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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濕花瓣
張念

(一)

糟糕,又塞車了,包里的手机被我來來回回掏了無數次,翻開合上,合上再翻開,在手机蓋啪嗒啪嗒的聲響中,時間照樣流淌。我坐在最前面的位置,抬眼,就看見反光鏡里,一張張扭曲變形的臉。司机干脆熄掉油門,噪音消失了,世界陷入癱瘓的死寂之中。所有的人,斂神屏息,除了等待,沒有什么事情可以發生。

遲到,該死,對,遲到總會發生,我又要遲到,今天公司有個周會,听說是美國的股東要參加,他曾表示過最討厭中國人的就是不准時,懶散,九點鐘的會總是要拖到九點半,拖沓就必然落后,所以今天的遲到非同小可,這牽涉到國民性。是的,國民性,被一個意外的堵車事件證明了。我心急如焚,望著車窗外的鐵橋,只有它無動于衷。這是廣州最蒼老的鐵橋了,中間跑火車,兩邊跑汽車,一車道,据說是國民党撤退時修的,帶有倉皇草率的痕跡。如果不是這里經常塞車,我是比較喜歡它的,火車一過,橋面就跟著顫抖,一座會顫抖的橋,橋的生理特性,它上了年紀,造型也有些古怪,中間的鐵路被一些网狀的鋼條罩著。下雨的時候,鋼條會被雨水擦亮,寒光閃爍,像它的身世一樣凄涼。而其它連通珠江兩岸的橋,都是神采奕奕的樣子,很國際,很現代,就是說在這座正在國際化的都市里,鐵橋是一個异類,化來化去,只有它,依然故我。橋的盡頭就是內環高架,有一個出口,傾斜著,順勢而下,以空洞的姿勢,伸向鐵橋。出口和鐵橋永遠無法對接,因為它太老,太窄。

原來是車禍,車廂里出現小小的騷動,這時,公交車也開始緩緩前行。我一扭頭,就看見欄杆上烏黑的血跡,一輛摩托車倒在那里,周圍全是玻璃碎片,收殮著清晨死亡的气息。兩個交警在指指畫畫,說著什么,表情平淡,只有他們身旁的鐵欄杆,彎曲著,呈現出痛苦的意味,不易覺察。這是一座移動的城市,大家來來去去,每天,從這里到那里,只有傷痛是靜止的,靜止不動,在哪里出現就在哪里消失,很快,交警處理完了,這起事故就消失了。欄杆恢复原位,血跡被沖洗,摩托車被拉走,那個倒霉的摩托車司机被抬往醫院或殯儀館。車流繼續流動,流過時間休克的地方,清晨的裂縫就這樣悄悄合攏了。事故,處理,發生,消失,呈現,抹蔽,城市依然是這座城市,交通不會永遠堵塞,喇叭里又在報站名,我該下車了。

電梯里只有我一個人,緩緩上升,卻是入地獄的墜落感,黑色星期一,又得上班了。平時在上班時間,電梯里擠滿了人,外國人吃力地說著中國話,中國人流利地說著英語,他們身上的香水混合成一种奇怪的气味,令人窒息的气味,在這座最華美的寫字樓,電梯間承載著所有人的重量和气味,上上下下,只有它,不知疲倦。它像一頭怪獸,把所有人吞進去,又吐出來,一天又一天,就在這單調而永?的吞吐之間,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敗了,有的人精英了,有的人平庸了,有的人被解雇了,有的人被聘請了,揮之不去的依然是所有人的體重和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因為一場交通事故,我被拋在了工作日的節奏之外,一個人的電梯,英語,漢語和流竄在兩种語言之間的古怪的香水味,此刻,遺棄了我的嗅覺和听覺,像在一個陌生的星球,我的恐慌,就顯現在急速變化的樓層數字上,不斷飆升。5、6、7、8,9樓,電梯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進來,雙手交叉,安靜地擺放在小腹的位置,這個樓里,一般聚集著這些庄重矜持的高級白領,或者紳士淑女,此刻,我身旁的這個男人,蠟像一樣的逼真,紳士一樣的虛假,奇怪,逼真虛假,竟然緩解了我的恐慌,我看見了自己的同類,時間感又恢复了。与此同時,突然又意識到自己遲到了,另一种恐慌接踵而至。

