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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篇三个
曹 寇


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你说你整天小男小女的像什么话?我爹终于开始教导我了。

是的,老子,你说得对,不像话。

别以为知道错就完了,没那么简单。

好的,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把那筐土豆削削。他说。

我和我爹都是土豆爱好者,因为我妈死得早,我感觉自己是吃土豆吃大的。我们不将土豆做成其他,而只将它切成块状水煮了吃。在我们看来,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的土豆了,也没有比水煮的土豆更好吃的东西了。对我来说,这得力于遗传;对他来说,只有他妈鬼知道了。

所以,我在削土豆皮的时候问他,我说老子,你吃土豆不厌倦吗这么多年了?

他继续在吱啦吱啦摆弄他那个半导体,没有接我的话。他希望赶在土豆烧熟之前可以听一段单田芳的《赵匡胤演义》。这个半导体已经很多年了,当年我在外面被人打破了脑袋,他就是靠这个半导体来安慰我,放一些莫名其妙的曲子,我就用手捂着流血的脑袋听歌曲,样子一点不像傻子。如今,我长大了,按他的话说开始小男小女了,回来了居然有时还搞点眼泪淌一家伙,他说,儿子,你退步了。

真的一点不厌倦吗?我又问道。

别吵,等我把它搞好再说。我看见他脑袋在那个半导体上方晃来晃去,他的脑袋挺大的,可能白头发多了使之增大。

好吧,我说,其实你可以新买一个,都这么多年了,它也该歇歇了。

说得轻巧,钱呢?

我没话说了。是的。钱呢?没钱。他没有,我也没有。所以,我只能做个土豆口型,就像土豆塞在口中,更像土豆从口中拔出之后。

但我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包括我削完土豆到吃完土豆的整个过程。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他的半导体修好了,单田芳也说完了那个章节。赵匡胤被迫地把黄颜色的袍子披在身上,然后说了个“朕”。我很想第三次提出那个问题,就是你吃土豆不厌倦吗?但我不好意思去说。我知道有很多问题都是因为不好意思去说就那么不了了之的。我想到从赵匡胤那个年代至今,该有多少此类情况,多少个问题都因此被忽略了啊,而且将来还势必如此继续下去。我很难过,内心充满了遗憾和苦闷那样的东西。

我于是走到窗前,看见外面下雨了。没有闪电,没有雷鸣,天默默无闻、悄无声息地下着雨。这令人感到凉爽,感到秋天就要到了似的。也许它能下上个十天半月,也可能像儿戏似的闹着玩玩就歇了。

儿子,别想了,去睡吧。我爹在我身后说。

好的,我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并真的边走边打着哈欠说,睡。

在我进房门的时候,我又听到他在我身后说,厌倦吃土豆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以后别提了。

其实我们以前吃土豆一直是不削皮的。那时候我爹说,削皮不好,营养就在皮里,削了皮吃等于吃屎。这一情况改变自去年冬天,那天他在报纸的养生栏上看到一则消息,说是土豆皮吃多了会得癌症。他看完后就立即拿给我看。我看完后,他又抢了过去,并找出剪刀,将那则消息剪了下来,贴在了他那本黑皮抄本里。这个抄本里有许多这样的内容,它包含着种种生活常识及其他社会新闻。有一天,我闲着没事拿那本子随手翻翻,翻完就放在窗台上,他回来没找到,急得跟个猴子似的。我看到他那个样子感到害怕,当我看到他居然跑到卫生间脱下裤子坐在马桶上装成大便的样子时,更感到害怕。他失魂落魄以至都忘了自己当天的屎早已拉完。天哪!好在后来我们还是在窗台发现了那本抄本,它安然无恙,一页不少。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那个抄本。

我躺在床上想到这些事情,感到心里更加得不好受了。我并不想看那抄本,如果我真的有强烈的阅读欲望,尽可以把它翻出来。就在他房间,就在他的床上,就在他的褥子底下,就在那叠过期的票据上方摆着。真的,我不想看他的抄本。于是我站了起来,而且还穿上了衣服。

推开他的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他的鼾声。多年以来,他一直是这么睡觉的。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再打鼾,并不是“止鼾灵”起了药效,而是他已死了。还是正像人们说的那样,如果我在推开他的门时没能被这么巨大的鼾声撞个满怀,那么可能我就死了。

屋外,是街道上半夜来往的车辆。它们在这么深的夜来往于我们的楼下,就像只是一群机器,而并没有人在其中驾驶。偶有灯光从窗口照入,这使我母亲的肖像在镜框里忽明忽灭。她还很年轻,也许谈不上漂亮,但多年以来并不影响我们爱着她。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并无兄弟姐妹,他们也没生下七个八个,只生了我母亲一人。我的意思是说,我母亲多年前的死掉使她接近完美地死掉了。之所以还没完美,乃是因为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活着,还知道她曾经活着。当我们也死掉,她就完美了。到那时,世界上将没有一个人知道曾经有过她这么个女人,没有人知道三十年前的春天,她和我的父亲是一对柔情蜜意的情侣。据我爹说,那个春天,他和母亲在一条街上走了整整一个下午,之间他们没有一句交流,也未看对方一眼,只有阳光下的影子越来越长,直到二人分手回家。我常常感到自己就是我爹,和我的母亲也那样走过一段路,我感到她的肢体是多么柔软,感到她那么美好,我多么爱她。

