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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只有中国人自己讲”
──赫德逊河畔访夏志清
王 寅
      
夏志清的寓所在曼哈顿百老汇大街附近一条僻静的街道上,距离他曾经任教的哥伦比亚大学和赫德逊河一箭之地。

老式电梯一直通向五楼。这是一套书籍拥塞的公寓,从过道开始,室内的每一个墙面都被放满了书的书架所占据,书房里的两张书桌上报刊书籍更是堆积如山,完全可以用凌乱来形容。桌上的不少出版物是国内寄去的,“我这里有《书城》,上面有我的文章。”夏志清随手拿起一本杂志这样说道。

客厅的一张长桌上放满了药瓶,里面有各种维生素。这些大大小小的药瓶无声地说明主人已经是86岁高龄的老人了。

夏志清1921年生人,1947年赴美,1951年在耶鲁大学取得博士学位。1961年,夏志清在美国用英文出版了使他一举成名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这部著作与正统文学史观有着较大的差异,对以前被忽略和屏蔽的作家──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等人给予高度的评价,这也是夏志清新文学史观中的最大贡献。有评论称,“《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中国现代小说批评的拓荒巨著。”“其带给中国文学史界的震荡,不亚于一次文学的革命。”“他是把中国现代文学理论化、系统化地总结和讨论、并介绍到西方的第一个人。从这本书以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才进入西方高等院校。”

在采访之前,夏志清有着特别的要求,希望会上海话的记者采访。交谈自然用上海话进行,间或用普通话夹杂着英语回答。

夏志清说的是旧式上海话,在交谈中,不止一次地提醒我:“你又说‘老好’了,你们这样说不对。我们都说,邪气好!‘邪气’这样的词多形象!”夏志清加重语气说的“邪气好!”在上海话中意为“很好”,在年轻一辈的上海人中已经很少听到了。

夏志清是性情中人,说到激动处,声音会突然高昂上去。早就听说,夏志清说话的风格如连珠炮一般,他仿佛永远充满了好奇,问题一个接一个:“哎哟!你的个子真高!以前只是外国人高,现在中国人也这样高了,真是了不起!”“你的头发这么长多久了?现在允许的吗?”“你习惯纽约吗?都去了哪里?”

夏志清第一次到纽约是1947年的圣诞节,没有课,一个人到纽约来白相(沪语:玩)。天上下着雨,看看玩玩,看看电影,看看话剧,看看街。“当年百老汇、时代广场都是头轮电影院。以前和好朋友去看电影,好的戏院里做戏唱歌的节目都有,当一桩事情在做。当时看电影好片子一定要去看,一半电影,一半做舞台戏,唱歌滑稽都有。几个小时下来,价钱并不多,价格高一点。中国人到Radio City(无线电城)去看戏的真多。一晃已经差不多60年了。现在新电影来了,全国都看,大小戏院都看,看电影就不当回事了。”

1983年,夏志清应钱钟书之邀,回过北京和上海,以后再也没有回过中国。夏志清记忆中的上海仍然是半个世纪前的上海。问起老上海,如数家珍:“南京大戏院还有吗?”“国泰(电影院)、大光明、大华、美琪大戏院还在吗?”夏志清得知美琪现在已经不演电影,以演戏为主,不由感慨。在明白是由于观众不再习惯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的缘故时,方才恍然:“美国也是这样,现在你看电影家里看一样,看DVD一样看,但是就不是event(一桩事情)。”

1969年,夏志清来到纽约,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任中文教授。1991年退休之后,夏志清专事回忆录写作,整理过去发表的文章,准备结集出版。他和张爱玲的通信正在台湾《联合文学》连载,还有两期就连载完了。

夏志清的著作近年相继在国内出版,除了《中国现代小说史》,尚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文学的前途》、《人的文学》、《新文学的传统》、《岁除的哀伤》等多种。

尽管夏志清是以对现代小说的研究扬名立万,但是他现在已经很少阅读现代文学作品了,美国的当代小说看得也少,平时只是看看书评。“像我太太这样的普通读者看的都是蹩脚小说,看的都是跟文学没有关系的书。”伤心之余,夏志清更多的是无奈。

采访结束时,我询问可否摄影。夏志清爽快地说:你早就可以拍了。看到我取出的数码相机,大为惊奇:这个相机要多少钱?这么贵!要小心,纽约会有人抢的。不用闪光灯吗?还可以拍得这么清楚,真是了不起!连忙招呼夫人来看。

夏志清特地在书架前手捧其兄夏济南安的著作《夏济安日记》留影。“夏济安死了以后,我给他的信也都保存好了,一封都没有少。不像张爱玲把我的信丢了一大半。夏济安的日记生意好得一塌糊涂,9个月的日记写的是他如何爱女学生的事情。鲁迅、郁达夫的日记都很差,都是空的。《夏济安日记》重版以后,销路很好。你去买两本。帮我捧捧场。”

“张爱玲在前三四名”

王寅:您写《中国现代小说史》,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情了。您现在对当年写的作家评价有改动吗?