大理石牆面泛著白光,各种華麗的燈飾從各种角度,分割著我疾走的身影,影子們熱熱鬧鬧,隨著我高跟鞋的節奏,舞動著。前台秘書JHON正打著哈欠,緩緩地攪動著一杯咖啡,星期一的早晨,就是哈欠和咖啡的辯證法。JHON其實叫張莉,我們是外資公司,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我叫SHELLY,他們說,字典上沒有這個單詞,正确的拼法應該是SHELLEY,雪萊,就是那個著名的英國詩人,雪萊只有一個,不管是SHELLY還是SHELLEY,反正都是符號,這又不是真理性的問題,沒有任何區別。如果有真理的話,那就是我們的老板是外國人,所以大家都得有個用字母拼湊的名字,要是我們的老板是植物之王,那也許張莉就得叫樹,我或許叫草。現在樹,不對,現在JHON正向我示意,指了指左邊走廊的小會議室。

地毯軟綿綿的,沒有任何聲響,我安靜地落在靠近門邊的椅子上。大家正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我沒有發現那個高鼻子的洋股東,但我一眼就看見了他,我的頂頭上司,臉色鐵青,他總是臉色鐵青,和皮膚無關,是他性格的顏色。從我這里到他那里,正好一個對角線,像桌球那樣,我們相撞的目光迅速彈開,現在,我是職員,他是部門經理,我們的目光帶著場合地點身份的屬性,彼此無法交融。接著,是他發言,他話不多,三言兩語,布置了下一個季度的任務。音量很小,所有的人都得集中精力,屏息聆听。他說話的時候,喜歡盯著桌面,好像是在和桌子說話,給桌子布置工作似的。當初,我來面試的時候,他是主考官之一,正好也是坐在我對角線的位置,最后,輪到他向我提問,他沒有看我,而是看著他面前的那張桌子,有气無力,青春期里的那种頹廢,后來我才知道他是部門經理中唯一的董事會成員。所有的主考官,個個顯得神圣而權威,他就這樣坐在神圣和權威的邊緣,不合适宜,像發光的繁茂的大樹上的一枚枯葉,似墜非墜地挂在那里。任何情感都源自一种注意力的發生,我注意到他异樣的存在,每天,當我邁向這幢幻覺一樣華麗的大廈,只有他的存在,讓我能辨別自己清晰的腳步聲,我厭惡這里,同時也喜歡這里,這虛幻的華麗。

我就這樣在一种幻覺中制造著另一种幻覺,尤其在人多的場合,尤其在星期一,雙休日里過度的睡眠,睡眠里的恍惚,恍惚的邊際,滲入了星期一的早晨。他們在興致勃勃地說些什么,好像都与我無關。我知道他們為什么興致勃勃,因為他們都在進步,比如套房換成复式啦,POLO換成雅閣啦,每天都是這些,有滋有味的變化著。而我不停變換的是工作間,從一家寫字樓到另一家寫字樓,我對一個地方的忍耐限度不超過一年半,一個跳來跳去的女人。其實這里和那里沒有多大的區別,一幢樓連著另一幢樓,一個村庄連著另一個村庄 ,文件,方案,報表,計划,干雜活,被上司呼來喚去,准時秩序,按部就班,時間的囚犯,都市里的農民,在格子間深挖細种,格子間就是我的責任田,我不思進取,換來換去,失去很多晉升的机會,所以只能呆在格子間。所謂晉升,也就是換一個更大的單獨的格子間,你在被一些人呼來喚去的同時還有權利對另一些人呼來喚去。我看不出有什么實質上的差异,我為自己的放任自流找到很多正當的理由。可是,這次略有不同,我想我會一直呆下去,因為那個坐在我對角線上的男人,會場上目光的焦點,嚴峻肅穆的存在,存在之下是我喜歡的肉體,會場上唯一的秘密,在改變我行為的習慣。那緊閉的雙唇所喚發的歡叫,裸露的优雅的四肢,這毀滅性的一切,浮蕩在會議室的對角線上。但這并不影響其他人,他們依然在興致勃勃地討論著……

