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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旗大队
申 维

老巴子看见红奶奶挥舞着竹杆,用力抽打门前的一棵小刺槐,发出“叭叭——”的响声。在梦中,他就听见了这种声音,像是皮鞭抽打着空气。

这会儿,坟地里的坟头像过年的馒头,热气腾腾。大地冒着白烟,世界像燃烧后的灰烬,寂寞而又荒凉。他家房子裹在浓雾里,发出“咔咔——”的响声,仿佛有一头怪兽正在浓雾后边,慢慢吞吞地,一点一点地吞食着他家的房子。

红奶奶还是从前的样子,满头银发盘在脑后,像是脑袋后边又长出一颗脑袋。她穿着纽扣钉在胳肌窝底下的黑棉袄,黑灯笼裤,两只小脚像削尖的铅笔,安稳地插在泥地里。他觉得奶奶就像一个螺驼钉在地上,钉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在两棵小槐树的中间,抽打着两棵中的一棵。

红奶奶仰起脸,手里的竹杆指着灰蒙蒙的天,仿佛指着浓雾后边的那头怪兽,骂道:“死狗子日的,冲军到这个鬼地方,冬天冻死人啦!茅草半人高啊!里边有大蛇啊!我的乖乖肉啊!……”

他知道“乖乖肉”就是喊他。他就高声喊道:“潘高英,你一大早喊什么?”潘高英是他奶奶的名字。他从不喊“红奶奶”,只是直呼奶奶的名字。

红奶奶没有理睬他,依旧用竹杆指前天,喊着:“天啊!天……”老巴子捡起地上的一块泥巴,扔过去,砸在小槐树上。树梢摇了摇,像是漾起一道水波。红奶奶就在水波里消失,像是沉入水底。

他想红奶奶已经忘掉了潘高英是谁?红奶奶已经死掉了。死人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妈妈,我看见奶奶啦。”老巴子朝屋里喊。

王慧莲扛着大锹准备上早工,就停住脚,把一只手放在他的额头上,停了一会儿,摇摇头,匆匆忙忙走了。他们又听见了河对岸的哨子声。

老巴子看见红奶奶是在下放后第二天早上。那年,他刚六岁,随父母下放到苏北农村——红旗县红旗公社红旗大队。所谓下放,其实是流放,像沙皇流放十二月党人那样,用他奶奶的话说,就是冲军。

红奶奶两年前就死了,死于肺结核。他记得奶奶临死前,父亲硬把他拖到奶奶床前,让他喊奶奶。奶奶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像一段柴火钯子,紧薅住他的手不放,口里一遍一遍喊着“乖乖肉,乖乖肉”。当时,他很害怕。他觉得奶奶的手是一只老鼠夹子,而他的手是一只小老鼠。他怕奶奶死时把他的手也带走,就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手挣脱开来。后来他亲眼看见奶奶被推进火化炉里变成一股青烟从烟囱里遛走。现在,在乡下,他又看见了红奶奶,而且红奶奶还是从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两天前,老巴子参加过一次盛大的宴会。那天天刚蒙蒙亮,妈妈就把他叫醒。家里已经是乱七八糟。父亲正忙着收拾东西,说要搬家。他起来一看,机关大院里家家户户的窗子都亮着灯,轰哩轰隆,像是要一道搬迁。他们草草地吃了早饭,就赶往机关大礼堂听报告。高音喇叭炸耳朵。他和大勇就趁机打成一团,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礼堂里哭的闹的,乱糟糟的。会议结束时,台上台下一齐呼口号,振臂高呼:“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一人下放,全家光荣”,“雄关漫道真好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呼完口号,聚餐。礼堂里摆了几十桌,有酒、有鱼、有肉。他们一边吃,一边看演出。母亲告诉老巴子,可以放开肚子吃,只要不吃伤就行。可是,他没怎么吃,心事全掂记着看演出了。

有两个解放军走来向红旗敬酒。红旗说他从不喝酒,可是,当那两个解放军去别的桌上敬酒时,红旗却喝了满满一大碗。文娱演出当然少不了他家的节目。红旗拿了只大碗跑到台上,唱《临行喝妈一碗酒》。他还把空碗底亮给底下人看。王慧莲唱的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王慧莲现在又有一条大辫子了。她把辫子从身后甩到胸前,用两只手抓着,睁大眼睛看底下的人。

母亲还没下场呢,老巴子就迫不及待地跑上去演王连举。磨刀匠枪一挥,“叭”的一响,他就在地上滚了十八滚,滚得脸上、鼻子上、衣服上全是灰。母亲在台上揪住他的耳朵,掸灰,眼睛望着台底下那些咧开大嘴笑的人,骂道:“缺德,拿人家孩子开心。”

后来,老巴子向沈小梅子炫耀这次宴会,沈小梅子不相信。沈小梅子认为,百十号人只能呆在露天公场吃饭,哪有这么大的房子?再说,有肉吃就不可能有鱼,有鱼吃就不可能有肉,哪能又有鱼又有肉呢?沈小梅子对他演王连举的事还是相信的。因为他在公场上反复表演过。有一次,他是从草垛上往下滚,一直滚到了公场边的田沟里。他滚得比牛拉石碡还快呢。