夏志清:没有改变。人家跟我走的,我自己不改。

王寅:您对张爱玲的评价也没有变化?

夏志清:没有变化。

王寅:张爱玲离开大陆以后写的作品都是好作品吗?她晚年的作品质量和她年轻的时候还是一样吗?

夏志清:孤僻了,人变了,不开心。开心的话,你文章写不完的,故事写不完的。她不写了,要写的话,纽约有中国人,和上海、香港一样好玩,主要是attitude(态度)。我们是见过面的。我请她吃饭,她不来。

王寅:除了她的境遇和心情不好之外,是不是跟她的创造能力衰退也有关系?

夏志清:跟attitude(态度)有关系,关键是不动,动的话是用不完的。一个人在于人生的兴趣,本来一个人看看世界,很舒服的事情。她一方面身体不好,没有钱,靠稿费,靠版税,而且她不肯写,名气太大了──我的身价不同。普通的人写一篇小文章没有关系的嘛,有的人名气大了以后,会觉得这些文章用不着我写的。她后来到美国,就把她的老东西再弄起来。外国确实陌生的,她其实可以找一份稍微清闲一点的工作,做设计师她也可以的。这个事情她真的喜欢做的,那时美国还没有很流行中国人做的衣服,做起来不得了。她没什么朋友,她只感激胡适,别的人她不提的。我和宋淇这样的朋友,她都不大提的。

王寅:现在给鲁迅、茅盾、老舍、张爱玲排一下座次的话,您觉得谁最好?

夏志清:还是这样的,张爱玲在前三四名。张爱玲到了后期,身体不好,不行了。鲁迅还是很低。鲁迅学问并不好,兄弟两个人,他弟弟的学问比他好。说起来最可怜,他是洋文没有学好。鲁迅开头懂点德文,因为念医学。后面忘记了,英文也没有学好。周作人日文好,两个人日文都好,周作人比他更好,能够翻译古日文。周作人、郁达夫人日文好,英文也好,还懂一点德文。郭沫若也懂一点德文,郭沫若就是英文不够好。

王寅:因为您身在海外,对左派作家都比较反感,这是不是一种逆反心理?

夏志清:没有,我觉得鲁迅很好,茅盾也很好。他不好,我不会讲他这么高嘛。

王寅:您对他们的评价和正统的评价总是有很大的出入。

夏志清:我是冤枉的。我把张天翼说得好的,他就是共产党作家,吴组缃也是好的作家。有两个人的才还是很高的,我不说失败,只是失望。一个是茅盾,开头很好,讲茅盾《虹》写得好,是我第一个讲的。他就是早期好,后来就太乖了。《虹》以后,写到《子夜》,真正不好,因为他完全就是根据Party(党派)的意思去写的。老舍这个人是英美派,个人主义。老舍没有写过英文信和小说,不像张爱玲写过英文小说。他的中文很好,尤其是北京土话。《骆驼祥子》讲的是个人主义的失败,同情社会主义。老舍早期好,《四世同堂》(前半部分)好得不得了,书的后面就不好了,完全是瞎编。后来,他和郭沫若两个人都发疯了,瞎写,写了20个剧本,怎么写出来的?

Party(党派)这种最讨厌,Party(党派)还是有的。张爱玲的朋友都是假朋友。傅雷的学问是西洋文学翻译,他自己不会去碰张爱玲的。但是张爱玲在1943、1944年实在太红了,左派派人让他用笔名写一篇文章来骂她。他欢喜翻译巴尔扎克,巴尔扎克的作品讲女性坏的很多的,他发现《金锁记》实在是好,和巴尔扎克的作品一样的。我们写文章,会这样说,早期作品不好,到了《金锁记》好。他倒过来,《金锁记》最好,《倾城之恋》差一点,最后发现《连环套》一塌糊涂。完全是听从上面的,这种最讨厌。

学问方面讲起来有很多,自己要有主见,要有智商,不要跟着人家走。所以你要学我的话就要这样。

王寅:学是学不像的,学就是听别人的。

夏志清:好坏自己决定。

骂鲁迅?“我没有”

王寅:您对鲁迅的《狂人日记》的评价有了一些调整。

夏志清:调整一些。开始我觉得不好,因为书里面说是讲故事,又没有故事,完全是一堆空文章。别的我没有认错。

王寅:鲁迅后期的散文,您仍然不觉得那是文学作品?

