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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石
沙 石

(1)

石头也会老。三十多年前得到那块蝴蝶石时,它的光彩中带著针,往太阳光底下一放,很刺眼。现在再拿出来看,石子的光面上蒙了一层茶叶黄,不见了当年的朝气,这跟上年纪的人被视为“人老珠黄”有什么两样?

收藏石头是门学问。行家们把这学问称作“顽石”,把所收藏的石头称作“石顽”。两个同样的字,可以颠过来倒过去地用,意思看起来相近,又似乎相反,也就是中国人的文字能玩出这样的花活。一位玩石老手跟我说,他见过的石头海了,有雅石,趣石,怪石,奇石,供石,珍石,寿石,可从没听说过蝴蝶石。我把我的石头亮给他一看,他笑了,说这叫“雨花石”,在华北山区多的是,一般可以在小溪,瀑布里找到。他说的还真八九不离十。

其实,蝴蝶石已是个虚无的存在。它叫什么,是什么样子,它的来龙去脉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故事。要不是当年在潭水村的经历,蝴蝶石也许和成千上万的石子一样早就去铺了路,或去盖了房,也可能圈了猪圈,要么就回归了自然。我最终不是个玩石的人,因为我只珍藏了这么一块别人不承认的石头。留著它是为了留住它的故事,留住那个虚无的存在。

(2)

盘山路弯弯曲曲,把那辆老掉牙的卡车送上了乌菱山。

路很窄,转弯时车轮子压上了崖边,车身一晃,像要翻入峡谷,“唉呀,”车上的男女同学齐声尖叫。过了弯,卡车回到路中央,“喔-”大家又一齐松了口气。

太阳当头,像个烤得焦黄的烧饼。秋天卷著黄风吹过来,带著冀北山区的凉爽。正是秋收农忙时节,我们宣传队到潭水村去演出,按当时流行的说法是“下乡慰问贫下中农”。

尹老师坐在车尾的角里,脸上浮著一层笑,像看著我们,又像没看见我们。印著“十里口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红队旗被风吹得啪啦啪啦地响。我们这群十几岁的小学生密匝地坐在不带顶蓬的卡车上,身上穿的是绿军服,头上戴的是绿军帽,一个个水灵得像淋在雨里的树叶。我的眼神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地往尹老师身上跑。那年我还不到十岁,正上三年级。

尹老师总是与众不同。她穿著一身蓝,头上戴著一条白纱巾。我注意到她上衣领口向外翻开,露著奶白色的皮肤。

“我爱尹老师。”一次我跟我妈说。“胡说。尹老师是你爱著玩的?”我妈挺大的手掌重重地落到我的后脑勺上。不知为什么,每次提到尹老师,我妈脸上总带著忿忿不平。“醋坛子。”小小的年纪,我竟能得出如此老成的结论。

卡车又在地上划个弧,一条山涧出现在路边。大家都说溪水好清凉。尹老师自言自语道:“要是能洗个澡该多好。”其实,爱尹老师不是我的错,她确实可爱,而且人见人爱,爱她的人不分男女老少,当然只有我妈除外。哗啦哗啦的流水声勾来了我的尿。“我要尿尿。”我举起右手,一副庄严宣誓的样子。周围立刻有人尖声尖气地笑。

带队的吴老师是个挺英俊的小伙子。他坐在尹老师的对面,目光也不断到尹老师身上去扫荡,不过他的视线一被尹老师捉到,便四处逃窜。听到我的呼声,他半蹲起身子,对著司机匣子喊:“李师傅,停一下车,沙小石同学又要撒尿。”

车窗里探出一个头,粗声粗气地喝道:“一路上就数他事多,叫他往裤里尿,要不就找根绳儿在他的小肠子头上系个扣。”

车上一片哄笑。

车子继续往前开。我大喊起来:“要憋暴了。”尹老师对吴老师说:“叫李师傅停下来,就说我说的。”

