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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黔山
胡仄佳

幺店

赵老板的祖宗许是明代入黔的汉人屯兵?居住在苗山的汉人难得说清自己先祖的来历,晓得自己是土生汉人,深山里的穷汉农人少有家谱,除了继承父姓延续堙火外,还不如苗人能父子连名的直记得起几十代前祖先大名。

这赵老板的脑瓜却比周围的苗人活动,眼看种地养家活口难,索性把乡下的田租给他人耕种,自己一家搬来小镇边开了家庭旅店。外地来的商贩,下乡来玩的客人很快就发现他的家庭旅店比住国营旅店舒服,清静方便还安全。住得高兴的客人喊他老板喊得响亮,他爽快的也自认为是老板,小老板一个嘛,那怕自家的旅店小如田螺。

赵老板的小店是清爽,木地板擦得干干净净,床缝里翻不出臭虫跳蚤,赵老板还舍得銭在天花板上装了吊扇送凉风。就凭这两条,客源就不断。又何况赵老板四十朗当的人还小伙子一样豪爽,人缘好得很。

小旅店外表普通,不过是当地常见的民居小木楼,赵老板把小楼稍加改造,在大门边搭出间偏厦作日杂小店,半人高的柜台后有两米高的货架,黄的草纸肥皂,白的盐巴和糖跟散装纸烟干酒坛交错置放,左邻右舍和过路客拐进来买点急用品。卖出的东西不多不值钱,买卖双方里外是要聊好久天的。

小店后面的半间是灶房,半间黑洞洞的小耳房是赵老板夫妻的私人天地。老板娘平时在厨房里烧水做饭,眼睛耳朵挂着前面的小生意。赵老板跳进窜出的在门前空地上忙些劈柴搬货的男人活路,有客人来就钻进柜台拿货招呼应酬。大声说笑的赵老板声音好远都听得到,反而老板娘轻言细语。

那日来了对外乡年轻男女,赵老板眼尖一下子就认出来,招呼说你们都来镇上好几次了,这次不住镇上国营招待所了啊?

男女齐说,人家都说你的店比国营的还干净,专门来住的,你欢不欢迎呵?赵老板满面的笑,说请都请不来的客,哪个说不欢迎!男的接嘴说她是老师我是学生,老师下乡来玩耍学生就是陪。那女老师就正经开学生的玩笑说:

“他是学生也是保镳,他还会点武功呢,遇到土匪来抢,他负责上前去对打!”瘦瘦小小的男学生瞟一眼自己的细腿细臂,傻笑出満嘴大小不一的白牙。

赵老板提起女老师的背包往楼上走,说一人一间,本店客满了。

转身从楼下提两瓶开水上楼来的赵老板,自然地坐在床沿边陪两人聊起天来,散说当地民风民情,说满街乱逛的狗。没上过几天学的赵老板话说得干净俐落,慢条斯理。

赵老板说起小镇上原来有好几家私人旅店,开了一阵都被罚款,最后都短命关了门!

那女老师就说,这镇长和派出所所长肯定是你的亲戚?人家都倒闭了只有你的店还在?小地方的人都沾亲带故,莫得点亲戚臂膀关系,旅店哪里开得成,对不对哇?

赵老板一阵乱摇头,说整条街上就他一家汉人,自家婆娘虽是苗,老家却在黄平乡下那边,跟本地苗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想凑热闹都凑不拢,哪有福气跟镇领导攀亲哦。

赵老板的汉话说得也带苗腔,笨嘴笨舌的诚恳得有份量。

“店遭关还不是因为客,说到根根上还是店老板自己笨?客人嘛,啥样的都有,有的爱赌钱耍,有的爱睡女人,当老板的睁只眼闭只眼不管,只图钱落到自家荷包头就要出事。有人乱来就有人去告,政府公安听到了还不来查呀?撞到枪脑壳上了哪里就脱得了爪爪?”

