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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维现场网谈
 


主持人: 商略、李大兴。参会人员: 李大兴、天天向上、柏桦、张祈、商略、北岛、一梦、落雪大地、小杨柳等等。

今天论坛:「八方焦点」选编

李大兴: 谢谢你为这次专题讨论, 按时间顺序分批自选作品登出, 显示了写作的轨迹。我感到, 虽然你的诗里并无太多时代的痕迹, 但随岁月流逝、世事变迁与年轮增长, 风格有几次相当明显的变化。请你说说自己对这些年的改变怎样看、怎样描述? 进一步说, 虽然你的诗给我的感觉更多是在构筑你自己的审美世界, 但也能感受到你对我们所处时空的关注, 比如九十年代初期风格的骤变, 似与当时时局有关。请你说说自己对现实世界以怎样的方式关注与表达?

潘维: 首先感谢今天诗歌论坛给我这次专题讨论的机会, 使我得以反省并汲取能量。感谢北岛和大兴! 我写作迄今, 大致可分为五个阶段, 一是一九八六至八八年, 写了一批以乡村为主题的青春抒情诗, 面貌单纯。二是一九八九年以后, 关注了社会问题, 以悲观和虚无作基调。三是一九九四年写的《太湖龙镜》, 算是我在语言边缘的一次历险。四是从二○○○年左右开始的, 我的写作题材都落在了历史和文化在时间中相互渗透的江南。第五就是目前的阶段, 我在写明清阶段民俗(节气与风俗)的组诗, 我尝试怎样处理题材。从我的发展来看, 我越来越关注汉语本身, 个人的日常生活对诗歌的影响日益缩小。大兴说的对, 我“ 更多的是在构筑审美世界” 。但并不仅仅是我的虚幻世界。这个“ 审美世界” 是由汉语诗歌众多创造者共同完成的。没有人可以躲开他的时代, 问题是敏感的触须碰到哪一块泥土上。多年来, 我对当代社会的时政非常关注, 我九十年代初风格的骤变, 确实与时局有关。但我以后这种情形会难以出现, 因为一个知识分子的批判力不能等同于审美批判力。每个人的生命都有限, 我得正视自己的局限和自己设定的文学理想。

李大兴: 你在别处的访谈, 以及有关你的评论文章, 更多谈到西方诗人的影响, 比如布罗茨基、兰波等。然而江南历来人文荟萃, 古典诗词传统深远。我觉得, 你近年来更为自觉地接近地域氛围、历史传统。能不能详细一点地谈谈这两个方面, 尤其是你喜欢哪些中国诗词大家, 受到怎样的啓示?

潘维: 宇文所安这样说过:“ 对于宋代以来的文学, 地域问题十分重要。江南知识分子有一种特别的影响力, 以至于我们常常把江南地域文化错当成‘ 中国’ 文化” 。我生活在江南, 一个由宋词培育的地方。但有意思的是, 唐诗给我影响更大。特别是杜甫和李商隐, 还有汉魏的曹植。宋词必将喜欢姜夔。曹植诗歌中的气质令我着迷。另三位则擅长稠密修饰的语言方式, 在面对简单的题材时, 他们有能力把它处理的结构意义复杂丰富, 并且微妙精准。而当代诗人似乎还没有打破与环境间的联系。当然, 我指的是空间意义上的联系, 而非生命意义上的。我以为古代诗词对人性复杂性上的探索更成功, 也更矛盾。哦, 再加上李煜: 李后主, 他的身世证明了(并非孤证)要达到汉语修辞的高难度, 所需付出相对应的代价。

李大兴: 有评论说你的诗接近“ 阴性写作”, 的确, 雨水、女性、寒冷、死亡经常在你的诗中出现, 近作似更明显。我读到一种审美、一种悲观, 女性是唯一的亮色。能不能谈谈你走向这一写作风格的缘由与女性在你诗中的涵义?

潘维: 如果写作者愿意接受这么一个理念, 写作就是生育。那么, 他的写作就是“ 阴性写作” 。但母体不是诗人, 而是汉语。诗人仅是接生者而已。我从小在女性众多的环境中成长, 受到宠爱。和女性一起我很自在、放松。卡瓦菲斯作品里出现的对象是他: 一个英俊的青年形象, 这与他同性恋倾向有关。女性为我提供了写作的原动力, 每一个起点都是具体的, 但她一旦进入诗歌状态后, 就是诗歌中的女性了。

李大兴: 一般来说, 一个人的诗与其生活的分离是很正常的。在当代, 很可能审美地生活比写诗还难。然而, 听说你一直寻求作品与生活的某种一致性, 能不能讲讲你是怎样想, 又是怎样做的?