分派給我的任務是為一家企業新出的一种飲料做一個形象公關的活動。

辦公桌上,放著一堆袋裝的速溶咖啡,是雀鳥公司派送的,他們剛推出的新產品,所謂新,只不過是廣告語換了一句,這回不說味道好極,而是好味道适合兩個人分享,咖啡就是咖啡,又不可能變成汽油。但我們還是熱愛新東西,我們的公司干的就是這行,讓謊言爬滿了各种傳播媒介的額頭,而時間的皺紋被美麗的詞匯打扮成絲綢的光斑,這里暗下去,那里就亮起來。打了無數的哈欠,喝了三杯咖啡,我依然還沒有理出頭緒,對著空蕩蕩的電腦,心中無比絕望。我一扭頭,玻璃窗外的天空里,有一些高層建筑的頂部,奇形怪狀的,像來歷不明的飛行物。恍惚中,我想,這大概就是天堂的模樣,城市的形象被支解了,在幻想的高度。突然,一部高高聳立的腳手架,緩緩地進入這幅畫面,城市又帶著它雄辯的姿態,占据了整個天空。

今天的遲到可能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嚴重,一切都在照常進行,正如雀巢的試用裝必然會涌向寫字樓的辦公台,不知道為什么,我時常會制造一些讓自己恐慌的理由,不被恐慌追赶著,就渾身就不自在,以此平衡我的放任自流。因為大家都忙來忙去,在南方城市濃烈的陽光下,影子和影子們在打架,沒有一刻的安閑。

(二)

其他人都下班了,這兩百平米的地方,火柴盒的格子間一個連著一個,沒有電話,沒有人聲,沒有任何響動,五點鐘以后,這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樣。只有我桌上電腦主机的嗡嗡嗡聲,如水持續在鍋里沸騰,奔4的運轉速度,能夠催命奪魂。剛剛送走飲料公司的客戶,他打著整齊的領帶,他說這种新口味針對喜歡蒲吧的年輕人,他希望在廣州所有的酒吧都能見到他們的新產品。他的鼻尖油光光的冒著熱气,在冷气過剩的寫字樓,能看見沒有寒冬的市場,催生著賺錢的欲望。就是喝一种感覺,要把這种感覺在整個活動中准确地傳遞給消費者,你們是有名的大公司,這個不說,你也知道。還有報紙,所有當地媒體的時尚版,對,報紙,要火力猛攻。他的眼睛就像黑洞洞的槍口,在目標沒有出現之前,就滋滋地冒著青煙。二十分鐘后,從我身旁的玻璃牆看下去,這個眼如槍口的男人就站在寫字樓的大路邊攔的士車,接著,車和人,一紅一黑,兩只昆虫一樣的,正緩緩靠近。

當桌上的兩只煙盒全空了時候,我的活動計划書也出來了。打印机安靜地將文稿吐出,好像順帶著將我的五腑六臟也吐了出來,我癱倒在椅子上,沒有了香煙,手里空落落的。

將計划書裝訂好,准備送往另一個更大一點的格子間,他的桌面,他,就是我的上司——阿倫。周圍很黑,只有我這里是亮的。今夜的勞累讓我產生了無端的自足,不停地工作,自足然后麻木,密密麻麻的麻,時間就像一塊厚厚的亞麻布,感覺自己被裹在里面,那种自足源于對安全的渴望,時間被填得滿滿的,沒有縫隙,沒有心情的陷阱。

但總有停下來的時候,人停下來了,時間還在滴滴答答地走。我繼續坐在台燈的光暈里,其實我是害怕邁向黑暗中的那個地方。我不知道怎么和他搞上的,這种牽纏是怎么發生。每天,在亂糟糟的辦公室,在公眾視線交織的网絡里,有時我們交談,有時他走過我的身邊,或者我走過他的身邊,他的叫喊,他的話就在我耳邊轟鳴。他叫喊,他說,我只是喜歡和你做愛,僅僅是做愛。他是一個稱職的丈夫,別人的丈夫,他從不加班,總是按時回家。他說他愛他的妻子,他討厭工作,只不過自己留過學,拿到了世界名牌大學的文憑,他就必須努力,必須當部門經理,必須所有的一切都完美出色,他總在滿足別人的要求,而自己對自己卻沒有任何要求。他說,這樣的生活很可怕,對此他無能為力。