故事说得真有意思,女老师男学生坐着专心听。

“虽说哪个又不爱钱?不爱钱的话我就不开这店了。只是那种钱烫手要不得。别个人家图的是来钱快我图的是个长久,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我就不准他们住进来。”

赵老板给两个听故事的人杯里续满水,接着说自己遇到的麻烦人。

“有回就来了个县林业局的青皮货车司机,一起来的还有个姑娘家,说要在我家旅店歇一晚。一眼,我就晓得他们不是一家人。

他两个也开了两间屋,就坐在这房里嘀嘀咕咕说悄悄话,半夜了,青皮司机都不去他房间睡。“我心头有数,这青皮娃娃心头有鬼。

陪他们说了阵闲话,我转身下楼,青皮跟脚就回他的房间。人家回屋都轻手轻脚的,他重得像熊响,生怕我听不到样子。赵老板微微一笑,憨厚脸上的精明薄雾般闪现又消失。

“捱到半夜一点多钟,清清楚楚听到青皮司机在隔门说话,他以为我们都是聋子?他还硬是把姑娘家的门哄开了哇!等我上楼去敲门把门敲开,屋里青皮司机的脸硬是吓青了!”

女教师和她的小保镳听得出神,追问然后呢?

“然后?青皮司机求我不要告。不告他,我的名声坏了又乍办?结果派出所晓得了再通告林业局,后来,后来听说青皮司机遭开除了。”

赵老板说时目光直视听者,一字一句的清晰。

他用脚尖轻点了一下木地板说,我们两口子的床就在下头,壁虎儿爬过都听得见。

赵老板又解释说乡下人信迷信,就是真的两口子到亲戚家做客也不兴睡一床的,污糟了主人家嘛。

女教师皱皱眉,暗想这老板也太狠了点,青皮司机再讨厌,丢了工作还是惨啊?转念又想,青皮司机丢了工作但技术在,当司机的人总不乏活路的。倒是赵老板开不成店就只有回乡下再当农民了,芝麻大的老板不去整人害人,也不要被人家联带坏了才是?

凝神中,眼角无意间捕捉到赵老板小心悄悄打量自己的眼光,就噗的笑出声来,这狡猾也朴实的家伙,显然把她和男学生当成来乡下偷情的人了。

“赵老板,下回再来这儿耍,我把丈夫一起喊来,还住你的店,还包两间房好不好?”女教师直视赵老板的眼睛温和的说。赵老板的脸居然红了,像镇口大树下那尊刷了把红彩的粗石雕土地菩萨。

赵老板有几分不好意思的慌忙点头,说提前告准时间,我把两间房都给你们留起,打整得干干凈净的随你们用好久!

这时有女人的苗声音和饭菜香味从地板缝楼梯口一同弥漫上来。

赵老板说自家的婆娘长得蛮了点,但饭菜做得还可口。

楼下厨房的四方桌上已放了两大盘菜,是当地河产的七星鱼和大颗大颗的红辣椒混烧,热呼呼的看着就开胃。还有一盘是自留地掐回的青菜,颜色鲜嫩油光水滑。老板娘从灶角端上来一大盆鱼骨青菜汤上桌,倒了碗泡酒给自己男人,笑眉淳眼与他对坐。

打量这老板娘的身胚,比她男人树墩子般的体型还壮实几分,犁田砍柴是把好手不说,两口子打起架来赵老板也未见得是对手?女教师赶紧拈了条七星鱼塞进自己口,怕胡思乱想冲出来嘴来,老板娘听了生气。

下乡来耍的女教师和学生把小旅店当成家住了三天,吃住包干赵老板只收了十五圆人民币。

如梦令

“日程?日程是啥东西?人是活的嘛,改一下日程不就行了嘛!来来来来,慢慢喝!”