潘维: 其实每个诗人都自觉与不自觉在扮演自己所选定的角色, 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变化。有些人与作品是统一的, 有些则是分离的, 总之形态各异。毫无疑问, 诗比人真实。就我个人而言, 从未有过故意的寻求, 旁人观看到的一致性也仅为局部。我很幸运, 从小到大, 我的性情能为环境所接纳。

天天向上: 你写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迄今大概有多少个年头(诗龄)? 总的数量及自己满意的作品所占比例? 在创作上有所突破主要为几个时期(大致时间)? 其代表作有哪些? 感觉“ 作品讨论专题” 所选作品后面几部分普遍比较精致、统一, 而《乡党》这样的短诗更像随意而就, 后者更突显“ 原生态” 那种张力。对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潘维: 我上初中开始读父亲的藏书, 最吸引我的是戈宝权译的《普希金文集》和梁真译的《拜伦抒情诗选》。然后开始写诗, 当时大约十四岁左右。我一直写得不多, 目前满意的大约近百首。占所有创作的四分之一。关于创作突破的问题, 请参照回答大兴。关于第三个问题, 天天向上说得对, 随意而写的诗, 激情会饱满和出现意外之光。但歌德的《浮士德》显然比一首抒情诗重要。前者在制定秩序。做一个靠灵感写作的诗人并不难, 难的是建设一种有厚度、高度的文化底座。

柏桦: 你第一首有明确诗人意识的诗是何时写的, 你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写的或这样说是什么触动了你写? 相对而言, 你最喜欢你哪一首诗, 为什么? 在什么东西(如一个人, 一本书或地学风水等)影响下, 你开始注重中国古典的?

潘维: 第一首有明确诗人意识的诗写于一九八六年, 仅为九行, 我用的题目就叫《第一首诗》。当时在写一批关于乡村劳动的诗, 可一直无法满意, 后来发现其中一首的某一段可独立, 这样我就丢掉了整首, 保留的这一段就成了一首。自此我清晰地认识到自身完美的重要。之后, 你也是给我重要影响的诗人之一。你的青春用脆弱和废打动了我。音韵唯美。

很无奈, 我选择《隋朝石棺内的女孩》。这首诗似乎含有我的一个宿命, 在这首诗中我完成了一个美的愿望。历史、文化、爱情、死亡, 梦和我体内的现实交融一体。

对古典文化的迷恋要感谢我的工作, 我几乎走遍了中国, 用了几年时间拍摄历史文化的记录片。有《中国古塔》、《中国石窟石刻》、《甲骨文》、《丝绸之路》、《中国博物馆》、《收藏家》等等大型记录片, 这迫使我必须向“ 古典” 中国致敬, 向地下和时间隐匿的古典文化致敬。

张祈: 你如何看待口语诗? 对于南京的好诗榜和庸诗榜, 你持什么观点?

潘维: 对口语诗的问题我似乎从未认真考虑过。但我认为我在用“ 普通语言” 写作, 有书面的成份也有口语的成份。对我而言, 仅用日常口语来写作不是我的选择, 主要问题还是诗歌与别的文体有所区别。但也必须承认口语也能写出好诗。

南京的诗歌榜代表了几位学者的观点, 我觉得他们至少提出了问题, 至于给出的答案怎样是他们的评判标准。庸诗榜的诗我看了, 他们所选择的对象好像有所考虑。客观的说, 伊沙对诗歌的多元化还是作出了贡献, 有他的价值。

一梦: 你的诗中经常提到江南的景物与女人, 那么你是怎么看待故乡与爱情的? 所爱的人或让我们心有所依, 故乡或可让我们安居乐业, 但爱是一种复杂的感情, 不仅只是柔情万种, 还会有背叛疏远与远离, 你能不能说说你与诗歌, 故乡, 爱情, 这几者之间的关系? 我是北方人, 也是初学写作者, 你认为诗歌有南269 北之分吗? 再有, 我也想把诗写好呢, 想听听你的经验之谈。

潘维: 故乡对许多人包括我是一个情感悖论。我可能还没有到要写忏悔录的年龄。关于爱情, 难以言说。我的家乡在湖州的太湖之滨, 我写过一句诗:“ 太湖我的棺材” 。我现居杭州, 离家乡仅一小时路程, 但我去年回家很少, 可能是愧疚于早年的盲目浪费了别人的爱情。诗歌对于写作者个人的环境而言有南北之分, 内容对象有南北之分, 人性的进化无南北之分。要写好诗歌就要多读已得到公认的优秀作品。

落雪大地: 身边的人群(熟悉的以及陌生的)给你的创作最主要的影响是什么? 反过来讲, 你在作品中最想向他们反馈的又是什么? 相对来讲, 你对哪样的异性有兴趣, 年轻的还是年老的? 优雅的还是庸俗的? 活着的还是死了的? 哪些你最愿意在作品里留下印记?