夏志清:他的气量太小,做了事情,也用不着这样辩的。鲁迅这样的地位,小家伙来骂你,一点都不理就是了。If you are doing something serious(如果你认认真真地做些事)。他晚年只写散文,别的事情不做,翻译《死魂灵》,翻得一塌糊涂。鲁迅就写了几篇短篇小说,只有绍兴乡下的作品那些是好的,《故事新编》并不好,长篇都没有。有人说我骂人,其实我没有骂过人。

《伤逝》写的是许广平之外的另外一个女朋友,没有人提过。这是真事情,大家不敢讲。他们研究了半天,不敢去问他,真是的。没什么难为情,他又没有太太,不出名以前也有女朋友。没有人提,真是奇怪。开始看《伤逝》,就觉得很有真实性,你感觉到了吗?他的经验就是靠自己嘛,《肥皂》里的老头就是他自己。他作为一个小说家的虚构能力和创造能力是没有的。其实骂鲁迅的人和批评他的人很多呀。

王寅:那些骂鲁迅的言论您看到过吗?

夏志清:国内有很多是吧。我没有看过。

“中国作品大都千篇一律”

王寅:您在平时,包括您以前在读书的时候,您的英文阅读主要是读哪些作品?

夏志清:英国文学是我的主修课,全部都读过。当代作家不要讲的,近代作家都是很好的,古代都要看的,莎士比亚都要看的。读博士的时候,古英文,中世纪英文都看过嘛。

王寅:您最喜欢哪些作家的作品?

夏志清:都喜欢。

王寅:都喜欢?

夏志清:英国作品比美国作品、中国作品要好。中国作品大都千篇一律,其实唐诗也不好的,诗太短了。你讲散文,英国、美国都有好的,美国好的不知有多少。自己选择一些好看的,名家很多好看的。

王寅:中国的现代文学,放在世界文学的范畴里面,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夏志清:这个不太好比较,就看自己怎么看了。中国的白话诗,中国人都不承认。这个最吃亏了。小说我捧了以后,大家承认了一点。中国的戏剧只有曹禺出名,别的人都没有啊。中国电影大家捧场,给大家一点希望。但是像张艺谋这种人捧的人太多了,美国人的批评不严的,所以很难讲,美国人讲的生意好的不一定是好片子。所以最后讲好坏,还是要我们中国人自己决定的,自己的良心决定的,中国文学只有中国人自己讲。而且文学不好比较,当年除了日本文学以外,世界文学只有英、美、法、意大利、西班牙。现在的世界这样大,一下子匈牙利、波兰的小说来了,吓坏了。还有阿拉伯人用英文写的小说。现在要讲研究世界文学,只讲中国就没有意思。

王寅:一些新的作家,比如说哈金,您看过吗?

夏志清:我看过他的《等待》,我觉得有点软,有一点卖弄,有一点对政府的批评,有一点靠人事关系。要我写的话,不会这样写的──重新团圆,皆大欢喜。他的观察不错,文字也不错,可以去看,可是他的基本观点我觉得没什么,那还不如张爱玲的作品好。张爱玲这个人敢讲真话。哈金还是不敢把中国讲得太坏,出于商业考虑,林语堂也是这样,不敢骂中国太凶。哈金名气很大,书太多。最好像乔伊斯一样一生只有几本书,最占便宜呀。

“中国文人应酬太多”

王寅:汉学研究在美国的学术研究里面占什么地位?

夏志清:没有弄起来。《西游记》全翻出来,没有人看。《红楼梦》有人看,但是真正喜欢看这种大小说的没有,还是专家在看。

王寅:有什么办法让西方人把汉学研究当成一个很重要的事情?是不是要等中国更发达一些才行?

夏志清:我觉得中国文学本身不够好。

王寅:有没有不同语言的原因,因为要翻译一下才能看到。

夏志清:我觉得现代文学大家都是一样。中国古代就不如人家,中国人太乖,唐朝、汉朝都是听上面的话。中国的文学好的太少。中国文人应酬太多。

王寅:在您眼中,好作品的标准是什么?

夏志清:洋人看中国书看得少的时候,兴趣很大;看得多了,反而没有兴趣了。阿瑟?威利、艾兹拉?庞德翻译的中国古诗,看的人很多,大家说:就是好!翻译得多了,就没什么好了。小说也一样,《西游记》翻译一点点,大家觉得很好,后来多了以后,就看得很烦,中国人不觉得什么,洋人就觉得长,而且人名又都差不多,看不下去。所以,中国文学弄不大,弄了很多年弄不起来,要起来早就起来了。法国的《包法利夫人》大家都在看,中国的《红楼梦》你不看也没有关系,中国没有一本书大家必须看。诗还看得多一点,杜甫的。19世纪俄国文学都是翻译家弄出来的,大家要看,中国人也要看,但是中国没有这种文学。人生真问题中国文学不大讲的,只有《红楼梦》稍微讲一点点。

200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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