卡车乖乖地停靠到山涧旁。女生爬下车,像一群被风吹著跑的肥皂泡,奔向下游的小树林。男生们跟著翻身下车,咋呼著跑到山坡上摘山楂去了。我顺著溪水向上游跑,一蹦一跳,绕到一座大青石的后头。尹老师就是尹老师。美丽附在她身上,能发光,发热,发电,产生的能量远远超出十里口小学的围墙。在我们那个北方城市,一提尹老师,方圆几十里没人不知晓。她细高窕,长圆脸,大大的眼睛,白晰的皮肤,开口就说:“阿拉上海宁(我们上海人)”。听说尹老师的父辈是上海大资本家,家里有钢琴。她走路的样子,说话的样子,甚至咳嗽打喷嚏的样子都带著家里有钢琴的派头。我把头探出大石头,看见下游吵闹戏水的女生,痛痛快快地往溪水里尿了一泡。

一声哨子把所有人召回到车上。只听坐在身边的王春妹说:“泉水真甜呀。”我捂著嘴呵呵地笑。

(3)

夜里躺在床上睡不著觉时,我常常胡思乱想:尹老师要是不穿衣服,那娇媚劲儿一定和摆在老爷家的那尊花瓷瓶一样。听我妈说,那座雍正年间的“蝠桃福寿瓶”是她娘家的传世之宝。它洁白,娇贵,婀婀娜娜地站在那,谁看了都狠不得过去抱它一抱。可每次和我妈回娘家,老爷都像个武装到牙齿的卫兵守在瓷瓶旁。他用笤帚疙瘩指点著我脑门说:“只能看,不许摸。”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高贵的东西都只能看不许摸。尹老师就属于“只能看不许摸”那一类。

“潭水村到了。”有人喊了一嗓子,车上的树叶为之骚动。

远处山坡上出现了一片土坯房,在晚晌的阳光里看,如同一把刚刨出土的花生撒在地上。卡车摇晃著身子往村子方向开,高粱地里干活的庄稼汉直起了腰,妇女摘下缠在头上的花头巾,对我们指指点点地看。

卡车绕过个土冈,冈上现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光亮地站在那。他上身光著脊梁,下身穿著粗布短裤,黑裤腿,白裤腰。见我们来了,他伸长了脖子,向村里喊道:“宣传队来了。宣传队来了。”他跑下土岗,两只赤脚拍著地上的黄土,一跑一溜烟。

尹老师微笑著向男孩招手,说:“你们看他黑得像地栗儿。”

男孩紧跟著卡车后帮,越跑越快,扎在腰间的红缨带子在风中一跳一跃地飘。也说不清他是在追卡车,还是追我们,还是追尹老师。

“你们可是稀罕客。俺们全村人都盼著呢。”村支书是个六十来岁的乾老头,他在大队部门口迎著我们。

我们跳下车,一抖身子,全是土。还没等伸完个懒腰,周围就围了一堆人。扛锄头的汉子,拿著干面杖的小媳妇,纳鞋底儿的老太太和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小孩子。人们连说带比划,看我们就像看刚从城里运来的物资。“多俊的小媳妇呀。”“瞅瞅那双手,水灵得像白萝卜。”“细皮嫩肉的,搁太阳底下一晒还不化成水。”一群老乡站在土坡上,都把目光盯在尹老师的身上。

村口见到的小男孩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尹老师身后,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襟。尹老师转过头,咦-,小朋友,你好呀。男孩回头望了望身后的人群,问:“她咋叫俺小朋友咧?”一个扛锄的汉子说:“人家城里人可不都这么叫娃的。”

尹老师弯下腰问:“你有事?”

男孩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来,亮出手心里的一块石子。阳光下,石子晶莹,透亮,泛著刺眼的光。

“哎哟,好漂亮的石子。”尹老师捧起男孩的手。

“这叫蝴蝶石。”男孩把手往上举了举,凑近尹老师的脸。石子光层底下含著几道条纹,红,紫,蓝,黄,五彩缤纷。“石头一放在水里,上边的花纹就会扑腾,跟蝴蝶飞一样。”

“真好看。从哪弄的?”尹老师拍拍他的头。

“在洗脚潭边上拾的。”

这时人群里有人和男孩打哈哈:“秋囤儿,还不回去打猪草去,在这晃悠啥?”

