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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居杂忆(七)
——叶妈
高诵芬作文/徐家祯整理

我小时候家里有个忠心耿耿的老佣人,叫叶妈。虽然她已经故世半个多世纪了,但是我在谈话中还会常常提起她。那时做佣人的总希望好好服侍东家。只要东家满意,她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主人家工作一辈子,不但不用担心吃住,而且还有积蓄,将来可以供子孙买田、买地,以后也可发家致富。哪里像现在的小保姆、老娘姨,最好今天一口谋吞主人的家财,明天就反仆为主呢!

叶妈在我出世之前很久早就在我们高家帮佣了。从二十四岁来高家做我曾祖母的贴身女仆,到曾祖母去世后在我母亲身边做女佣,一直做到近七十岁,在我家前后达四十多年。是我家佣人中做得最长的一个。

叶妈之所以能在我家做那么久,当然是因为她手脚勤快、聪明能干、老实可靠、性格纯朴、不挑拨是非。但叶妈在关键时刻倒也决不是懦弱可欺、逆来顺受,而有刚烈决断一面的。

叶妈当然姓叶,至于她的名字则因为从不见别人提起,于是就没有人知道了。我只知道她是浙江绍兴一带的人。听我母亲说,叶妈廿岁左右在乡下时由媒人许配给过一个男人。按照旧传统,新郎、新郎在正式成亲之前当然是不能见面的。到了新婚之夜,叶妈看到这个男人相貌丑陋、家境穷困,真是所谓的“家徒四壁”。她知道上了媒人的当,就在凳子上坐泣了一夜,没有跟他同床,次日就逃回了娘家。那是一百年之前的事了。当时,女子要有“三从四德”。既然拜了天地,就是一辈子的夫妇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嫁得不好也只能认命而已。叶妈竟敢不顾舆论的压力而毁除婚约,真正是极其勇敢的事。

但是在那时候,女人没有丈夫、一辈子在家里住下去是不可能的,不但社会舆论不允许,而且家里的兄嫂弟妇也不会同意。当然,去社会上进学堂、找工作更不可能。于是,留给这类女子的唯一出路是去城里帮佣。这大概也象现在有的人在国内混不下去了就出洋、移民有点类似吧。

杭州是离绍兴最近的大城市,于是叶妈到了杭州,由荐头店(即佣工介绍所)的介绍到戴家做佣人。戴家是杭州的大家之一。戴熙为道光年间进士,官拜广东学政、兵部右侍郎。晚年回杭州办团练。正遇洪杨之乱。太平军攻陷杭州,戴熙投园中小池“白云堆”而殉职。后来咸丰皇帝追赠他尚书衔,谥文节公。当然,叶妈去戴家帮佣时,戴文节公已经去世多年。她是去给戴熙之媳做房里生活的,主要工作是收拾房间,给太太、小姐梳头、扎辫子,以及做些针线活。戴熙的这位媳妇是续弦的,小姐为前妻所生,所以跟后母不亲。她见叶妈勤快、能干,人也和气、可亲,十分中意,倒反而对她比对后母更为亲近。后来小姐又知道了叶妈的身世,对她更觉同情。主仆二人常常说些心里话。

但是好景不长。一天,叶妈在给小姐梳头时说,她要不再在戴家做下去了。小姐大为吃惊,忙问为什么。原来那时佣人在东家家里做工,白天只能做东家的事,只有到了晚上才可以做自己的生活。那天早上,戴家的太太对叶妈说,她晚上做生活时间太长了,费灯油,以后最好早点睡觉。叶妈听了心中不快,觉得东家对她不满意,所以决定要掉换人家。小姐再三挽留也改变不了叶妈的决心,最后小姐只好跟她流泪而别。

叶妈离开了戴家,又到一家叫“王中人”的荐头店去找工作。王中人就把她推荐到高家三房,亦即我曾祖母房中做事。因叶妈虽是乡下人,但相貌端正、乾净利索、规矩正派、人也聪明,深得我曾祖母的欢心,于是一做就做了几十年一直做到高老太太故世以后。

最巧的是叶妈进高家门不久,就得知戴家的那位小姐已与高老太太的长子订婚,次年就要嫁来高家做媳妇了。她听了心里十分高兴,觉得真是前世有缘啊。等到办喜事那天,主仆重逢,正是如同做梦一般。谁知天有不测风云,次年新娘做产,生下孩子只有十天就去世了。真是祸从天降! 那个十天就失去母亲的孩子正是我的父亲,而与叶妈前世有缘的小姐就是我从未见过的祖母。