那天,他在辦公室對著一個人發火,那天是我上班的第一天。

他沒有大吼大叫,對于沉默寡言的人,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鐵青著臉,從牙縫里擠出一個英文單詞——SHIT。那個倒霉蛋,兩眼失神,雕塑一樣僵硬。旁邊的人在打電話,用手蒙住話筒,然后就匆匆地挂了。
第三天,那個位置就空了。

又過了三天,那個位置坐著一個長發男人,他的下巴總在動來動去,他喜歡嚼口香糖。

要是哪天,我也出了差錯,你一定也會像扔垃圾一樣把我開掉嗎?有天中午,在電梯里,我問阿倫。午間半小時的消魂剛剛過去,肉體的探尋剛剛完成之,這個問題似乎想找到一個保持平衡的籌碼。阿倫看了我一眼,一种异樣的凜冽的光芒,讓我不知所措。我突然意識到,這樣的問題和剛剛躺過的那張床極其不符,我不想變成一個喜歡訛詐的娼妓。你說呢,他突然反問。這時,電梯門開了,進來一個穿黑西裝的人,干淨而肅穆的臉,帶著葬禮般的气息。有些問題只能躺在墳墓里,不适合正午的陽光,這座南方以南的城市,每天,都是明晃晃的。

你太愚蠢了,這是問題嗎,我的親密女友麗麗在電話里尖叫,你為公司貢獻才華,為上司貢獻身體,你該拿雙薪才對,這樣的臭男人,裝什么蒜,FUCK。

麗麗的男友就是她以前公司的老板,她在他的手下做一本時尚刊物,辦得很紅火。

那是一個公私分明的香港人,在自己熱愛的雜志和男人之間,麗麗還是選了男人。在人和人的關系中,一定要明确身份,沒有身份,你就沒有權利。麗麗現在的身份就是自由撰稿人和一個香港老板的妻子。我說,我有身份呀,資深策划人,不是,我是說和男人關系,你這個木魚腦袋。我害怕你說的關系,它是繩索,把人和人捆綁在一起,更何況,性關系也是一种關系吧。電話的那頭,吧嗒吧嗒的,口腔運動的聲音,麗麗說她正在吃新奇士,他給我買的,關鍵是要把這种關系轉化成權利,比如隨時隨地支配他的權利,我說我喜歡這种水果,他就得給我買回來。那……我不喜歡吃水果,我喜歡做愛好了吧,只有他能滿足我,這是一种權利嗎?隨時隨地滿足你?他可是每天必須回家的,麗麗問。反正這是真實的感受,只有性是真實的,除此之外,無所欲求。錯,只有權利是真實的,麗麗像一個維權斗士。

反正誰也說服不了誰,一個人,就是一顆孤獨的星球,以盲目的力量,在自己的軌道上飄呀飄,是些無法扑捉的漂浮物,要想進一步解釋,是件令人厭倦的事情。麗麗說,好了,又加班呀,怎么跟個勞模似的,還沒吃飯吧,10點鐘在森巴餐廳見,我有個校友從法國回來了。森巴有最棒的巴西烤肉,這時候,才覺得自己有點餓了。我把計划書放在了他 的桌面,空气里殘留著他的气息,這气息就像戒不掉的毒癮,根植于我的感官系統。

那是一次例外,一場事故,而不是故事,那個晚上,他沒有按時回家。周圍很空,很安靜,熱气騰騰的白天冷卻了,外面下著大雷暴,他說他不習慣打傘,我說這也是我的習慣,同樣的習慣,在同樣的時刻把兩個人滯留在同樣的空間,水腥味飄了進來。他的眼睛很亮,沾著濕气,真皮椅子在他的身體下面仆仆作響。很簡單,坏天气營造了情欲的氛圍,不需要想象和記憶,一道閃電的紫色影子,照亮了肉體的窟窿。