尹老师问:“你叫秋囤儿?”

男孩点点头,说:“俺爹说秋天有了囤粮一年就不愁了。”

“秋囤儿,多好听的名字。”

秋囤儿显得很兴奋。“蝴蝶石是给你的。”

尹老师的笑又在发光。“你真好。”她又拍拍秋囤儿的头。“告诉我你干嘛把蝴蝶石给我?”

秋囤儿瞪圆了双眼看著尹老师,转身跑掉了。尹老师看他远去,摇摇头,把笑揉进了晚霞里。

老支书站到我们队前,说:“戏台子早就搭好了。猪也宰好了。俺们今个晚上请大家吃猪肉咕嘟粉条。”

一听有猪肉粉条,我们雄纠纠气昂昂地列队走进大队部。

(4)

山区的黄昏其实是灰的。吃了饭,我们开始化装,搬道具,踢腿,调嗓子,忙碌的人影在大队部的院里晃过来晃过去。尹老师把我拉到一边,低声说:“我得找个地方方便一下。那边有片小树林,你陪我走一趟。”

“行。”我回答得特干脆。说完,忍不住扫了一眼周围的男生,他们恶狠狠地看著我,眼神里狠不得飞出刀子来。

尹老师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朝小树林走去。“你要把脸转过去,不许偷看。”

我说:“那当然。”心里却拨拉著自己的小算盘。

我背对著尹老师站著,离她有五六步远,先听到她的衣服簌簌地响,然后又传来小河流水声。前面草丛里有动静,好像有人蠢蠢欲动,我走了过去,看见一个光亮的臂膀,定睛一看,原来是秋囤儿。他看见我,转身就跑,瞬间消失在暮色中。和尹老师走回大队部时,她问,刚才风吹草动的,是不是有人偷看,我说没有,大概是只野兔子,我嘴上应承著,心里自揣:尹老师的皮肤果然很白。

演出一结束,吴老师就宣布明天去洗脚潭。潭水又清又凉,可以洗个澡。一听能洗澡,男女同学都欢呼起来。在卡车上颠了两天,一路风沙,身上的泥土足够脱坯盖间房了。

不中,不中。老支书的两道横眉站了起来。他说:“洗脚潭的水再清再凉也不能下去洗澡,顶多可以在边上涮涮脚。”

他点著了烟袋锅,蹲在石碾子上,吧嗒吧嗒地往黑夜里吐烟。他说:“俺大小是个政府的官,这迷信的事本来不该讲,可是说起洗脚潭,你就不能不信邪。”

我们站成了个圈,把老支书和他吐出来的烟围在圈里。

他说:“这洗脚潭忒怪,怪就怪在它只有源头,没有尽头。水从山上流下来,源源不断,进了潭里就到了头,水没处去,按说会溢出来,可是潭水总是不多不少满盈著,俺们潭水村的人几辈子住在这,没人看过洗脚潭的水吃进去或是溢出来。老人们都说潭底下有个泉眼,是知冷知热的灵性物。没人招惹它,潭水就跟没事人一样,可要是有人在潭里吊猴,泉眼就会翻脸,潭水一翻腾,把啥都吸进去。就为这,俺们这才有只在潭水里洗脚不能洗澡的规矩。”

老支书看我们不支声,就缓和了口气说:“这都是封建迷信,不可信。可前些年,从京城来了一支科研队,到这又测又量,说潭水底下可能有火山活动,归齐扔到水里测深浅的绳子走了一个晌午都没到底。一看这,科研队拔腿就走了。”

听了这番话,我们浑身发毛。老支书嘱咐说:“记住到了洗脚潭谁也不许下水洗澡。”

全体同学一起点头。

(5)