孩子没有了母亲就由奶妈喂奶,生活则由他祖母和叶妈细心照顾,所以我父亲从小就对叶妈很亲热。因为他太小的时候不会叫“叶妈”,把“叶”字发成了“阿”音,于是“叶妈”成了“阿妈”,所以全家大大小小都跟着他叫起“阿妈”来了。而后来新来的佣人,则都尊称她为“叶奶奶”。

我曾祖母见叶妈在她身边忠心耿耿、几十年如一日,颇为看重她,渐渐就只叫她做房内的高级家务了,粗活则由家中其他的女佣去做。比如,叶妈只管高老太太的衣服、被褥的整理及收藏,还管高老太太一年四季的饮食、点心、每晚要吃的白木耳等等。

高老太太对佣人的要求很高,特别是乾净、整洁方面,简直有点苛求,但叶妈都能为高老太太满意地办到。比如,高老太太认为女人的下身是不乾净的,所以上身的衣服要与下身的衣服分开洗,再分开用两根竹竿晾乾,决不能混在一起。那时女人身上要穿个肚兜,是一种像围裙一样的东西,套在胸前和肚子上,预防着凉。高老太太的肚兜是由上下两截缝制而成的:腰以上为上身,腰以下为下身。以便洗时分开。老太太连被褥、床单也都分上下两段。洗时由叶妈拆开,再由一个做粗活的女佣老李妈来洗净,然后由叶妈缝起来。每次叶妈都从不弄错,使高老太太十分放心。

春、冬之季,自己菜园里种的雪里红和大白菜收了上来。叶妈就带领年轻女佣洗、晒、腌制成雪菜、冬腌菜,除生吃及炒食外,还可晒乾,做霉乾菜。

我家有一个厅,厅外有一株绿梅,每年都结一树梅子,我们就把这个厅叫做梅厅。每年梅子熟了,花园师傅就把梅子采下,再由叶妈和上玫瑰花瓣,做成紫苏茭白片白糖青梅。叶妈还会用店里买来的酸梅乾加玫瑰花和白糖腌制成蜜饯。桂花时节,叶妈将采来的桂花和上冰糖、磨成粉,做桂花糖,香甜可口。她也会把桂花和南瓜片与酸梅乾合在一起,做糖食,色、香、味具佳。夏季菜园中收了毛豆,叶妈将豆烘成烘青豆,色绿如翠。生的瓜子经她用盐水一煮、一烘,也成了别有风味的炒果。

叶妈做菜、做点心的手段都很好。叶妈做的素烧鹅、豆腐松、蚕豆泥、霉苋菜根、霉豆腐等素菜不但味道鲜美,而且很有特色。她做的枣饼、汤圆,皮薄而馅多,全家都爱吃。

叶妈信佛,终生吃素。她不放心厨师烧的菜,怕混有荤腥,不乾净,因此总是用一只沙锅自己炖在烘缸中,煮素什锦。烘缸者,即旧时杭州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的一种炊具。把煮饭之后剩下的炭放在灰里,上面再盖之以灰,炭火就能保持很久而不灭。炭上置一瓦缸,可以炖菜。那时还没有热水瓶,于是一般也以烘缸将开水保温。叶妈煮素什锦当然不会用讲究的材料,只是用菜皮、菜头、豆腐边皮、粉丝头、笋头等等做料而已,但是因为本身都是很鲜的东西,再加常年不起底,鲜汁越煮越浓,所以她的素什锦又香又鲜,其美无比,全家老小都要向她讨烘缸里的菜,吃得津津有味。我小时候也讨来吃过,至今还有回味。我曾祖母每月吃“十斋素” —— 就是每月吃十天素 —— 素菜当然由叶妈烧。高老太太吃时必分一份给叶妈吃。

我母亲于归高家以后,跟叶妈亦相处甚好。我们大家完全把叶妈当作是家庭的一个成员了。我出生之后,也跟着大家叫她“阿妈”。我还记得叶妈会拔牙。小时候我们快要换牙时,牙齿动摇了,叶妈就叫我们站在床前,两腿要并弄。然后用一根线缚在动摇的牙齿上,很快一拉,动摇的牙齿就掉落下来。她一边拔牙一边还要唱道:“不要金牙,不要银牙,只要老鼠牙。”如果这颗牙是从上颚拔下的,就扔到床底下去;如果是从下颚拔下的,就扔到床上的帐顶上去。拔牙时脚要站正、并拢,大概是希望新牙会长得整齐的意思;不要金牙、银牙,而要老鼠牙,当然是希望以后长出的新牙象老鼠牙那么锐利、坚固,而不希望以后装假牙。至于为什么拔下的牙要分别不同的方向扔到床上,我至今不得而知。

