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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的帐篷
沈志敏

这是一个黑色的帐篷。

没有想到我来到澳大利亚买的第一件物品竟然是一个帐篷。野营用品商店的老板将我领到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指着那个处理价一百元钱的帐篷。说句实话,这个帐篷太简陋了,又小又窄,刚够一个人躺下容身,比一口棺材也大不了多少。老板摇摇头说:“你去度假,这个帐篷不太合适。”我也摇摇头说:“我不是去度假。”

那时候经济萧条,到处找不到工作,唯一的去处,就是去农场摘葡萄。工作介绍中心的人说,去那儿没有地方住宿,必须自己携带帐篷。我囊中羞涩,仅有一百多块钱,幸好去农场的车票是工作介绍中心提供的。

那儿的天很大,湛蓝湛蓝,地也很大,搭起的葡萄藤架一眼望不到尽头。我们干活的时候,把天地都扔到一边,钻在葡萄架下,用锋利的小刀割下一串串葡萄,装入硬纸箱,每一箱可以得到一块金黄色的澳币。有时候,掀起一串葡萄时,“哄”地飞出一片小虫,朝你脸上袭来。最倒霉的是碰到烂葡萄,臭气冲鼻,最幸福的是挑最大的葡萄塞进嘴里。

葡萄是甜的,流出的汗水是咸的。当我们汗流颊背,腰也直不起来的时候,就该下班了。

晚上,弯腰钻进帐篷,里面又闷又热,必须关住帐门,外面有嗡嗡叫的蚊子。躺在地铺上,身子骨就像散了架似的,脚后跟,一个旅行包是我的全部家当。为了明天获得更多的金灿灿的澳币,我需要恢复体力,进入梦乡。可是十几年前的一幕昏暗的景象老是在眼前晃动……

那一年的寒冬腊月,我在中国东海之滨参加围海造田。海岸线上挑担挖泥的人就像密集的蚂蚁。一辆拖拉机象一只乌龟似地从地平线那边爬来,在海滩边卸下稻草毛竹和黑色的大油布。用毛竹搭成三角架,拉上黑油布,地上铺上稻草,中间的一根粗毛竹下面是一个大粪桶,这就是二十几个小伙子的穴居之处。

深夜,海风贴着油布呼啸着,帐篷内的人鼾声梦话此起彼伏。一股浓烈的烟味把人呛醒了,某一位抽着烟进入梦乡,烟蒂燃起了稻草。火光之中一片乱哄哄的人影,有人急中生智,把大半粪桶的人尿倒在燃烧的稻草上,发出嘶嘶的叫声,然后二十几个人,一人一泡尿撒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上面,火熄灭了。那股儿骚臭味几天几夜没有散尽……

此刻,在这个狭小的黑帐篷中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我,而我的脑子里却还在胡思乱想着什么东方的集体主义和西方的个人主义等等,哦,同样在黑色的帐篷之中。“轰隆隆”帐篷外响起惊雷,我看不见闪电,却能听到豆大的雨粒打在帐篷上面,越来越激烈,我担心那雨粒是否会变成子弹射穿我的帐篷。在轰鸣的雨声中,人感到越来越渺小,人体仿佛在收缩,想要缩进一个温暖的保护层里,哦,能不能缩进母体的子宫……。这时候的我,大概进入了梦乡。

睡梦中的我,感到屁股底下湿乎乎的,我该不会真的变成幼童尿床了吧?我摸了一摸屁股底下,甚至能抓出一把水来。我钻出帐篷,“啪”的一脚踩在水塘里,在手电筒光中,我发现雨水淌成一条小水流,在帐篷下面,我屁股占据的那个位置穿越而过。另一边,水流汇在一起简直成了一条小河,扔在帐篷边上的那双球鞋就像两只小船一样漂在水面上,流向那边。

那边是另一个狭小的黑帐篷,躺在里面的是阿华,一个马来西亚的华裔青年,他在这儿读大学,家境并不宽裕,利用暑假来这里摘葡萄挣钱。那家伙睡得肯定像死猪一般。我捡起球鞋敲打着他的帐篷,他哼了一声,翻个身又睡着了,他不会在睡梦中游泳吧?我掀开帐篷,对着他大喊大叫,终于使他钻出帐篷,“哇,这么大的水。”他从梦中彻底醒来,裤衩背心都像在水里浸过一般。我们两人急忙去收拾自己的帐篷等物,形势一片混乱。

雨停了,两个光着膀子湿漉漉的人坐在一起抽着烟,黑暗中有两点微小的红光。我谈起十几年前黑帐篷里的火光,和如今黑帐篷底下的流水,呵,简直是水深火热。阿华说:“妈的,这日子真难熬。”突然,他来了灵感,“你瞧,这天是不是像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帐篷?”

