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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今日初长成
──写给儿子
程宝林



儿子,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

十八年前的今天凌晨,我骑着成都特有的、用自行车改制的“偏斗车”,载着你的母亲,到医院去。天色混沌,人影绰绰,产房里的母亲们,痛苦而幸福的喊叫穿透夜幕。我的心悬着,虽然水米未进,我一点也不觉得口渴和饥饿。仅仅三年前,你妈妈唯一的姐姐(她如果活着的话,你该称呼为“姨妈”),在偏僻荒凉的四川甘孜州,因生小孩而失去了生命。作为男人和丈夫,我对分娩的担忧,从来没有对人诉说过。子宫,这孕育我们的生命之门,也常常是终结母亲的死亡之门。儿子,你知道吗?

当你还是几个月大的胎儿时,有一天,我陪你妈妈去医院进行例行的胎检。在一个诊室门口,我看见一个三岁的男童躺在病床上,头上覆盖着白布。他的父亲,一个三十多岁的壮实汉子,蹲在小小的尸体前,发出凄惨的干嚎,口里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半小时前还好好的!”听周围的人说,保姆稍不留意,孩子从玩耍的楼梯上摔下去了。

对幼小生命丧失的恐惧,就这样留在我的心里,如同一个恶梦,挥之不去。

你的母亲,天未亮就被推进了产房。比她晚进去的孕妇,有好几位已经出来,头上缠着毛巾、脸上带着笑和泪痕。可你的母亲还在产房里,呻吟和哭喊一声高、一声低、声声慢。

产房的窗户,有一扇玻璃破了。我找了一块砖头,垫在脚下,探头朝里面张望。医生和护士知道,这是丈夫和准父亲,所以,并没有加以驱赶。在西方国家,妻子分娩时,丈夫可以站在产床边,握着妻子的手,见证分娩之痛。而在我国这样的礼仪之邦,这或许会被看作是一种野蛮。

你母亲的外婆,你后来一直称为“祖祖”的老妇人,已经快八十岁了。她站在我的旁边,也想朝窗内张望,但窗子对她来说,实在太高了。她就那样靠近窗子站著。这个吃斋念佛的居士,在漫长焦虑的等待中,抽空回家烧了几柱香,对墙上的观音菩萨像虔诚地拜了几拜,又赶回医院,数着脖子上的念珠祈祷。

她在今年六月,以九十六岁的高龄,安祥辞世,带走了对你无尽的爱。九泉有知,她会为你的成年而高兴。她生前去任何一座庙里,提着上等的香油,烧香、许愿、捐献功德钱,大多都是为了你这小小少年。

在初冬多雾、多阴霾的季节里,你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出生。

下午一时十分左右,我亲眼看到你滑落出来,一身的血和粘液。那是母体滋养你的羊水。

护士将你双脚提起,你的脑袋就像在子宫中那样,重新倒垂下去。你“哇”地一声哭出来。那位护士在你的右手腕上,拴了一个金属牌,写着你的名字,然后,将你放在秤盘上。秤盘的背后,是一只钟。

对你来说,对任何新鲜如露的生命来说,时间开始了。

你的手在空气中乱舞,脚在徒劳地乱踢。另一位护士按动快门,为你拍下了生平的第一张照片。

她们在忙着这些时,我仍然不知道,你是男孩还是女孩。这虽然并不重要,但却是一个父亲最想知道的事情,在这个时刻。

那位拍照的护士走到窗口,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恭喜你,生了个儿子!”

这个长着雀斑的、不知当时婚否的护士,属于世界上最可爱的女性之列。这句平平常常、随口而出的道喜之语,大大增强了我对整个女性的热爱。爱人类的一半,大概就算是一个热爱人类的人了。

母亲怀着你的时候,因为贫血,有好几次差点晕倒在街头。分娩时难以用语言表述的疼痛,你母亲后来用了一个词“不堪回首”来加以形容。原本以为,你顺利出生,一切都平安了,谁知道,几个小时后,你的母亲突然昏厥过去。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我送完饭,刚刚回家,留在医院的保姆就脸色苍白地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到医院去!”

丢下正在洗的碗,我疯了似地朝几条街之外的医院跑去。

生与死,幸福与苦难,往往就这样,只隔一层薄纸。

叩谢天地日月、列祖列宗--当我赶到医院时,经过抢救,你母亲已经苏醒过来。



匆匆从医院的窗口看过你一眼后,你就被护士抱走了。

整整三天,我心神不宁。我知道,在这座名叫成都的城市里,增加了一个出生才几天的生命。他睡在温暖的婴儿室里,眼睛还没有睁开过。当我每天骑车到医院,给你的母亲送饭菜时,我对和平与幸福有了更加具体的感悟。一个小小的助理编辑,刚工作没有几年,钱很少,但我相信我完全能够养活你,给你一个阳光灿烂的童年。我常常胡思乱想:如果是在战争年代,医院停电、敌机轰炸,我一介书生,怕是一定要冲锋陷阵的,因为,我的儿子躺在医院的婴儿室里。我不是为了保卫我的祖国,我保卫的是那个婴儿室。

