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有关纳德亚一家
李 娟

我们桥头住着的全是老人、小孩和死心踏地过日子的夫妇。年轻人不知干什么去了。

桥头在它的全盛时期,曾有过两个学校,一个幼儿园,还有电影院和邮政局什么的。但是,现在人全搬走了,剩下一大堆空房子。学校操场上长满了一尺多深的野草,操场两头的篮球架子倒还完好如初。

但是附近几个生产队的农民的孩子有很多正处在上学年龄,于是,每天他们都得步行十多公里——最远的近二十公里——到河下游的毛子庄中小学校 上学。但是那里没有汉校,所以桥头的汉族孩子们——幸好倒不是很多的,全是民工的孩子——只好到更远的可可托海镇的汉校上学,一个星期回来一次。

桥头的老人倒是很多。而且近两年来,迁居过来的就更多了,全是孤老。至于为什么,我大致归纳出以下原因:一、桥头没人管,自在;二、桥头虽 然赚不到什么钱,但是也花不出去什么钱,好过活;三、桥头的老人越来越多嘛,当然愿意往一起凑。大家都是信“主”的,凑到一起唱唱河南味的赞歌,读读圣 经,再聊聊二十年前和三十年前的事,饲弄几分地,养三两只鸭子,时间就过去了。

当然,以上不过是我自个想出来的,不知他们自己又怎么想。真是的,桥头有什么好的呢?而且再等几年,退耕还林时,周围几个农业生产队也要全撤掉,这里就彻底被放弃了。

桥头原先有两条马路,现在只剩一条了。这马路两边的那两排房子保存最为完好,大部分住的都是外地来打工的人。当然也有两三家不愿意离开或没 有能力离开的的老住家户,他们在周围的土地上种着几块麦子地。打工的人一般都是夏天进山跟着老板干活、在林场伐木队抬抬木头什么的,冬天就进山淘金(冬天 淘金比较安全一点,坑子冻死了,不容易塌方),或者在矿上替老板扒云母渣子。

扒出来的云母渣子每公斤可以赚三毛钱。但是听说今年要涨价了,所以很多人一窝蜂都跑去干。我也想去呢,不过我有自己的活干,我只是想去看看 他们怎么扒的而已。我妈说,也就是戴着手套,穿最结实也最破烂的衣服,灰头灰脸坐在一堆矿渣中央,把好的挑出来就行了。但我还是想去看一看。因为我们这里 看起来最有钱的人也毫不惭愧地干过这种活,没人会认为扒渣子会是多么不好意思的事情。但是真要说起来,还是觉得这实在是一种不太体面的劳动。

在我们这里,冬天能干的事情不是很多,要么就进山淘金,要么就扒云母渣子,要么就找几个人凑在一起砌麻将牌。但是在冬天,要凑够一桌人实在 太不容易了。外面到处都是雪,马路上只有两三行深深的脚印从东亘到西,再过两三天,还是那两三行脚印从东亘到西。再过两三个礼拜,说不定才会再添一行。

桥头到了冬天,真的没什么人了。

由于总是三缺一的缘故,我被迫学会了“争上游”以外的一些扑克牌玩法和搓麻将,还莫名其妙会了那种一百单八张的四川长牌——那么难,居然也学会了。

但学会了,也只是学会了出牌规则而已,输赢全凭运气。不像我妈,牌场纵横几十年,猜牌的技术一流——哪些牌出过了,哪些牌在哪些人手里,哪 个人手里还剩什么牌,哪个人该出什么牌了,哪个人非得出什么牌不可了……亏她平时做生意那么笨,离开计算器的话死活算不清帐,原来本领全用在这些方面上 了。

桥头的冬天,寒冷安静,只有几家人还在死撑着,到处都是空房子。周围的两三个村庄远远近近地横着,不见炊烟。

但是到了夏天,天气暖和过来了,雪化了,一切都从头到脚生新展露在了蓝天下,桥头还是静得要命。只有河水的轰鸣远远地回荡在河谷中。松木燃 烧的香气在马路上弥漫,细细一闻,又什么也闻不到了。在马路中央站半天,也许会等到一个一整个冬天都没有见面了的人远远往这边走来。但是他又会在远远的地 方拐弯消失。

桥头的人都在哪里呢?都在干什么?

我妈说:“还能干什么?——夏天种地,冬天在矿上扒云母渣子呗。”

听说我们这里有一个哈族小伙子,特别厉害。他一副好嗓子出了名了,还在县里的比赛里得过奖呢。还有人专门给他录了音,刻了碟子,整天在县电 视台的哈语台上反复播,让人点歌。我们县上流行的歌,全是他唱出来的。而且,他还去乌鲁木齐和哈萨克斯坦参加过比赛呢!——不过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

是听我妈说的。

我又问我妈:“你见过他吗?”

“那当然,他就住在河西那边。”

“他平时是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夏天种地,冬天在矿上扒云母渣子……”

我现在要开始说的纳德亚是一个漂亮的中年男人,生得非常高大俊美——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整天都穿着破裤子走来走去。

能把裤子穿成这样,还真不容易——整条裤子的侧缝线都滑掉了,走起路来前前后后忽闪忽闪的,跟穿了裙子似的;裤子口袋更是一撕到底,一毛钱也放不住;门襟上的扣子一个也没剩下,拿皮带勉强扎着,可是皮带袢儿也由原来的六个掉得只剩下两个。

他本来想让我给他补一补的,可是我对他说:“两块钱。”他就抱着那条破裤子原回去了。弄得我挺不舒服的……好象自己很残忍似的。

等下一次他再来的时候,还是抱着那条破出了水平的裤子。这一回他先自个儿趴在柜台上思忖了很久,最后才慎重地对我说:“一块钱?”