我們一勞永逸地倒在了腳下的地毯上。

我看見駿馬一樣健碩的雙腿,壓在我的身上,房頂,燈光,蔚藍色的格子間混合成巨大的旋渦,吸納著全世界的快感。在雷暴轟鳴的核心地帶,兩只昏迷的夜鳥,羽毛紛飛。

眼睛合攏,再打開,一切就恢复了原樣。我的套裙他的西服同樣的整洁筆挺。呼吸順暢,我整理了一下頭發,說,你不像中產階級,那我像什么?一個野蠻的卡車司机。真想做個卡車司机,可我做不到。早點回去吧,明天別遲到了。話音未落,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外面飄起了小雨,雨傘就在包里。街面濕漉漉地,泛著光,不想撐傘,在雨中疾走,走向路的盡頭,走到我該到達的地方,一個人的家。關上門,這個色情的黃昏就不見了。

森巴餐廳,燈影迷朦,虛幻的面影層層疊疊,沒有發現麗麗。我身旁的座位上是一對男女,女人在埋頭大嚼,男人則心不在焉地東張西望,看來是一次無奈的約會。我很餓,飢餓的時候就特別地虛弱。我掏出剛剛買來的卡碧煙,點上。大概是空腹的緣故,噴出第一口煙,就天旋地轉起來。一只手掌在不遠處朝我翻動,是他們。

麗麗化了一個濃重的冷妝,鬼魅般妖冶。她的同伴看起來很疲倦,整個身體陷在柔軟的座椅里,餐廳里的拉美音樂卻興致勃勃,撩撥著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很晚的晚餐,三個人居然都沒接受時間規律的安排。麗麗的情緒飛揚一些,她給兩個陌生人做了介紹。男人這才微微一笑,給我遞煙,遞煙的手微微地抖動,還有他領口的銀色拉鎖,也在動,輕輕地泛著細膩的光澤。然后,低頭進食,細細地切碎盤里的烤肉,刀和叉的配合相當嫻熟。李川剛從法國回來,他是建筑師,他這次代表他們公司,拿下了廣州的一個大項目。麗麗說著些家常話,她的聲音和周圍的嘈雜聲連成一片。我不吃肉,給我烤紅薯和玉米,麗麗告訴服務生。總是麗麗在說,而同樣的困乏,讓我和另一個人几乎寡言少語。麗麗說我有些反常,她平時可不是這樣的。是嗎?李川在蘭色煙霧后面,投來一瞥,依然是淺笑,停落在嘴角,在嘴角的周圍,有不易覺察的細皺紋,時光的折痕,親切而又神秘。我突然有了說話的欲望,但不是今晚。

告別的時候,李川要了我的手机號。

(三)

公關活動是在一個叫YES 的酒吧里搞的,我拿著一長串媒體記者的名單在人群里沖來撞去,無頭蒼蠅一樣的執著。周圍都是閃亮的年輕面孔,還有女孩子們嬌嫩光滑的腰和背,在光与影中綻放。別人在綻放,我還必須工作,搞公關的必須盡量讓別人綻放,自己必須要像特務一樣的隱秘,我身上的黑西裝融化在酒吧黑暗的角落,而所有的人,所有人的瘋狂都遵循著角落里編排的程序運轉著。

當袋子里的信封和信封里的人民幣都派發到記者手中之后,我的雙腿就開始酸痛。各家媒體的記者都到齊了,閃光燈在努力工作,我望著沸騰的人群,長長地松了一口气。舞池中央,兩個電台主持人,也是我們請來的,正在用甜膩的台灣腔打情罵悄,男的穿著非常夸張的布袋裝,像只松松垮垮的大河馬,時尚的大河馬。女的說話的時候,喜歡上下彈跳,腳上安了彈簧似的。哈韓,哈日,哈台,那些哈來哈去的年輕人,非常快活。准确地复制一种流行符號,這也是我的工作范疇,接著,拐杖樂隊出場了,鐳射燈打在主唱的身上,他帶著純黑的墨鏡,銀灰色的運動套衫泛起魚鱗般的光芒。他廁身,左膝蓋彎曲著,雙手插進褲袋,擺出一個POSE,靜止,最炫的盲人,盲從的盲,尖叫聲此起彼伏。一种符號的顯形,刺激起的強烈快感,波浪一樣,層層遞進,吞噬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有個女孩,离我最近,臉上竟翻涌起性高潮似的潮紅,哇塞,她喊,她用雙手捂住了臉頰,然后拿起手中的飲料,就是我們正在推廣的新產品,貪婪地吮吸。她的眼睛那么清澈,美極了,我貪婪地看著她那貪婪的吮吸,我想,這次活動很成功,我的腿感覺好多了。

