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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殖民孽债
──漫议柯慈的小说《屈辱》
康正果


故事发生在废除了种族隔离政策的新南非,讲的是两个白人父女窝囊的遭遇。父亲在大学教书,离婚多年来常靠宿娼缓解难熬的寂寞。他人已渐上了年纪,好坏也算有点身份,假使就此知足地花钱买销魂,单身日子尚可省心地凑合下去。可叹他色心愈炽,情惑转重,先是嫖妓而恋妓,后又迷上前来选课的女生,结果爆出丑闻,弄丢了教职。调查委员会本来只要他讲出实情,公开认错,好给外界的舆论下个台阶。但多年来讲授浪漫主义诗歌的卢睿教授却固守他那一套欲望诗学,面对委员们满口的“政治正确性”大话,他强词夺理,俨然以“爱欲之神的仆人”自居,一再把个人的过失归罪为一时的情欲冲动。在整个的审查过程中,使这位自负其欧洲旧教养的教授真正感到耻辱的已不是他被曝光的性骚扰事件,而是他们那种把个人私情一味上纲上线的做法。在他看来,违背本性——比如情欲的冲动——地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受辱。正是出于此一激愤,他多次想到用自阉来根本地解决那个麻烦的问题。变了天的南非变得令他联想到文革时的中国:私生活被曝光成公共事务,悔罪者必须通过接受再教育求得饶恕。他放不下他教授的架子,偏不向校方认罪,宁自暴自弃成茅房的石头,他也要坚持臭硬下去。就这样,他避居到女儿露西的农场,狼狈得像个 “臭老九” 下放到乡村。

而女儿露西的选择则颇似当年插队农村的知青,确实带了些开拓新南非农村的激情。她原先已随离了婚的母亲回到荷兰,却因适应不了老旧的白人欧洲,硬是重返南非,随一帮年轻人去乡下过他们理想的生活:自食其力地经营农庄,要像白花散开在绿草间一样地与周围的黑人和睦相处下去。

我们知道,殖民主义扩张数百年来,在殖民地国家所造成的一个明显的后果就是种族混血和种族杂居的人口景观,特别在南非,黑白的对峙中还搅混了数量可观的亚洲移民,其中尤以印度人和华人居多。白人占领者之所以严厉实行种族隔离政策,就是恐惧混血与杂居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白与黑一旦失去分界,白就不可避免地陷入褐化。这样的占领包含了被埋没的危险,因此每一步深入都同时连带着拔脚的警惕。在从前被视为野蛮的原住民部分地接受了占领者的生活方式之同时,一直以文明自居的欧洲殖民者也落地生根,慢慢地本土化起来。年深月久,殖民者的后代就这样散落到肤色杂染的重围之中,成了旧文明的遗民。

需要一提的是,在鲁睿教授蒙羞受辱的故事中,小说还不断插入他多年来搜索枯肠,一心想编成一部歌剧的次情节。去女儿的农庄避居,正是想顺便完成他歌咏拜伦那最后一场恋情的歌剧。讽刺的是,在拜伦的时代,“爱欲之神的仆人”处处焕发出英雄的光彩,连与一个虚荣的妇人通奸的事件都可用做诗人东方传奇的素材。但在当今后现代俗世,卢睿的勾引行为却成了拜伦式英雄的拙劣翻版,他挣巴巴在他未完成的曲谱上阳春白雪,最终也无补他的潦倒,充其量只做成一个降格的拜伦。这表明,随着西欧的权势远离非洲,白人征服者的历险记已丧尽其早年的异国情调和浪漫诗意。小说虽未明说,却在细节描写中隐隐透露,鲁睿眷恋的应招女和后来勾引的女学生都不是白种,且均以其深肤色激发了鲁睿的“性趣”。身为旧文明遗民的卢睿已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来到女儿的农庄,他才发觉自己无法适应乡村生活,猪圈、土路和邋遢的农舍全都没有诗意,原来自然一点都不浪漫。

但女儿露西却安于恬淡,习惯了这粗砺的物质自然,甘愿做本土化的养子。她粗服乱发,不事修饰,不但女身而不扮女相,还选择了同性恋的性取向,与一粗陋的白女人一起同居,还同另一个更丑的黑女人交为好友。正如诺贝尔奖授奖词所说,柯慈笔下的人物“既不可遏制地受控于沉沦的冲动,又吊诡地从剥光外在尊严中获得坚韧。”露西就是以这样令父亲心寒和气短的倔强方式退出城市,自得其乐地融入了一种在父亲看来很蛮荒的生存状态。为把这一沉沦推向极端,柯慈进一步安排了三个黑人闯入者轮奸了露西的突发事件。事后,在报不报案的问题上父女俩再次产生歧异:父亲要叫警察,这次事情轮到他女儿身上,他重视起讲清“真相”的问题。没想到女儿却偏要吃这个哑巴亏,拒不声张所受的侮辱。她不仅不打算追究罪犯的罪行,而且容忍参与者之一恍若无事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后来发觉自己怀孕,她更无视父亲揪心的受辱感,坚持要生下那个孽种。她清楚那些人强暴她是出于世代积下的仇恨,因此便死心塌地,宁愿受辱到底,也拒不逃离受辱的现状。为保有她脚下的一方土地,露西已决定付出受任何屈辱的代价。露西的选择也许可被理解为白人在南非的生存困境:他们如今不管多么难堪地陷入种族的混杂,也得坚守住既有的土地。因为他们早已橘逾淮而为枳,欧洲再也迁不回去了。

露西的不报案也从侧面反映了南非的治安现状:报了案也许和没报案差不了多少,一切最终都会不了了之。按照露西的邻居贝德鲁斯的看法,偶然受点强暴,似乎并不算什么。卢睿返回开普敦,他城里的住宅也被破窗而入者洗劫一空。他看见大街上有猪走过,城市呈现出乡村要蔓延进来的趋势。据林行止一篇南非纪行的文章所说,在曼德拉执政期间,由于放任北方穷国的流民大量涌入,繁华的约翰内斯堡充斥了偷窃抢掠,以致大公司与富人纷纷迁出,昔日的金融区闹市形同好莱坞电影上匪帮出没的死城。在津巴布韦,总统莫甘比更贯彻白人资产黑人化的政策,致使那里的殖民者庄园主正面临“土改”的威胁。

占领者的后代在前殖民地国家所受的屈辱尚其次焉,前殖民地人民向原宗主国的大量移入则是全球化的一个新的走向。为输入廉价的劳力,像法国等发达的西欧国家,放入的非洲移民已增长到随处可见的程度。包括令美国政府头痛的拉美偷渡者问题在内,当今的西方世界日益受到种族混血与杂居的冲击和侵蚀。这一后殖民孽债才初现端倪,更为疯长的人口倒流还在未来的一二十年。最近巴黎附近的大骚乱已发出海啸或飓风般的警报:“不及百年,此其戎乎!”更加猛烈的种族混居动荡就要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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