说话的是县里来的农机局副局长,三十朗当的年纪话已说得有点霸道。土生土长的苗人进城当了官,回到自己的乡下,那种自在才叫如鱼得水,到处都有人请他吃饭喝酒。他说今晚喝第三家了。

到苗乡来采风的汉人不知怎么的跟副局长走进了同一苗家门,副局长反客为主的拉着汉人劝喝酒,不喝不让走。喝一两杯还不算,还要拼酒,好玩嘛!

汉人喝不惯苗家的泡酒,头两口寡淡,不知不觉的就要上头。晓得泡酒利害的汉人咬紧牙关不松口,说要赶去几十里外的偏寨,说约好了老歌师唱苗家的“大歌”。苗人无文字,民间“大歌”里唱出的历史远古史口耳心传,会唱大歌的苗人越老越少,汉人想把难得的歌录下来。又何况,汉人的回程车票早买好,下乡十几天早出晚归的忙碌,汉人也想家想老婆娃娃了。

副局长不依不饶的拍胸脯保证:

“就喝一杯!喝了我就陪你走,我去的地方顺你的路,一路上我给你当向导翻译该成?”

现在不走好久才走得成?走夜路磕磕跘跘的,但没听说有贼人劫道。汉人晓得去偏寨的路顺门前的机耕大道一直走下去,半夜总是走得到的,现在出发还来得及。看副局长摆开的不醉不算赢的架势,汉人哪有心思听他鬼扯陪他海喝?趁主人家和副局长互相劝酒劝得不亦乐乎,汉人提起脚边的背包夺门而出,扑进清凉旷野。

走不多远,浑身酒臭的副局长气喘嘘嘘赶来,说走夜路还是有伴的好。他自己来不算,还拉了两个苗男女同行。

汉人注意到这一带地貌精怪,公路的一侧是尖削的笔架山势,另一侧却是圆呼呼的女人乳房般的馒头山,绵延不断的山不高,公路在其间拐来川去,路缓上缓下,风来凉悠悠的好走。走了二十来分钟,人身上还是出汗。

副局长酒嗝不断连说泡酒不醉人,不过喝了酒嗓子有点痒,想唱歌,闷路走来不好耍!大声清清嗓子副局长要请汉人先。

反正有夜色遮脸汉人不觉羞怯,唱就唱!

先唱“革命不是清客吃饭”,再唱“大刀向鬼子的头上砍去”。汉人边唱自己边惊讶,几十年前的老歌,唱词脱口而出还没跑调,雄赳赳唱出声时,眼前浮现一片当年的红海洋景像。

但到底不是惯用嗓之人,在旷野里吼,馒头山笔架山都无回声,副局长等人也没叫好,汉人的底气渐弱下来。

一路莫名其妙相跟来的小苗女早按耐不住地张嘴接着唱,唱的却是“冬天里的一把火”?苗腔苗调演译费翔的火爆劲歌,小苗女唱得来劲,汉人听得不入耳,央她还是唱苗歌。

小苗女与副局长低语几句,果然对起歌来,唱的是当地苗人最爱的“飞歌”调,苗歌里最锐声的那种。

除去依依喂喂的歌头词尾,汉人听不懂苗语,悟得出是阿哥阿妹在互表柔情。副局长吼起情歌来,身上的官场霸气味不觉消散,还原出苗家小伙子的本色,暗夜里两眼灼灼生光。

一首接一首的对唱缓慢了步幅,月亮从公路的这边移到公路的那头,再钻到云后不肯出来时,副局长焦躁起来,说口渴得要死要找地方喝口水。

说着说着脚下的路开始拐弯,糊涂中竟拐进了黑压压的苗寨?副局长夜猫子熟门熟路的捶门,大声武气的苗话唤人开了门的瞬间,汉人眼皮子开始打架,昏头昏脑得像被巫师催了眠。

迷糊中只觉有几只手拉扯助他跨过高门槛,跨进远比野地黑一头的房间,半天才见地上火塘里有微弱暖光。倦眼在黑暗中没参照物的左右转看一圈,使劲睁大眼又依稀发现墙上有财神爷像?再努力聚焦,恍惚看出神像神龛下有几挑谷子之类东西横担着,旁还有似泼墨笔法画出的老者拢手微笑坐。汉人顿觉身前身后都是人形,昏暗中还有好些个人挤挤捱捱跟自己坐在一条长凳上。