潘维: 我热爱朋友, 他们对我很重要, 他们是我人生的财富。我喜欢马尔克斯的一句话:“ 我写作, 就是为了让朋友们更爱我” 。我对任何女性都有兴趣, 都能发现她们身上的美。在作品中我着迷最纯洁的女孩或风月无边的女性。

小杨柳: 你是如何看待生活与诗歌关系的?

潘维: 沃尔科特说得好:“ 要改变语言必须改变你的生活” 。但一旦走上了内在道路, 生活的影响会降低。往昔: 潘维老师您好, 我希望您能谈谈诗歌创作上的问题。潘维: 往昔好, 个人的认知高度, 语言创造力和想像力是关键。具体而言, 一首诗当你写下了第一行, 那么你得面对, 在时间顺序上如何推进, 在思维空间上如何从一个无形中心向外扩展。也就是说, 如何把文字序列组合成“ 一种富有想像的首尾连贯的经验的和谐整体” 。

李大兴: 写作常常被类比为生育, 然由此未必就能得出“ 阴性写作” 吧? 事实上, 我更想提问你如何诠释你的作品的柔和阴性风格的由来? 同时, 能否谈谈你的女性观? 你对中国女性社会处境变迁的认识?

潘维: 大兴兄, 实际上我很局限的认为, 写作就是“ 用一颗文心来雕龙” 。“ 文心” 意味着丰富、复杂、有批判力的思维状态, 相对于简单性、直接性的“ 武心” 。“ 雕” 就是写作本身, 这种行为毫无疑问是细腻的、犹豫的、反复的、逐渐的、内敛的、阴性的; 它的阳性部分: 坚决、明亮、高亢等等皆为阴性(柔婉)范畴中的阳, 即为阴中之阳。因此, 没有所谓的阳性写作, 如果有, 那么宣传、口号式的文字可以归属。

从人类历史看, 战争、毁灭、破坏、杀戮等等大罪恶都是男性犯下的, 而女性却是生命、财产的保护者、建设者。女性的包容性和胸怀远大于男性。

在中国的农业社会阶段几千年的时光里, 女性被各种力量束缚和压抑, 但女性生命本身的力量没有被削减, 反而更内在, 更强大了。通过一代代的修炼, 女性不断在完善自我, 而男性却在不断耗损。我认为未来是女性的。

我认为真正的作家必然和一位女性具有相同的命运, 天方夜谭里的宰相之女: 山鲁佐德, 通过语言炼金术, 让叙述或作品获得拯救。

北岛诗社: 当下的诗歌不可能再出现类似与朦胧诗或汪国真的现象。因为口语诗歌是目前的主流, 但相当一部分专业诗人和大众并不认同。你是如何看待这个问题的?

潘维: 我们是用汉语在写作, 口语只是其中的部分。我不关注什么诗歌是目前的主流。我只关注那些有语言和文化创造力的作品。浊之云: 在当今诗坛上, 你认为哪几位诗人的诗歌很具有影响力? 潘维: 对我个人而言, 北岛、多多、芒克、柏桦、、韩东、臧棣、陈东东、萧开愚、西川、欧阳江河、朱朱、杨健、叶辉、李亚伟等等都很有影响力。

李大兴: 能不能说说家庭和少年经验对你的影响?

潘维: 我父亲是杭大中文系毕业的, 母亲做过中学老师。父亲年青时也写过诗歌。但最重要的时我父母相当开明, 我几乎没有受到过压抑。

huangcao1919: 您是怎们看待“ 境界” 这个问题的。在这个世界上它究竟存在不存在, 应不应该存在? 他与“ 脚踏实地” 又有着一种怎样的关系? 一首有诗人意识的好诗, 您觉得在这两方面会有怎样的影响? 而作为“ 接生婆” 的“ 诗” 人, 他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潘维: 人与人之间当然有区别, 境界也存在高下之分, 但并非先天的, 是文化培育出来的结果。写作就是批判, 批判导致文明。因此自觉的写作是为文明而作一种努力。

柏桦: 从你一开篇, 我就立刻注意到了, 很内行, 看得出你曾经苍海。如可以公开, 能谈谈你“ 设定的文学理想” 吗?