以我的血肉,以我的生命。

三天后,我到医院,办理产妇的出院手续。

缴清了费用,拿着“付讫”的收据,我来到一个巨大的窗口。一位护士从屋子后面,将你抱了出来,放在宽阔的桌面上,打开包裹你的纱布,将如何包裹婴儿的技术,向我们示范一遍。在将孩子递出来时,她还将“包裹”贴在胸口,演示抱孩子的姿势。

我最深的感觉就是,我领回了暂时寄存的宝贝。

将你的母亲载到医院的“偏斗车”,在返回的路上并没有增加多少重量。它增加的只是一个人。此后我人生的大部份辛劳、牵挂、焦虑,都在这个包裹之内,被母亲紧紧抱着。

回到家里,祖祖先是向观音菩萨像敬香,然后,吩咐我,烧一锅水,放几根门框上挂着的陈年艾蒿,教我们如何给孩子洗澡。养育过两代人的这位饱经人生苦难的老外婆,教导我们说:“千好万好,不如洗澡洗得好。”

我将一个大塑料盆里注入开水,然后,用冷水调温。

老外婆严厉地训斥我:“一定要先放冷水,用开水调温。”

她说,有些刚当父母的青年人,给孩子洗澡时心不在焉,先放热水,可能会将孩子烫伤。

中国俗话说:“家有一老,胜过一宝。”说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你像一尾鱼,在水里欢快地扑腾,水花四溅。

冬天里,阴雨连绵,天日不见。洗过的尿布,几天也晾不干。我心生一计:在天然气灶头,微小的火苗上,倒扣一只铝盆,将尿布搭在上面,不停地翻动,仿佛烙饼。热气蒸腾,满屋都是童尿的香味。

我们住在一栋简陋不堪的红楼上,只有两小间屋子,连卫生间都没有。五、六户人家,共用一条长廊。你渐渐学会了走路。长廊竖着的铁栏杆之间,间距太大,你小小的脑袋完全可以伸出去。我准备了几十米长的绳子,将栏杆用绳子横着攀连起来。对我们雇用的任何一位保姆,我强调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绝对不允许孩子溜楼梯玩耍。

因为记者的职业,我常常要出差外地,有时,十多天才能回来。那时,电话还远未进入家庭,“手机”更是闻所未闻。每当我出差归来,一进院子,看到你的小衣服,飘扬在我家门前的栏杆上,我的心就变得踏实、安定。我紧走几步上楼,一把将你抱在怀里。

“你是我血中之血、心中之心。” (旧作《遗嘱》)

这句诗,写的就是你。

当你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中国发生了大事。大街上,人挤满了街道。成都人民南路的广场上,高音喇叭与高音喇叭在对峙着、互相叫喊着。我将你顶在肩头,挤在人山人海里,让你感受这个国家旺盛的人气,和社会矛盾积聚多年后,一夜之间突然爆发的剧烈。想起来,真是后怕:如果人群骚动起来,将幼小的、老弱的、病残的,挤倒在地,广场上将会一片血肉模糊。

在凄厉的警笛声中,我抱着你,站在盛夏的街头,看一列绿色的军车,在大街上呼啸而过,满车都是钢盔和刺刀。第一辆军车的车顶,架着一个黑黝黝的、三条腿的家伙。我知道,那是机枪。车队从成都有名的文具店“胡开文”门前驶过。我后来写了一首诗《订书机》,暗喻人类所享有的和平与安宁,是何等的脆弱:机枪在军械库里/订书机在文具店中/为我们生存的年代/注解和平的内涵。

在繁华的大街上,在人类虚掷了太多鲜血和眼泪、堪称残暴绝伦的二十世纪行将结束的年代里,我在“天府之国”的蜀都街头,第一次亲眼看见了真正的机枪。时光倒流,不知置身何世的恍惚感和荒诞感,至今记忆犹新。机枪的位置和状态发生变化,从军械库到军车的车顶,从喑哑到狂啸,不过系于一念之差、一瞬之间而已。从那一个时刻起,我决定,我要到一个街道上看不到枪刺与钢盔的地方去,带走我的妻子,和襁褓中的儿子。

后来,我在一首题为《日子》的诗中,记载了自己内心的惶恐与惊惧:

有些日子更为锋利/它轻轻一挥,就将你的一生/切成两半/过去和未来的所有日子/都被

这个日子划分。

这样的日子并不太多/它使你还能感觉到疼痛/你庆幸自己/仍然暗藏着伤口/还不曾被人公开揭露。

我很后悔,当时,没有请人为我们父子拍一张照片:你坐在我的肩头,周围是黑压压的、喧嚣与骚动的人群。你黑色的眼睛望着这一切,眸子里,是否有你父亲的惶惑不安,对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暴,能够预感,却无从逃避?



还记得1998年初夏,我们刚刚抵达美国时的情景吗?