暗黑中人都在极亲的说话,像在谈家常理辈份也像是在议论汉人自己,不时还有人拍拍他的肩。细酸的酒味梦样弥漫开来,人果真是在以酒解渴。

不知是急走夜路引发的倦,还是苗话听来有如会做法的瞌睡虫作怪,汉人被推拉起来仍似在做梦游。有人牵领他小心绕过火塘融入另一漆黑天地,人声温和汉话说:

“先睡,饭好了再喊你起来。”

汉人大腿碰到木床沿,腰一软,就头重脚轻倒入床上空档中。

睡死前汉人本能的左右惚撸了一把,两边有人的肩头大腿。窄睡房里厚重热呼呼的汗味粥稠了空气,汉人立刻不知人事的睡了过去。

睡梦里,人声鸭叫的细微嘲杂声牵跘着在汉人耳里捣鼓,梦说青天白日乡场上的热闹嘈杂就是如此这般。

被拉起床来的汉人依然未醒,四周还是无边无际的黑,就干脆不睁眼的随人浮游回先前的屋里,直到屁股安顿在长凳上。

肉身混沌又轻如浮云,心里还晓得傻气自问:

“屋里为甚么不点盏灯?”

有人塞给他双筷子,又搁了只满满的暖呼呼大碗在他掌中。汉人用筷子戳了块东西送进自家口,苏醒的味蕾知会迟钝的大脑:

嘴里的是块煮得半熟的,毛腥味重的老鸭肉。

汉人脑中贪吃的筋犟不过管睡觉的筋,苗家难得的美味助阵都醒不来人。那碗鸭肉饭到底有多少进了嘴?自己睡了回头觉没?漆黑夜把汉人的思维记忆全抹没了。

在单人床上清醒过来的汉人发了好一阵呆,死活想不起来怎么住进这镇上招待所的?更想不起昨晚到底走了多远的夜路,居然累成这样子?汉人记起随副局长在人家喝泡酒吃鸭肉饭的地方叫牛脚寨,精神一来,从床上翻身下地,开门去找招待所的苗女服务员问个子曰。

招待所面目清秀的苗女噗哧笑出声:

“你以为好远喔?出镇十分钟都不到就是牛脚寨嘛,怪不得昨天半夜副局长和他的亲戚把你背来,醉得喔……笑死人欸!”

被笑得难堪的汉人分辨说自己哪里喝了酒,半高声的喊:

“把你们副局长喊起来,问他,我是不是真的喝醉了?”

几个苗女腰都笑弯,叽喳回嘴:

“喊他呀?人家天亮就起床,他两个亲戚带他往河那边的唐龙乡喝酒去了。副局长走前还打招呼说不要吵醒你,说你醒了晓得去追他们的。他还说房钱该你交,两个人的房钱喔!”

汉人勃然大怒﹔

“啥呢?我交他住的房钱?撞到鬼了!我们是一路走但不是一路人。狗日的好赖皮!”

稀里哗啦连吼带骂到气都接不上时,汉人突然自己住嘴笑起来。招待所几个鬼女子嗤嗤乱笑的样子点醒了他,这些互相知晓底细的本乡苗人,怕是串通好了来戏耍他的?一个与副局长同行一夜路的外乡汉人,当然不该代交局长的房钱。

“狗日的一路耀祖光宗的下乡走一遭,公差出成这样,好耍得很呢?”丢下话,汉人独自往偏寨行去。

汉人眼前的山走势极穷又极俊,清江弯过山脚,那水色真是有生命的一湾碧玉。在这种地方,时间是另一种转法,人也该是另一种生死活法罢?

2005,11,1
重写于澳洲雪梨

(一) (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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