我似乎也感悟到了什么。那是什么呢?是几个世纪,还是成千上万年,人们都如同生活在一片黑色之中,人们孤独的心就像被一层黑色包围着。然而只要夜空中还有星星,人们就会想:明天是一个晴朗的天。

夜空中的乌云被吹散了,露出一颗颗的星,就像点在天顶上的灯。

农场主老杰克是一个挺有趣的人,他见我们干活不要命的样子,说我们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人。什么人才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人呢?

当我们收工的时候,老杰克提着啤酒带着我们上了一道山岗,在晚霞之中,远处的平原上也燃起一片火光,还传来了人嘶马叫的声音。我问:“该不会在那儿打仗吧?”

“澳大利亚从来没有战争。”老杰克喝完了第五罐啤酒,那张脸红彤彤的,是一辈子的日晒雨淋还是被酒精的浸淫,已经分不清楚了。他告诉我们:那是土著人的篝火晚会。就像我们在后院进行烧烤,在家里开派对,只不过他们喜欢在大自然的旷野之中,千百年来他们就是这样进行生活的。他大声叫唤道,“这叫生活方式不同,你们懂不懂啊?”

“这老家伙没有喝醉吧?”阿华说。

周末,老杰克驾着吉普车带着我们去购物,一路上他唠唠叨叨地倾诉着苦衷。他是英格兰人的后裔,从祖父到他,经营葡萄园已经好几代了,如今,他的老婆去世了,两个儿子去了大城市。“现在的城里人,不肯来乡下干活,我们那个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发怒地说:“操,两个狗屎儿子要我把农场卖掉。我不喜欢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我宁可死在这儿……”这老头倔着呢。

回来的时候,路过土著人的营地。那儿的房舍很简单,场地上架着一个个帐篷,几乎谈不上现代化的生活设施。老杰克说,天气暖和的时候,他们喜欢睡在露天。

老杰克带着一箱啤酒,和土著朋友一起喝得烂醉。随后,我们和他们一起玩飞镖,这种飞镖扔到空中,没有碰到任何东西就会飞回来,叫“飞起来去器”。

热情的土著人又带着我们爬上一座山,钻进一个山洞。阳光从洞顶的空隙间泻入,原来山洞壁上有许多原始岩壁画,反映土著人打猎捕鱼祭神等生活场面……。很久很久以前,几百年,几千年,也许是几万年,他们就生活在这个山洞里,这个山洞就是他们的天然的帐篷。

中国有句古诗:“似曾相识燕归来。”其实许多事物我们以前并没有见过,比如那个“飞起来去器”,十几年里,经常在我的梦中飞旋……

十几年后,我们已经在澳大利亚生根,拿了袋鼠护照,建家立业。可谁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人仍然像一个迷,是生活在这儿成千上万年的土著人?是开发出这块新大陆的欧洲人?还有,我们华人不也在一百多年前来这儿掏金子吗?也许,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迷,更令人神往。

我又去了那家野营用品商店,现在这位年轻的老板是以前那位意大利老板的儿子。我选购了一个一千多元的天蓝色的大帐篷,里面左右两侧有两个架起来的床铺。我的老朋友阿华新买了一辆四轮驱动的越野吉普,八个汽缸,可以在大沙漠中滚动。当我俩决定在澳洲大地上好好转一圈的时候,他兴奋得睡不着觉,我呢,又梦见了那个飞起来去器……

我们又来到麦朵拉地区的葡萄园。葡萄园的规模比以前老杰克的时候风光了许多,葡萄长势喜人,红是红,绿是绿,又大又圆,晶莹透明。阿华说:“今年摘葡萄肯定能挣不少钱。”

老杰克已经死了,接替他的是一位希腊人,是老杰克的儿子将农场卖给他的。希腊人很会管理葡萄园,据说在古希腊半岛上就到处是葡萄园。那个希腊人告诉我们,老杰克最后几年把葡萄园搞得一塌糊涂,他是在酒醉中死去的,死的时候躺在葡萄园里晒太阳,身边到处是酒瓶子,苍蝇围在边上嗡嗡叫着,那些苍蝇也醉了。直到夕阳西下,有人发现他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头上盖着一顶牛仔们戴的帆布帽子……

离开葡萄园后,我们又去观看了那个土著人的山洞,山洞里的岩壁画依旧,空气也和十几年前闻到的一模一样,时间似乎凝固住了,停留在当年。这个当年,我想应该是千百年前他们居住的那个年代。