宴会结束后,老巴子全家上了一辆绿色军用大卡车。每家一辆车,车上用红纸贴着各户名字。前面几辆是军用吉普车,坐着军管会首长,后边是清一色军用卡车。车子组成浩浩荡荡的车队,缓缓地行驶在六合大街上。街道两旁是欢送的人群,敲锣打鼓,红旗飘扬。人们喊着口号:“毛主席万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向下放干部学习!”……

老巴子坐在父亲腿上,把头伸向车窗外,高喊:“向革命群众学习!”“向解放军学习!”“毛主席万岁!”白光一闪,有人给他拍照片。他很激动,激动得想哭,激动得想立刻就扛一挺机关枪去打美国鬼子。他觉得文化大革命太好!没有文化大革命,怎么会有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或者说,下放太好啦,让他坐上解放军的汽车,而且还拍了照。他不停地喊“毛主席万岁!”来表达内心的激动。

老巴子喊口号,开车的解放军就在一旁替他数。他喊第50句时,汽车开出六合县城。车队四处散开,开往各地,消失在广阔的天地里;他喊第250句时,车子正飞也似的向北方行驶,车窗外呈现出一片荒凉景象;他喊1250句时,车子把他们全家卸在一块坟地里,卸在坟地的一间废弃小屋子旁边。

这儿是守墓人的屋子。屋子南边有百亩地的荒坟。从前,当地有死人晚辈守坟三个月风俗。文化大革命,移风易俗,破除迷信,这个风俗就废除了。守墓人的屋子也废弃了。当地老百姓称它叫鬼屋。

鬼屋的墙壁是泥土砌的,底下有小半截砖头。北边墙上没有窗户,只有南边墙上开一个小猫洞,蒙着块塑料布,算是窗户。屋里是泥地,长着青草,坑坑洼洼,走路得扶着墙。沿着墙根,有许多小洞,洞里的小动物好奇地探出头来,看它们的新主人。因为他们家的到来,生产队特地对屋子进行了改造,从屋子中间用泥耙子隔开来。泥耙子是几根芦苇,用稻草和烂泥裹起来,沿屋子中央竖成一排,再用草绳一捆。

除了这间鬼屋等着他们,坟地里还站着三个像要饭花子似的人。这是红旗大队三结合领导班子重要成员。一个50来岁的老头,有点驼背,手上拿着根旱烟袋子。他看见老巴子全家,把烟锅在鞋底上叩叩,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伸出两只粗糙的大手,跟父亲紧握在一道。老头子和他父亲握手时像是在较手劲,较了一会儿,似乎比了个平手。两人就笑哈哈地松开手。老头子说:“欢迎下放干部。我们盼着你们来啊。你们来了就好啦,农业就能实现两个纲要。”(所谓纲要,就是单产一千八百斤。)这人是沈队长。事后,父亲摊开手给母亲看,说如果他不是铜板手,经不起沈队长那一握。

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戴一顶军帽,穿黄军装,打绑腿,脸上像唱戏的涂了红。他一只手里拿红缨枪,另一只手里握毛主席语录,胸前别一枚碗大的毛主席像章,斜挎一只黄包,背后插一把切猪草的铡刀。他的模样像是刚从雪山草地走过来的红军战士。这人是民兵排长赵卫东。

“文革”时,赵卫东曾北上串联,自称见过毛主席。也有人说他没见着,只见到了林副主席。因为红旗大队只有赵卫东见过毛主席或林副主席,有这么一段光荣革命历史,所以,他当上了民兵排长。原先他是有枪的,后来因为他用枪打狗,把生产队一头耕牛打死,公社民兵指挥部就把他的枪给没收了。

还有一个像患痨病似的中年人,是大队会记刘恒义。据说全大队只有刘恒义会打算盘。刘恒义见到他们全家就不停地咳嗽,除了喊两句口号,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老巴子全家和红旗大队领导班子在鬼屋前站着两排,像是两军对垒,喊口号:“向革命干部学习!”“向农民老大哥学习!”……王慧莲跳了一段拿手的“忠”字舞:“东风吹,战鼓擂,革命群众谁怕谁?有几个苍蝇碰壁,翁翁直叫……”赵卫东也跳了一段:“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然后两队人马握手拥抱,像是井冈山会师。简单的欢迎仪式算是结束。

晚上,柜顶上放着一盏昏暗的小煤油灯。风一吹,灯芯一跳一跳。屋子里像有许多影子乱窜。父亲和母亲并排坐在床上。他们的影子像山一样叠映在墙上。母亲用袖子擦眼泪。父亲的手搁在她肩膀上。

父亲说:“如果没有共产党,我还呆在家里放牛。我们家是赤贫,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现在,怎么说还是下放干部,下放干部也是干部,有工资……”

母亲说:“我就舍不得儿子。这鬼地方连个学校都没有。孩子有何罪?竟然被剥夺受教育的权利。”

父亲说:“我哭豺狼笑,扬眉剑出鞘。”

母亲说:“你真想让儿子当小农民?没文化只能讨农村媳妇。”