我毫无办法。我看着他,他有一双非常美丽的浅蓝色眼睛,睫毛又长又翘。而且瞳子很大,不是他这个年龄会有的(我觉得成年人的瞳子都是细小精锐的),使他在注视着你的时候,总像是带着孩子气般地,而且说不出地温柔。

我说:“算了算了,不要你的钱了……”

他听了连忙说:“请等一等。”立刻放下裤子就出去了。等再回来时,抱着满怀的破裤子烂衣服的,还有一个烂茸茸的枕头套子,一张给睡得尽是大洞小洞的床单……真是气死我了。

那天我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帮忙把他所有的裤子弄整齐了,并且还很负责地加了固。还复原了那些破衣服上所有的三角口子,钉齐了所有的扣子。

他感激得没办法,但我实在不需要。我把缝纫机“啪哒啪哒”踩得飞转,只指望所有的破玩艺儿就这些了。他就搬个凳子坐在旁边,笨手笨脚捏个小锥子,在我的指导下,一针一针地挑那些需要拆的地方的线头。

纳德亚快四十岁了,一直没有结婚,和母亲、寡居的姐姐、还有最小的妹妹住在一起。他的母亲是一个活泼的老太太,又高又胖。据说年轻时候1米80高,现在老了,缩了两公分了,就只剩1米78了。

她说:“年轻时候嘛,我是乡上篮球队的。”

又说:“年轻时候嘛,我们和县交通大队比赛,两个男的嘛,都盯不住我嘛!……”

还说:“年轻时候嘛,桥头人多得很呢!有两个电影院,有两个学校,还有幼儿园,还有电,有自来水……”

纳德亚的姐姐也是一个高个子女人。她刚从乌鲁木齐来,在桥头呆了不到一年时间。似乎从繁华到荒僻,对她毫无影响似的,一点过渡阶段也没有就开始一五一十过日子了。她看上去同桥头任何一个生活了一辈子的女人没什么不同,衣着破旧随意,神情平淡。

纳德亚的小妹妹漂亮得要死,真正的“眉目如画”,长睫毛,长鬈发,身子纤细灵巧。虽然才十五六岁,但从去年开始就没有上学了,一直在家里帮 忙干活,所以很少在街上看到过她。偶尔会在马路拐弯处的水渠边看到她正坐在渠边的石头上,对着一大盆脏衣服很努力地埋头苦干。然后又会突然跳起来,顺手捞 一根柳条,很矫健地跃过水渠,小鹿一样奔跑到自家院子后面的菜地边上,喝叱着去赶开两头牛——它们正试图把头探进铁丝网去够里面的好吃的东西。

但是由于正在发育的阶段吧,可惜小姑娘生了满脸的痘痘。这使得她无论干什么都深深埋着头,悄悄地来去,尽量不惊动别人。但正是因为这样的自卑和无助,又总使人从她那儿感觉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同纳德亚一样的温柔。

另外,纳德亚家还养着一条奇怪的狗——它见了穿制服的人就咬。问题是我们这里没有人穿制服的。所以它谁都不会咬——问题是养一条谁都不会咬的狗干什么呢?

在桥头,纳德亚家算是很困难的家庭了。还是我妈的话:“夏天种地,冬天在矿上扒云母渣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收入。

他们家的地在河边,播着麦子,形状是狭长的一溜儿,沿着河起伏蜿蜒,康拜因一个来回就收完了。麦地四周围着篱笆,牵着铁丝网,这样,散步散 到这里的牛羊们,就干不成坏事了。另外,还特意围着麦地种了一大圈带刺的野蔷薇。总之真是非常小心,把这块地饲弄得整整齐齐。盛夏时节,蔷薇花开烂漫,这 一大片的浅红浓黄在深蓝天空下尽情地热闹着。麦地旁的河流宽阔汹涌地奔流在深深的河谷底端,泛着宝石一般清澈的蓝。

又为了惊吓鸟儿,麦地四周的小灌木上、铁丝网上、篱笆桩子上,还到处都系了有撕碎的红布条呀花布条什么的。一走近那片麦地,就好象在走向一个奇异的花园似的。

我绕着麦地慢慢地走,篱笆外面的小路上长满了草——与路边的草不同的是,路上的草颜色浅一点,路边的草深一点,浓一点。那么这条路多久没人 走过了?总有一天这路会彻底消失在草地中的。我边走边想……桥头没人了,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房子都空了……桥头被抛弃了……但是麦地还在年复一年地被 播种被收获着……还有一个人年复一年,在春天里的日子里,撕碎过去岁月的旧衣服,一条一条细心地系在麦地周围的枝条上,铁丝网上……他还有愿望……麦苗正 在静静地抽长,源源不断吸吮着大地的力量……桥头最终被放弃了,但是还是有人最终决定留下来……桥头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地方吗?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