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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的辨思艺术家的风范
──乔治.桑与缪塞──
张方晦


“有着一个受过苦难的灵魂”(圣佩夫语)的二十九岁乔治.桑,穿着迥然不同于上流社会贵族妇女的简单服饰,带着她那一贯诚恳质朴的沉默笑容,坐在掌管<两世界杂志>编务的法朗沙.皮洛的宴会席上.

在她邻座的是正在法国文坛迸射璀璨光芒的新星----诗人阿尔弗雷德.特.缪塞.当时他二十三岁.

被后世誉为十九世纪批评家之王的圣佩夫曾想介绍缪塞跟乔治.桑结识,但她婉言拒绝了.皮洛则以直截了当的方式做了这事.桑和缪塞都是他杂志的撰稿人.

乔治.桑和缪塞,彼此默默打量和私忖着,并未热烈交谈.这两个人是不可能互相喜欢的.仰慕和吸引更谈不上了.他们不仅活在完全不同的精神世界里,他们本身的构造与质地也完全不同.

桑,有过幼少年月的悲苦,正在承担着失败婚姻破灭恋爱的一切糟糕后果.但是她那含蕴无穷的想象力加上灵魂的创造力使她的心志神魂始终藉由写作而翱翔飞升在一个辽阔天地,而且日臻成熟.继<恩第安娜>,<梵朗丁>两部小说之后,使人惊异嗟叹的<莱丽亚>也问世了.与此同时,她的双脚却稳稳实实地行走在地上,勤勉于创作,善措于生活,不惮于烹饪缝纫之类的琐事,对任何别人忠诚负责尽心尽意.

缪塞呢,率性轻浮,少不更事;只是在一种极度的神经质与虚妄的热情中发展着他的天才.在当时,一个花花公子的恶名正是一种神妙禀赋的衬托,仿佛循规蹈矩的行止只能诠释内心的凡庸卑微似的.奢糜的法国上流社会摈弃那种不敢天马行空特立独行的才子,把阿谀和赞颂一古脑儿奉献给符合他们道德规范和价值观念的狂人.年轻的缪塞,被溺纵的母亲,虚荣的异性和猎奇的文坛宠坏了.

但是,阿尔弗雷德.特.缪塞的不朽毕竟被他的超凡感觉所证实着.相识不久后,他便在貌不出众,绝不卖弄风情且大有男子气概的桑身上看出了他所结交熟识的一切女性没有的东西.他能够找到一个窗户,从中窥见桑的心灵是一片无垠的苍穹.他无法穷究其奥秘,但他感到了它的深沉;相形之下,其它衩裙粉黛皆尽黯然失色,变成了俗不可耐的东西.敏感的好奇心被打动了,征服一个迷样的女子的好胜心被煽诱了.经过数次交往倾谈,缪塞终于主动向桑表白爱情.

桑于是再一次面临世上多数卓越女子所回避不了的诱惑与试炼:男人.男女关系.

说试炼,是最终的结果无奈地表明,它又是一个苦难的深渊,一次覆辙的重蹈.

不知是出于上帝的好意还是恶作剧,女人生来就摆脱不了对男人的需要.当然,反之也一样.但当女人的社会地位总是低于男人时,这一天性便变成了弱点.桑也有这样的弱点.

如果说,十数年前那次失败的婚姻,以及后来对一些谬误对象,包括梅里美在内的迷恋,表明的是桑自己的幼稚天真以及跟社会规范的冲突,那么,希望是没有不存在的理由的.上帝既然造出了优秀的女人,总会专为她们造一些杰出的男人.而那种女人是有可能碰到那种男人并理所当然地被他们所爱的.

像所有的女人一样----不管其中有一些多么伟大----乔治.桑时常处于软弱之中.尽管惯于孤独,她却尤怕孤独.只因感情路上布满荆棘一路走来鲜血满足,她就特别渴望真诚温馨的情爱.唯其她以往的男人全是脆苇一倚就倒,她就分外憧憬一副宽厚的胸膛犹如一座宏伟的城堡好让她终生埋首安憩其间.这就是为什么乔治.桑明知缪塞并不是自己仰望的那颗星辰而还是接受了他的爱情的原因.她是软弱的,内心那个需要用男人的热情来充填的空隙是大的,而缪塞的热情一旦来临是很吓人的.

多数情况下,女人处于被动.她们怎么能不被动呢,尤其是在十九世纪的法国.被动就包孕着一种可能的危机:受人择取无论如何难保实现自己的真正意愿和主要目标.乔治.桑在这一次恋爱中的潜在危机正是她仅仅在被人需要的那层意义上满足了她的需要.这也正是古今中外多数女人的爱情悲剧的根源.这无异乎昏昏然地被卷入一阵旋风,方向,时间与力度全不由自主,而对飘然晕然的享受端赖那阵旋风的始灭起止.