第一个落脚的城市,是加州的圣荷西。一家三口走在街头,满眼都是新奇。见到路边有一棵桔树,树底下的草坪,散落了满地金黄的桔子。我们捡起一枚,剥开一尝,用你童稚的话来说,“咪咪甜!”我便告诉你,加州是美国的水果之州。与我几乎没有吃过任何水果的童年、少年时代相比,儿子,你的童年,应该像桔子一样圆润、饱满、甜蜜。

你第一天上小学,就带回了好多同学们送你的棒球、篮球、美式足球明星的彩色卡片。这是美国文化的最基本成分。你竟然独自一人,先绕道去附近的“西夫伟” (SAFEWAY) 超市,买了一根冰淇淋,吃完才晃晃悠悠地回家。这是你第一次用美元独自购物。母亲看见你,说:“儿子,冰淇淋好吃吗?”

你惊讶地问:“妈妈,你怎么知道我吃了冰激淋?”

妈妈笑了,说:“伸出你的舌头,红得像樱桃呢!”

美好的瞬间,如今已经远去。直到今天,你年满十八岁了,我心头的阴影还没有完全散去。

记得那是刚到美国的时候,你连一句英语也不会说。妈妈把你送上校车后,自己打工去了,我则在一百多里外的另一座城市,在一家电脑公司外荒凉的停车场,担任警卫。那是连一美元的公共汽车票钱都想省下的艰苦阶段。初抵美国,两手空空,三口之家的小船,每个人都得有船长的肩膀。

你该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却无人接听。

没有手机。我向电脑公司的一位办公室人员说明了情况,请求借用公司的电话,每隔几分钟,给家里打一次电话。一两个小时后,电话终于有人接听了,传来的是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调、地道的美国英语:

“Dad, I'm fine”(爸爸,我没事)。

儿子,这是你平生对爸爸说出的第一句英语。即使我将来垂垂老矣,我希望你永远用这句话,回答爸爸的问询。“儿行千里母担忧”,其实,在你未成年的十八年里,对你安全与平安的担忧,哪一天没有困扰父母呢!

记得那是1994年4月的一天,成都隐没在绵绵细雨中。瘦小的你不停地流鼻血。我们将你抱到附近的儿童医院。那里挤满了病人,你脸色苍白,头歪在一旁。挂的是急诊号,医生按照挂号的顺序,慢腾腾地给病人逐一诊治。父母的心在慢火中煎熬。正在这时,一大口鲜血,从你的口里漫出来。你母亲哭了,医生抬起头来,看了你一眼,丢下正在诊治的病人,向你奔过来,显得那样手忙脚乱。她抽取了你指尖的血样,吩咐我立刻去楼上的化验室化验。在等待化验结果的空隙,她又

命我赶紧回家取钱,立刻办理住院手续。

我一路小跑,回到家里,将原本不多的一点积蓄全部带在身上。雨将我全身淋得湿透,我却浑然不觉。心如火燎,腿却发软。等我赶回医院,你已经被送入观察室,鼻子被塞得鼓鼓囊囊。万幸的是,你只是鼻腔的毛细血管出血,而不是医生担心的内脏出血,但父母早已面色如土了。 来美国八年,你发生了许多变化。比如,一年多以前,你一夜之间,变成了素食者,从此,对吃任何肉类深恶痛绝。你说,生命平等,人是不应该吃动物的。原以为你只不过三、五天的新鲜,谁料到,你不仅从此绝不沾荤,而且,给你做饭时,还必须将炊具洗涤干净,以免留下肉类的气味。

当同龄的孩子,都在为前途,为考上名牌大学奋斗时,你将自己的聪明才智,几乎全部放在了电脑游戏上。

今日之后,你已成人。孩子,你将何以自立于世?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可怜天下父母心,走遍世界都一样。

今天早晨,我上网浏览,在一个美国的中文新闻网站上,读到了一位母亲写的文章。她曾任教于我毕业的那所大学。这是我和她之间的全部联系。她曾经拥有过一个上高中的儿子,在十七岁的时候,被一粒子弹夺去生命。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来到美国,讲流利英语,和流利的成都话,还学过法语,而她的儿子,停止了成长、废弃了语言,在无边的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中国正在越来越进步、繁荣、富裕,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当美国老师在“社会课” (Social Study)上,提到你出生几个月后的这场悲剧时,你这个

脖子上曾经系过红领巾的少年,内心有着怎样的挣扎,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虽然你已经入了美国籍,你还是自认为自己是中国人。

当时,我为你写了第一篇散文:《写给襁褓中的儿子》。文章的结尾是这样的:

“儿子,活着,从生到死,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珍惜生命,就是珍惜活着的权利。这是多么容易被剥夺的、脆弱的东西啊!”

十八年后,我将这段话抄录在这里。你已经无法完全看懂中文,而将这段话翻译成英文,对我这个靠英语吃饭的人来说,却是多么艰难的一项使命。

做一个干干净净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的人,就是一项了不起的事业。增加人世间的爱意和爱心,减少地球上的暴戾和暴力,靠的就是你、我、他,千千万万的等闲之辈、平凡之人。

不管他们身在何处,肤色如何,讲什么语言,是什么人。

儿子,祝你生日快乐!

2006年11月16日,小儿贝诺18岁生日,于美国无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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