是的,我的母亲,我妈,我娘,她死得真早,挺遗憾的。不过也死得其时,她不再衰老,不再大妈,我真希望她连我也不生就死掉,那样的话可能会更好。可能,我这想法有点自私。

老子,我喊了声,想看看他醒着没,所以又喊了声,爹。

他转了个身对着我,但鼾声未曾停止。看来他睡得很沉。

那个黑抄本就在他的脑袋下压着,所以,我去搬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还挺重的,估计有四五斤,看来我得两只手去搬。在搬的过程中,我想到砍头,也就是说,人的头砍了,大概大点的四五斤,小点的三两斤。于是我痛苦地想,爹,我没有砍你的头,请你原谅。

他还是没醒。即便我像搬个大菠萝那样搬得他脑袋或东或西,他仍然不醒,持续发出巨大的鼾声。说实话,我为他年纪至此仍有这么好的睡眠感到庆幸,另外,我也为他像个猪那样睡得这么死感到羞辱。于是,我对着他的耳朵又喊了声:爹。

声音不大,因为我不想吵醒他。

终于,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在那个方位找到了抄本。它确实在褥子底下,确实漂浮在一叠过期票据的上方。因为黑,当我掀开褥子发现它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在父亲的床上发现了一个方方的地道入口,脑子嗡的一下,一阵晕眩。

为了不使灯光转弯到达父亲的床头把他搞醒,我只好找了半截蜡烛。半年前,我们这儿曾停过一次电,蜡烛是那时候买的。后来电来了,蜡烛被我随手塞在床腿的一个被蛀空的洞里。没想到我居然能清晰地记起半年前的事,并准确地从黑暗中把它从洞里扒拉出来。很短的蜡烛头,因为季节,已发黄发黑变形瘫软,简直像一截疲软的鸡巴。

在抄本上,我没能发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当然,提到兴趣,正是我的弱项。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这是为什么,我想可能惟有我早已死掉的母亲可以解释。

我已说过,我其实并不想看这个抄本。现在看了,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产生兴趣。我只能信手翻一页,然后简单说一下其中内容:

这一页说的是,小营公社的社员在光荣正确的伟大的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在公社党委书记周克民的带领下,对小营公社6871亩良田进行了改造,按照科学方法,分季种上了玉米、小麦、黄豆、水稻和高粱等农作物,并于当年获得了巨大的丰收,农业产值较之于去年,有了54.83%的提高。社党委书记周克民在介绍经验时,说道:良田惟有深耕细作……

我说过,我不感兴趣。看完我感到困了,但我怕自己再次忘掉,从而使父亲因找不到而感到日子过不下去,所以,我起身吹灭了蜡烛摸黑又进了父亲的门。我要把抄本放回原地。

我想,如果他这次终于被我搞醒,并怪我又偷看他的抄本,那么我就告诉他,看了《良田惟有深耕细作》一文,我治愈了你所讨厌的小男小女思想。

当然,我的意思他还是不要醒的好。所以我仍然轻手轻脚,像一只脚上长肉垫的大狸猫。

当我搬他脑袋的时候,结果落了空。我又顺着脑袋的方位往下摸,那底下很可能是屁股(他爱蜷着身体睡),还是落了空。床上无人。

去哪儿了呢,我的老子?

我抬头看看墙上的母亲,一道灯光骤然照在她年轻而冰冷的脸上,令我惊出一身冷汗。我感到没有了父亲,我的母亲是多么可怕。我得立即去找。

我知道他很可能在楼下。有一次也是这样,他抱着楼下一根电线杆子待了半夜。

但我跑到楼下,那根电线杆上没有他。四周也没有。我突然就想,也许他跑到小区南边那个操场上练身体去了呢。他每天早上可都是要去的,也许今天想第一个去,争个头名。不过,你已知道,我跑到操场上也没能找到他。

在找的过程中,我也并没有喊叫,我担心把小区内的人们吵醒,他们窗户一个一个慌张地亮起来不仅会让我再次感到不好意思,更主要的是,那样让人觉得真的发生了什么祸事。嗯,那样不好。

就是说,我根本没有可能找到他。如果我最终找到他,那是天意而已非我找的结果。

这样说,我后面就好说了点。

我是在小区五百米开外的公路上找到他的,那条路最近不通车,因为正在施工。不知道他们施什么工,也不知道施工单位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桔黄色的头盔,如此而已。他们在路上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我的父亲正在洞中哼哼叽叽。

是我老子吗?我蹲在洞口朝下面喊。

嗯哼。洞里面发出这样一个声音。

我只好趴在洞口朝下看,希望看见是他。借着路灯的光,我看见他的脑袋,满头白发的脑袋,对比于洞内的黑暗,他的脑袋非常出色,简直像施工人员经常发现的一颗雪白的骷髅。

爹,是你吧?我再次问。

他果然仰起脸来回答我道:是啊,是老子。

你没事吧老子?

没事,就是膝盖跟胳膊肘擦破了点皮。

你怎么掉到洞里的呢?我说。

他说,是这样的,你偷走我的抄本后,我发现又进来一个人,是个姑娘,很年轻漂亮,她扛上一袋土豆就跑了,我就跟着她追了出来,追到这里,发现她掉到洞里来了。

你又做梦了吧,我说,好吧,那姑娘呢?

没做梦,难道你没偷我的抄本?

拿了。

那姑娘是后进来的,她掉到洞里来了,我非常后悔,如果我不追她她就不会掉到洞里。所以,我也下来了。

知道了,爹,你是想救她吗?

是的,她是一个好姑娘。

那她人呢?

可能走了吧……我不太记得了。

我只好趴在洞口想了许久,等我想清楚了,我说,爹,快上来吧,回家吃点土豆,单田芳早上的书场也快了。

不仅如此。

最后,我终于流了泪,说了句肺腑之言,我说,爹,你真是好人,等我老的时候我也要像你这样。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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