何况精妙的词语表述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语法和修辞一经诗人之手,传递过来的是一种特别夸张与神化的激情,这又不能不打动自己也在用文字经营着缛丽绮想与浪漫心曲的乔治.桑.

在一连串诸如“梦幻”,“生命”,“苦痛”,“神圣”,“永恒”,“心碎”,“悲怆”,“发疯”,“咏叹”,“死亡”,“坟墓”等名词,动词,形容词的交流过程中,乔治.桑和缪塞,结成一对受人颂赞,嫉妒,怀疑,讥谗的不称爱侣.

乔治.桑一脚踏进那道窄门,就不顾一切,勇往直前.她呈献着女性,母性,乃至情妇特性的一切无私,虔诚与谄媚.她不再是她自己.当缪塞是情圣时她就是热烈回应的情妇,当缪塞是孩子时她就是宽厚无边的母亲,当缪塞是食客时她就是乐善好施的主妇,当缪塞是病人时她就是悉心忘我的护士,当缪塞是薄情郎时她就是忍受煎熬的怨偶,当缪塞是挥霍无度的浪子时她就是予取予求的钱袋.

乔治.桑未必懂得:恭顺激发不出忠诚,娇宠哺育不出感恩,迁就培养不出尊重,慷慨浇灌不出德报.----当一个人为了对方把自我一点一点抛光时,在对方眼里逐渐逐渐她就连人也不是了.

乔治.桑未必醒悟:很可能,就是她的恭顺促发了缪塞日甚一日的鄙薄,她的娇宠造成了缪塞无所顾忌的辜恩,她的母性扩大了他的漫无节制的孩子气,她的呵护关爱加深了他对缠绵病榻的着迷,她的慷慨启发了他花样百出的逸乐点子.----好配偶坏配偶,都是人们自己不经意地一手造成.

人与人之间的美好情意和如诗爱恋,实在需要一定的距离提供一个滋生旺发的空间.一旦两人间的距离消失到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睡眠在一个床第上时,迅速暴露和蔓延的便是人的原始面貌和天生劣性了.而女人的实在的,终生的幸福,唯一的来源乃在于她所托付终生的那个男人的内在美德.可惜缪塞有的是无可比拟的艺术天份和持久旺盛的寻欢兴致,却没有一个好男人好配偶始终不渝的仁善和逐渐成熟的心智.

乔治.桑有儿女要牵挂照拂,有钱债要如期偿还,有稿约不得疏误,有开销不得拖欠,更有规律作息与勤奋工作的不变习惯.缪塞则除了突发奇想的刺激和作乐豪兴之外憎厌一切安静和秩序.他保证写作,却鄙夷伏案握管;他幻想誉满天下,却不能认真辛勤劳动.

桑跟缪塞的关系,一开始便注定必不持久.

乔治.桑之为乔治.桑,就在于她不会被什么人物事物拖垮和淹没.自我可以抛光,如果换来的是有尊有严平等对应的挚爱;习惯可以改变,只要才思不受窒碍创作不被干扰.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的心灵在观察,体验,遐思中充实膨胀,不断地从爱恋从希望从苦痛从幻灭中汲取促使文思喷涌的动力,这才是她生命所藉以获得可矜价值的存在方式.

桑,从与缪塞的关系中抽身了.

这是一个十分自然的结果.

在缪塞一方,他对桑的感情与兴趣也注定不能持久.首先,他并不真正暸解桑的生命价值.即使暸解,他也不能接受这个被他征服的女人拥有远超于他的伟大思想,进步立场,满溢才华,创作成绩和辉煌声名这种事实.桑对于创作的执着与热诚使他嫉妒和愤怒.他可以接受一个母亲式的伴侣,因为这使他得到很多的实惠,但不能容忍一个导师式的情妇,因为这只会映照出他的惰怠,浅薄,枯窘和瘠贫.说到底,缪塞在跟乔治.桑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优雅热情只如药丸表面那层糖衣,稍经吮咂就苦不堪忍:仍然是大男子对手到擒来的小女子的无情主宰,榨取与蹂躏.人不能超越天性或克服原始本性就只能上演自己的悲剧与导演别人的悲剧.但乔治.桑绝不可能充当那出悲剧中的抑郁以终的女主角.她那无比庞大的内涵必然要胀破缪塞加给她的外壳,宛若巨树的根系顶破脆薄的水泥地板一般.

乔治.桑与缪塞的这段短促恋情,综集了浪漫主义表现形式的一切特色和许多我们不愿承认也得承认的软弱,谬误,意气用事,反应失当等等造成普天下男女情爱悲剧的人类基本天性缺陷.当这出悲剧的男女主角不是别人而是乔治.桑与缪塞时,它就不管怎样也不失为千古绝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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