清早,阳光像一瓢清水浇下来,洗去了石墨般的黑夜。我们从土炕上爬起,揉揉眼,扒著窗棂往外看,潭水村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昨夜恍然隔世。我们来到大队部,磨蹭到中午才出发。

去洗脚潭没有路。爬山时需要手脚并用,带刺的蒺藜枸子从石头缝钻出来,扎进肉里生疼。尹老师穿了一条人造棉的花裙子,上面的红花粉花在杂草乱石中不合时宜地飘摇。山风吹来,她的手就一阵忙乱,不知应该去挡住风,还是应该拢住裙帷子。

“花裙子真个好看。快来看花裙子。”一群潭水村的孩子在尹老师身后窜来窜去,唧唧嘎嘎地笑,秋囤儿也混在其中。

穿过了山口,走近洗脚潭,只见对面的山坡上挂著一条白水,曲里拐弯地往山下流,水翻过一道山崖子,泻入池塘里。这景致真像小人书里的水廉洞。一群男生蜂拥到水廉底下,争抢著用水浇头。女生们坐在池水边,脱去了鞋袜,立刻潭水里泡了一群母脚丫。“谁也不许游泳。”吴老师大声地警告。

秋囤儿出现在崖顶上。他依旧光著脊梁,穿著□裆短裤,视线落到尹老师的花裙上。潭水村的一群孩子跟他并排站著。

洗脚潭的水很清,浅处铺满了五颜六色的石子。水波随风而动,水底的石子也跟著动,看上去确实像群蝶飞舞。潭水越往中间走颜色越深,到了潭心,水变得昏黑,黑里边透绿,绿里边透黑。

“秋囤儿,到我这边来。”尹老师向他招招手。

几个女生在争吵不休。水里这块石头好看,那块石头更好看。秋囤儿三步两步跑下山崖,一纵身,跳上池边一块木鱼形的大青石上,一屁股坐下,离尹老师只有两步之遥。

“水里头都是蝴蝶石。” 秋囤儿告诉尹老师。

“真是太漂亮了。” 尹老师躬著身子往水底看,身上圆的,半圆的线条简直要从紧绷的衣裙下暴出来。“要是弄些蝴蝶石回去,放在我家鱼缸里一定很好看。”她低声自语。

秋囤儿仰视著尹老师,眨眨眼。

王春妹对著吴老师说:“吴老师,尹老师想要几块蝴蝶石,你还不下水去捞。对尹老师好得表现在行动上。”

吴老师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厉声说:“王春妹,你不要胡说八道。”

王春妹一梗脖子说:“本来么,你强烈要求当我们领队,不就是为了来追尹老师吗?”

尹老师笑了笑,说:“王春妹,别耍贫嘴。”

吴老师一脸要跳悬崖的表情。“王春妹,你再乱说,我就让沙小石他们整治你。”

这一说不要紧,王春妹冲我来了。她说:“沙小石更是孬种。人家尹老师对他最好,有好差事都给了他,可尹老师想要块蝴蝶石,他愣是坐在那装听不见。”

“水下有泉眼。”我喊了一句。

“你看,害怕了不是。一个迷信故事就把你唬成这样。”

“王春妹,你不要难为沙小石了,” 尹老师把话碴接了过去。“照我看,他们这群男人都是胆小鬼。”话一出口,在场的男性都耷拉脑袋了。吴老师和司机李师傅一个劲儿地往草丛后边钻。

“俺不是胆小鬼。”秋囤儿从石头上站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我的心噗通噗通乱跳。我喊道:“秋囤儿,别”吴老师也一个劲地向他摆手,但他没有理会。

我发现秋囤儿的眼睛在晚晌的灰色中显得净光瓦亮。只见他后退几步,助跑到石边,纵身一跳,落进水里。入水后,他伸展四肢,奋力击水,一下潜到水底,用手轻点潭底的石子,一个鲤鱼打挺,翻身游向水面。等他的头探出水外,一块晶亮的蝴蝶石攥在手里。“好哇。”岸上响起一片喝彩。尹老师也跟著拍了两下手。