父亲说:“我小时候也没上过学。我的文化是在革命大熔炉里学的。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农村可以学习的东西太多。机关里的人都说我是一支笔……”

母亲补充说:“说你是一支黑笔。孩子傻里傻气。我怕他将来连个乡下媳妇也娶不上呢。”……

老巴子听说乡下没有学校,心里直乐。他再也不用装病逃学了。

老巴子父母下放后第二天就下地劳动。他父亲听见哨子响,披了件老棉袄,扛着锹出门。母亲走的稍迟一些。他们到下午太阳偏西才回来。父亲肩头多了一副扁担,两头是簸箕。他捋着裤筒子,腿上全是黑稀泥。母亲腿上湿漉漉的,刚洗过脚。她手上拎了一只木桶。他看见父母亲虽说有些疲惫,但是精神很好。母亲让他看桶里的东西。他看到了一桶虫子。

母亲说,这不叫虫子,这叫泥鳅。这地方的人真奇怪,三年自然灾害,吃树叶子,吃观音粉,可就是没人吃泥鳅。他们说泥鳅有泥腥味。

晚上,红旗出门捡回几块砖头,堆起来。王慧莲出门捡回几把干柴。他们搭起锅子烧泥鳅。泥鳅的味道很好,他们吃得很高兴。红旗就拿出二胡,拉了一段《苏三起解》。乡野里静悄悄的,只有二胡声形同鬼魅,如泣如诉,在荒野里回荡,像哭声传得很远,很远,引来河对岸的阵阵犬吠。

下放干部吃泥鳅这件事,很快红旗大队传开来,说下放干部不得了,还吃泥鳅呢。下放的第三天,大队派两个人来砌锅灶。这是从邻村请来的师傅。因为砌锅灶是一门手艺活,很有学问,所以砌灶的人照例要拿一些架子。他们让他父亲当下手。他母亲在煤炭炉子上打荷包蛋,下阳春面。红旗要王慧莲把好烟好酒拿出来,说砌锅灶的人不能得罪。他们砌得好就替你家节省柴火。每天节约一点,一年就不得了啦;砌得不好,火往烟囱里钻,烟往屋里灌。

老巴子看见砌灶师傅拿了一件奇异的兵器爬到屋顶,在屋顶上破开一个天窗。烟囱就从这个天窗伸到屋子外边,戳向蓝幽幽的天空。晚上,这件奇怪的兵器就摆在墙角,刀刃发出青冷的光芒。他觉得有必要研究一下。这是一把刀,比切菜的刀还锋利。刀子弯弯的,刀口向内,而通常的刀口全向外。刀上装着木柄子。这刀子挥舞起来,仿佛全是砍向自己。他稍一挥舞,刀尖就出乎意料削在他手掌心,在他手上拉出嘴唇似的口子。血无声而又酣畅地流了出来……

母亲看见他手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赶忙抓一把面粉来止血,很快,面粉就变成酱红色,像伴了酱油的面疙瘩。母亲说,赶快去医院吧。父亲就出门去村子里借车。村里只有生产队会计刘恒义家有一辆洋驴子(自行车)。父亲扛着车过独木桥,然后捎着母亲,母亲抱着老巴子,一家三口,一路往北骑。他们只知道县城在北边。

他们骑了一段路,黑灯瞎火,一点儿亮光都没有。父亲说,我只知道县城在北边,但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这地方的人天一黑就上床睡觉。母亲说,如果遇到短路(拦路抢窃)的就坏啦。我看还是回去吧。这样,父亲大约骑了几十里的地后,因为不知道离县城还有多远,就又回去了。

他们回到家,凑到油灯底下,发现他手上的血已经不淌。手肿得像个大馒头。他睡着了。许多年后,老巴子能记得那一段夜路。他说那天,天很黑,很黑,很黑。他因为睡在妈妈怀里,血就不淌。他手心留下一道很深的疤,疤纹延伸到手背,现在看来,依旧触目惊心。

那天夜里,他梦见爬山,爬一座很大的山。母亲驼着他,艰难地爬着,后来,山变成许许多多的坟。他看见奶奶坐在高高的坟头上,竹杆指着天,骂道:“死狗子日的!死狗子日的!”

说实话,刚下放时,老巴子蛮高兴的。因为不用上学。他天天睡懒觉,睡到太阳照到山墙才起来。可是,没几天他就觉得孤单,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他家安在了一个孤岛上。一条大河从北面流过来,在他家的北边分成了两岔:一条较宽,水流也急,河对岸是一座小村庄;另一条窄,是一条小水沟。水沟上搁了一根树段子,算是桥。桥对岸是一片坦荡无垠的农田。他家就安在两条河叉中间。南边是一块开阔的墓地,高高洼洼,拥挤着象群似的坟墓。坟墓在正午的阳光下,烨烨闪光,像一块黄金地。他家门前的这条大河叫三河,从洪泽湖流过来的,在这儿分了岔,通往高邮湖。现在,三河是联系两大湖泊的重要水上交通线,可那时,河面上没有一条船,只有浑浊的河水挟带着枯枝败叶,气势滂礴地向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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