潘维:“ 设定的文学理想” 是个人隐秘。外在一点说, 其实我在以后的岁月里只想完成两件事: 一. 写完组诗节气与风俗。二. 用几十年时间写一部关于江南的史诗。因此别的事可做可不做, 没负担。

庚川: 新诗摆脱了格律的束缚, 是应该信马由繮, 还是能够找到一种节奏的共识?

潘维: 所有的写作历史都是一种建立、打破、再重建的过程。汉语新诗的历史还不到一百年, 成熟阶段还未到来。北岛等人初建了一种结构和节奏。在此基础上, 向前或向后走的人皆在探索。任何没有束缚的文学样式就必定成不了文学。共识是理论家事后整理的。

张猛龙: 你认为, 诗歌最重要的是意像么? 如果不是, 那么这个论坛(今天诗歌论坛)的表现是不是病态的。

潘维: 意象当然重要, 中国古典诗歌之美就是建立在意象和知觉相互渗透。还有, 看问题不应仅用是与否二律背反的思维来处理。

张祈: 潘兄如何看待七十后和八十后的诗人写作?

潘维: 出生于相同年代的诗人, 其社会背景必定有相似点, 特别是七○和八○后出生的中国人, 互联网对他们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们观察和理解社会的眼光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更现实, 也更个人化。但在写作的问题上, 我们所有年代的人都得面临相同的困境, 如何在传统、创造和个人之间达成平衡。

李丑牛: 你的作品, 有鲜明的中国气质, 我想知道, 在日趋国际化的今天, 你如何看待汉诗的未来。

潘维: 卡尔维诺说过:“ 我寻找失去的未来” 。过去我们从未失去过。汉语的未来和人类的未来一样, 我无法作出判断, 但希望几千年之后还有人在读李白、杜甫。

丁南强: 你在回答大兴兄的问题时, 谈到你在写作的第五阶段尝试处理题材, 能否对于题材处理方面的经验略谈一二?

潘维: 处理题材和写命题文章是一回事。其实越明确束缚就越大, 对自觉和创造力的要求就越高。比如我在写节气与风俗的诗歌时, 要查阅很多资料, 即要把足够准确的信息量放入诗中, 又必须在设定的语境种完成, 还必须用现代汉语的方式。总之, 一首诗要学习《红楼梦》, 经得起考证和意义转换。

李大兴: 诗与其他文体不同, 其境界很大程度上是思想的反映。读你近年的诗, 对真实世界似乎更加悲观, 不知所感确否?

潘维: 大兴批判得正确。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对世界越来越悲观。我个人也越来越丧失勇气。我知道自己很脆弱。我把中国古代的一些人作参照系, 比如王维、李商隐、姜白石等等, 寻求灵魂的安宁, 但它是悲观的。

于燕青: 你觉得诗人的创作与地域关系真得很重要吗? 我似乎觉得应该是写小说比较强调地域的关系。你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

潘维: 对作出的美学选择。大多数人而言, 土地和家乡就是他们273 命运的全部。即便人类的物质速度发展到可以在别的星球上生活, 地球可能仍是一部分人的根。其实, 这个问题一旦和创作相联, 就变成了另一个问题: 与地域有关的创作是否是你

菲菲: 审美应该是在精神上或至少应该是在语言上, 要不然就是堕落了。至于现代诗的节奏问题, 我觉得倒不必非得跟他人走, 模仿是没有出息的, 而越退后可能就越是现代的。不知潘维老师认为如何?

潘维: 菲菲好! 至少对我而言“ 越退后可能就越是现代” 很适用。创造是一件文化的事和时间的事, 是需许多人不断努力的结果。你说的好。但《太湖龙镜》确实牵扯到节奏问题, 有些作品我没控制好气息, 节奏显得生硬。庚川兄也提到此问题。现代诗的音韵、节奏是大课题, 目前我们还处在实践阶段, 对一首诗来说非常重要。美是修饰的、反自然的。

江左遗民: 今天这样一问一答的形式, 对大多数观众来说, 是非常有益的。希望我们能把这种形式坚持下去。十分感谢潘维兄。

李大兴: 谢谢潘维, 谢谢商略, 二位辛苦。也谢谢参加这场访谈的朋友们。潘维兄认真、高质的答问, 是这次访谈得到好评的关键, 再次感谢。

潘维: 谢谢商略兄! 谢谢北岛、李陀、大兴、柏桦以及所有的朋友, 谢谢你们, 辛苦了! 还未来得及回答的问题, 明天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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