秋囤儿爬上岸,把石子递给尹老师,水从头流到脚。

尹老师用手摸摸秋囤儿的脸,说:“秋囤儿,你真是好样的。”

“尹老师,老支书不是说水底下有泉眼吗?”我大声对她喊道,也不知道她听见没有。

秋囤儿又爬上木鱼石。潭水村的孩子吵吵起来。“秋囤儿,你下潭洗澡,俺非告老支书去不可。”几个孩子转身朝村里跑去。

秋囤儿站在石头上,眼睛更亮得出奇。他又跳进潭水里。等他浮出水面,又一块蝴蝶石举过他的头顶。岸边的女生们又暴出一阵喝彩声。秋囤儿径直走到尹老师跟前,把石子递到她手里。尹老师笑得很艳,很媚,像一朵盛开的芍药。秋囤儿的脸有些青紫,嘴唇也有些青紫。此时我发现他的目光变得呆滞,原有的异光在渐渐淡去,和潭水上方的雾气混在一起。他又朝木鱼石走去。

吴老师走近尹老师说:“不要让他再下水了,不然”

尹老师看吴老师一眼,没吭声。

秋囤又跳进了水里。开始他向铺满蝴蝶石的浅水游去,但游著游著,他的身子随著潭水一阵翻腾失去了平衡,像飘在空中的落叶,左摇右晃,无力地,失控地翻滚,旋转,朝著黑乎乎的深水沉去。我的心紧缩了一下,浑身的汗毛倒立。惊恐中,我看见秋囤儿脸朝著天空,二目圆瞪,嘴奋力地张开,像在大声呼叫,但嘴里涌出的却是一串串气泡。随著身体的下沉,他的两手吃力地向上抓挠,扎在腰间的红缨带子在水里无力地漂浮,下沉,下沉,不一会儿,秋囤儿不见了,水里没有了动静。

岸上先是死一般的安静,然后是一片大乱。有人失声大叫:“泉眼,泉眼反脸了。”“救人,快救人。”

人们向四外散去,有的去喊人,有的去找救人的家伙,但多数人是下意识地跑。我的双腿在无人驾驶状况下狂奔,昏暗中,看见尹老师的身影也夹在人群中晃动。我耳朵里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心跳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潭水村的人赶到了,几个汉子在腰上捆好绳子一次又一次地跳进水里,但都没有结果。

这时,我们听见有人牙根打著颤说:“水太深了,摸不到底。”然后是老支书的声音:“捆紧了绳子,再往深里扎。”

我们宣传队的全体成员站在暗处,凑在一起,缩成了一团,谁也不敢出声。老支书带著一阵风走到我们跟前。一张嘴,嘴角上的唾沫拉成了白线。“俺咋跟你们交待的?就知道有妖娘们来,就没好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尹老师。灰蒙中的尹老师面目不清,六神无主,身上的线条凌乱成一团麻线。

那天,太阳下垂得很快。不久我们周围的人都成了黑影。人们还在潭边忙乱著,时不时地传来撕人肺腑的哭声。黑暗里,我们听见老支书向众人交待:“今个晚上各家按老规矩给秋囤儿叫魂儿,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吴老师和李师傅决定立刻离开潭水村。我们悄悄回到村里,到大队部收敛了行李,清点好人数便爬上了卡车。

(6)

卡车亮著两个贼亮的灯,照在黄土道上。只听李师傅直骂街,除了两个光点,什么都看不见。路过一间土坯房,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房顶上,用手里的砖头不停地敲打石砌的烟筒,啪啪的响声震憾著山谷。同时,一个沙哑的嗓音从黑夜里传来:“秋囤儿,快回家吧,爹妈在等你吃饭呢。秋囤儿,快回家吧。”

声音也从别家的房顶上响起。一家,两家,三家

卡车走出了很远,叫魂儿声仍依稀地传来。尹老师坐在角落里,只是一个黑影。我长叹了口气,把那块蝴蝶石揣进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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