有时候,我们孩子生病发烧。叶妈就说是“惊风”了。于是她来“收惊”。方法是手拿一只木柄的铜水杓,杓内可能放的是烧化了的蜡。她钻到我们睡的帐子中来,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一面手里拿着铜杓在空中挥来挥去。一会儿杓中的蜡冷却、凝固了,她看蜡形像鼠,就说是见了鼠受的惊;如果蜡形像狗,就说是受了狗的惊。我现在已经忘记叶妈的这种做法究竟灵验不灵验了。

叶妈比较喜欢男孩,所以她比较喜欢我哥哥。我哥哥小时候,把水果、糖果都交给叶妈收藏、保管起来。非常相信她。

叶妈自己有一个房间,房内桌、椅、箱、橱,一应俱全,都是我曾祖母送给她的。平时我曾祖母常常送她点心、水果。她都不舍得吃。水果一定要放到快烂了才拿出来吃。我曾祖母一年四季都有衣服送她,她也不舍得穿,都藏在自己的箱、橱里。老太太给她鞋面布做鞋子,她舍不得,藏起来不用,只用碎布拼接起来做鞋面。每逢过年、过节或婚丧喜事,叶妈的外快都比别的佣人多。但她一生的工资、节金、外快都从来不用,全部交给东家存在一个钱庄的存折里。

叶妈除了跟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结过婚外,从来没有正式结过婚,当然也没有孩子。后来,她承继了一个叫三伯的侄子做儿子。三伯长大之后讨了媳妇,生了三个孩子,都是用的叶妈的积蓄。平时,三伯还常来向叶妈要钱。甚至用她的钱在杭州城外买了一块地,种菜赚钱,还娶了一个小老婆。有时,叶妈别的侄子也来向她要钱了,把她当做大财主。每当此时,我们总看见叶妈涨红了脸,很不高兴。有时始终不给,让他们空手而回;有时也会给他们一些。

我曾祖母八十岁在上海去世。叶妈不胜悲悼。她为高老太太供灵三年,后来仍在我家做工。做到快七十岁时,一次在天井中滑了一交,股骨受伤。我父亲连忙请了家庭医生孙云章先生来家中为她诊治。但她一定不肯给医生检查,说要她把裤子脱下来给男医生看,则宁愿等死!养了一段时间,居然可以用一只茶几扶着走路了。我们通知叶妈乡下的儿媳,即三伯娘娘来服侍她,三餐饭由她儿媳端进去给她吃。我们每月照付叶妈和她儿媳两人的工资。这样又过了几年。

一天叶妈家乡有亲戚来看她,无意中说起:

“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人家家里做。虽然是吃吃坐坐,念念佛,折折锡箔,但万一死在东家家里就要做他们的‘地主阿太’了。要回乡下在自己家住三年。死了才可算自己家的祖宗。”? ?这倒很合现在西方国家的移民法:要定居一定年份才可入籍! 而所谓“地主阿太”者,就是杭、绍一带的土话,指死后一直在当地而不能回家乡的鬼魂。?

叶妈听了大有启发,于是就决定回乡。我父母再三挽留也留不住,只好送她一年工资,包了一只大船,将她房里的桌椅、板凳、眠床、箱橱,以及一切动用物件都装上船去,再雇一顶轿子送她到江头上船,并请账房先生和一个男仆阿顺师傅陪她回乡。以后每年账房先生去乡下收租,都绕道去叶妈家乡探望她,送她一点生活费用。叶妈回乡之后好象还来过杭州一次,是来我家取出代存在钱庄里的积蓄的。我记得,她一共有三千几百块钱的积蓄。在抗战之前,这真是一笔很大的财富呢。

抗战爆发了,我那时早已嫁到徐家。我父母一家则随杭州安定中学逃难。他们正巧经过叶妈的家乡,还顺便去看望叶妈,那时她已八十岁了。我后来看见他们跟叶妈一起拍的照片:叶妈坐在中间的椅子上,可能她那时已经行动很不方便了吧。

叶妈一直活到八十二岁才故世。那时我正生我的大儿子,我母亲也在上海陪伴我。叶妈的儿子三伯特地赶来上海报丧,说叶妈死时并无痛苦,他们儿孙服侍得很为周到,都尽了孝心云云。我们听了噩耗,不胜怅然。

从叶妈去世到现在又已过去五十多年了。但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高高的身影、胖而慈祥的笑脸,也还能回味出她做的美味的菜点呢!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六日
于斯陡林红叶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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