中消失(“雪的微笑”)

告别守夜的钟塔 / 谢谢,我要走啦 / 我要带走我全部的星星 / 再不为丢失担惊受怕(“我要走啦”)

风偷去了我们的桨 / 我们 / 将在另一个春天靠岸 / 堤岸又细又长 / 杨花带走星星,只留下月亮 / 只留下月亮 / 在我们的嘴唇边 / 把陌生的小路照亮(“风偷去了我们的桨”)

顾城自己跟我说,他很小的时候赶上文革,全家被赶到老家农村。没上过什么正经的学校。他曾给过我一篇他在法兰克福大学的讲演稿。看那行文,看那遣词造句,都非常精彩,非大家之笔不能。以他几乎没受过好的系统的文化教育,怎么来的这些功底?我总觉得顾城是上苍什么主宰疏忽了,露出了破绽,弄出来的一个悖论。

我和顾城讲我的这个感觉。他严肃地听,一声不吭,并不反驳。然后他和我讲他第一次做诗的故事。他讲得很认真。说是他在小学年纪,在农村老家。有一天在野地里放猪,忽然耳边听到叮咚悦耳的音乐声。极其美妙。他说他听到了天籁之声。随了音乐,在他周围左近纷纷落下许多的鸟儿。鸟儿羽毛艳丽。四下围聚了一片。他忽然得句。可惜时隔多年,我现在记不起那句子了。只剩了个“很可爱,很独特”的印象。他跑回家,把句子说给他父亲顾工。顾工大异,惊喜非常。拿了给许多人,说是好诗。后来就开始写这些“进到心里来的句子”。

他给我看他珍藏的一本书,法布尔的“昆虫记”,老版,长本大开。他爽快地答应借给了我。那本书真得好极了,翻得也极为精彩。但他很快又后悔了,跟我要了回去。他说他不能离这本书太久。他说他很小的时候得到了这本书。爱得喘不过气来。看得书要烂掉了。这书使他能亲近到小动物的世界,小昆虫的世界。那世界远比人类的世界可爱。他强烈地幻想着他能沉溺进那个世界里去。那儿没有人类世俗世界的一切嘈杂。

顾城的怪异之处,是我觉得他和什么想象力量的沟通。我感觉,那是脑子里的一种神秘的意识感知,或幻象(是上苍施予的心印?)。那绝对是超验的,非理的。他说,他经常和他的主宰之神,“你说他是上帝也行,佛祖,摩罕默德也行,或者命运之神罢,”- 他对我说 - 对话。我说你是怎么对话的?他说:我想。我安静下来。想。我在心里对他说,我想要和你对话。会有一个图像,彩色的,像电一样那么一闪。或忽然一句说出来的文字,听不清楚。它们告诉我结局。这预示往往灵验(他给我讲过好几个个人的经历故事,在香港,在新西兰)。

顾城不畏惧死亡。从他的诗可以看到他对死亡的心境:

死亡是一个小小的手术 / 只切除了生命 / 甚至不留伤口

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旗帜”)

他告诉我人死之后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而且那里比我们现存的这个俗世界要博大得多,也美丽得多。他跟我讲过多次“那边儿”。他认真地表示很向往。像是在谈想去度假。只是他走不过去。因为死亡的过程可能很痛很苦。最好是被迫的。谢烨在一边儿笑着补充说:“所以他幻想坐飞机掉下来。或是走在哪个工地上忽然有个脚手架砸在头上。”

但谢烨是个非常正常的人。有着正常人的喜乐。她替顾城做一切事情。帮他翻译(顾城拒绝学外语),帮他打字,用计算机处理文稿(顾城不碰计算机),帮他和外国人应酬,帮他处理帐单订购机票购买日需品。谢烨是顾城的嘴,耳,和出门的拐棍儿。顾城说,我不能没有谢烨。

顾城还说起过有回他们在香港。在什么地方见围了许许多多的人。这是一个超大师级人物在演讲星算玄学,极其的有名(顾城提过人名,忘了)。那人忽然在人群中看到顾城,竟撇开众人,把顾城邀过去攀谈。最后说:你异于常人。但你这一生,太“执”。误事。一生要记住“破执”二字。切记,切记。还专写了“破执”二字送他。顾城拿出来给我看。

他们在此之前,曾有过事。有一次是顾城忽然决定从柏林回北京。我见到他时,他对我说:“我这次准备到那边去。我现在向你告别。”我极大的恐慌起来,赶紧使劲儿劝阻,要求他答应我。他摇头不肯。我极端地悲伤起来。他缓和下来。后来终于说,我答应。我赶紧说:那你从北京回来,一落地第一件事就给我打电话,告我你们平安。他答应。后来我们忐忑不安地等他们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太太狂喜地拿了听筒对我喊:“是顾城,来电话了!”我奔过来接过话筒,听到顾城在电话里说:我答应你的,我们回来了。现在在柏林。

我和太太带了冰镇的樱桃去看他们,我知道他们特别喜欢德国的樱桃。那天一大屋子的人,顾城把樱桃分给大家,自己却没吃几棵。我问顾城。他说他仍然觉得那边好。我很沮丧。我郑重地跟他作过交易:你不可以把谢烨带走。她跟你不一样。他郑重地点头答应。

过两天,我见到他时,他给了我一本“黑眼睛”。扉页上题的字“最不为饭的语言”。下边有他画的两个线条灵动的人,提了樱桃走来。

他们在柏林Tegel机场和我们告别。当时在场的有柏林工大的刘世槎博士,施彦博士,和汉诺威大学的杨俊博士。谢烨泪流了满脸,哭着和我们四人一一拥抱告别。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们都心情沉重。我说,别伤心啊,还会回来见面的。谢烨一下哭出声来,说,这次不一样,见不着了。我抬脸看顾城,顾城也很难过。顾城的脸极其晦暗。不讲话,不点头,也不摇头。

他们从柏林并不直飞新西兰,先到纽约,据说在艾蓓那儿做停留。然后转机去新西兰。

后来就传来了他们出事的消息。

他终于走了。但是他还把谢烨带走了。而且走得那么惨。

我心里一直非常地难过。

舒婷说:“我是觉得实际上人性是非常复杂的,这种一瞬间的东西,或者天性中间的东西,它的转换,外人是感觉不到的,你不能用常情来推测他们。所以说顾城是天生的杀人犯,是不对的。”

我的心情和舒婷说的一样:我想念他们。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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