那个晚上,我们是挨着一片桉树林安营扎寨。

帐篷里,我和阿华躺在左右两个铺上。阿华兴致勃勃地说:“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个帐篷太完美了。如果今夜下一场大雨,水从床底下流过,也碰不到我的屁股……”

我说“今夜的雨水汇成一条大河,把我们的帐篷整个地浮起来。”

“我们随着流水游澳洲。”

“那你这辆车放在这儿摆谱了,明天穿过大沙漠,沙漠里没有河……”

“哎,你说老杰克这个人,他一辈子喝下去的酒真能流成一条河,在喝酒中死去,一定舒服。”阿华扔过来一罐啤酒,这次出门,他车里也装着一箱啤酒。

“不一定吧,借酒浇愁愁更愁。老杰克为着他的葡萄园发愁。他总是认为,只有像他那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澳大利亚人。”我也豪情满怀地将一罐啤酒灌进喉咙。

我俩一边迷迷糊糊地谈论着一边进入梦乡。

夜里没有下雨。半夜帐篷顶上“嘭”地一声巨响,我俩同时惊醒,一先一后跨出帐篷,在电筒光中,我们看清楚了,是一个树叉掉在帐篷顶上,树叉中间有一只小树熊。小树熊是澳洲国宝,不是吃桉树叶就是睡觉,一天要睡十六个小时,就像人类的婴儿一样。大概是树叉突然断了掉下来,幸好这个帐篷结实,不然小树熊就该穿洞入室,和我们睡一个窝了。我们把这个睡眼惺松的小家伙抱到一棵桉树下,月光照着白色的树皮,那可爱的身影慢慢地爬上树去……

第二天,我们的目标是坐落在澳洲大陆中部的“变色岩”。

此刻,路途中只有我们一辆车,四周是浩翰的大沙漠,风声呼呼啸叫着掀起沙尘,沙尘落定,太阳底下又是无边无际的金色沙丘。遥远之处有一辆车开来,就像一只小甲虫变得越来越大,不一会,从我们边上飞驰而过,就像飞过一只鸟。在沙漠的上空,我们看见几只飞翔的鹰。

在沙漠中,我俩轮流开车,不停地斗嘴饶舌,把车上的音响开得嘭嘭响,也无法驱破沙漠中的寂寞,前面的路好象没有尽头。

傍晚时刻,在大沙漠中间突然耸立出一个庞然大物,让你眼前一亮。

它的全名叫艾雅斯岩石,高340公尺,周长约九公里,是世界上最大的独体岩石,地质学家称它为岛山。它是天上掉下来的神石,是附近的土著人的崇拜物。根据季节和时间的不同,它能变化出七种颜色,又名“变色岩”。

我们眺望着艾雅斯岩石。阿华说,那块大石头像一头狮子蹲伏在沙漠中间。我说澳洲没有狮子,最凶猛的陆地动物是丁狗,顾名思义,和狗大小差不多,若干年以前就出没在中部,以后销声匿迹了。我看过一出报道,在变色岩附近,一名小孩突然失踪,警察怀疑是她母亲把她杀害了,但是,不久人们发现那儿又有了丁狗的踪迹,说是丁狗把那孩子叼走了,……丁狗似乎又从绝种中复活,于是这件事成了一个超级谜语。在这个神秘的沙漠中究竟蕴藏着多少个迷呢?那块巨大的石头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迷。

“你说这块大石头像什么?”阿华问我。

我凝视着那块大石头,脱口而出道:“它像一个帐篷。”

“哪有石头的帐篷?这是一块整石。”阿华也喜欢和我顶牛。

“你怎么知道那块石头中间没有空间呢?”我宁可想象在那块石头中有一个巨大的空间,一个土著人的王国世世代代生活在里面,他们是天外来客还是千万年前的遗民,都无关紧要……。这时候,我看见晚霞照射在巨大的岩石上,从下端慢慢地向上移动,似乎正在点燃着那块天底下最大的石头。我仍然在想着:是的,人类至始至终需要一个巢窝,哪怕是从母胎开始,人类住山洞,构木为巢,筑泥为屋,制砖造瓦建房,直至今天的高楼大厦,其功能和作用是一脉相承的。人需要一个巢窝,然而人又喜欢走出巢窝,走出家门,走出国门,去发现,去寻找,他们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寻找什么呢?是在寻找一个灵魂的巢窝,还是一个精神的家园呢?

哦,当晚霞在跌入天际的一刹那间,将整块巨石都点燃了,广阔的沙漠中间那一片红艳艳的光辉就是一座燃烧的帐篷,在那个燃烧的帐篷中间隐藏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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