第二天,各大報紙的時尚版都報道了這次活動。有張照片,是一個年輕的女孩,潮濕的嘴唇吞咽著棕綠色的飲料瓶,欲望城市的色情表白,讓全世界為她發瘋吧,客戶部的同事告訴我,飲料公司那邊非常滿意。

我向空中噴了一口煙,蘭色的煙圈滾動著,還沒消散,有人告訴我,阿倫找你。

一杯咖啡放在了我的面前,然后,阿倫坐在桌子的另一邊,周圍很安靜,已經中午了。他沒有看我,垂著頭,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這次干得不錯,公司決定獎勵你。說完,机械的抬了抬眼皮,眼睛在躲閃我的追尋。那好呀,我又發財了該慶祝一下,桌子下面,我的腳輕輕地壓在他的鞋面,鞋子沒動,堅定地一動不動,我有些飄飄然,不是因為工作,而是腳的語言訊號:我腳下的那只鞋,很軟,該是上等的皮質,我能感覺到腳趾的輪廓。還有一件事,阿倫點燃一只煙,兩只鞋依然咬和在一起。有個股東撤資了,公司最近要裁員……話音斷了,煙在他的嘴角靜靜的燃燒,一只手掌,暖暖地搭在我的腿上,摩挲著。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在喃喃自語,手在長驅直入,到了大腿的根部,遲疑了一下,我好像貼著水面飛翔,我常做這樣的夢,風浪舔著我的衣襟,就在我即將沉落的那一刻,手指擊中了那潮濕的身體中央,我喘息著,騰空一躍,又飛了起來……高潮,生命中唯一的卑賤的渴求。

然后是長長的沉默,我已經習慣了。我……你一定會恨我,我只能這樣,我沒有辦法,我的心情也很糟,有些事……我很害怕,他几乎語無倫次。在這話語的旋渦背后,隱藏著什么,對此我一無所知。是謊言嗎,這蹩腳的听起來非常滯澀的謊言。在他目光深處,有种漂移的惊恐,這惊恐來自何方,不管它來自何方,此刻它正流洒在我的混亂之上,我非常非常混亂,片刻的歡娛和長久的混亂。一下被裝滿,一下又被騰空,那你好自為之吧,我輕快的語調企圖挽回自尊,然而這是造作的,徒勞的,從一開始,我只相信游戲規則,我不知道什么是自尊。自尊是一個庸俗的詞匯,在這种莫名的肉體關系中。

陽光正大朵大朵地綻放在路上,下午,行人稀少,那絕妙的指法,手指的舞蹈還滯留在我的體內,腿的痴迷,情欲的腳,一只腳壓在另一只腳上,快樂的形狀還在眼前飛舞,在閃耀。頭頂開始發燙,我下意識地奔向街邊的麥當勞,要了一杯咖啡,在轉身的時候,杯子被人碰翻,喝不成了。也好,我給麗麗打電話,約她出來逛街。麗麗說,我正在家里鋦油,你先過來吧。

他是在玩弄你,然后一腳踢開,什么裁員,你那么能干,怎么會裁到你的頭上,麗麗的聲音,在空曠的复式樓里回旋,复式樓是她的香港丈夫買的。是我自愿的,一切,都是自愿的,怎么叫玩弄。或者交換,很公平,交換快感。我盯著桌上的百合花,隱隱地,我能呼吸到它們的芬芳。他既然能招我,當然也有權利辭我,這很正常呀,干嗎要把肉體關系扯進來。他為我寫了推荐信,介紹到他同學的公司,他說,叫我去,他在同學面前會很有面子。我好像也撐不住了,在找台階,在麗麗密集的話語子彈中,我的信條在瑟瑟發抖。不過,我也想歇一陣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或者,自我安慰。CD机里放的是比約克,她不時地怪叫,怪叫聲搗毀了所有的節奏,樂隊潰不成軍,然后被她的肉嗓收編,像個女將軍。女將軍的音樂讓我鎮定下來。我的听覺和嗅覺還异常敏銳,還在合适它們的地方,既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差,在無悲無喜之中,和我達成惊人的默契。麗麗比我激動,我的經歷成了她的經歷,鋦油電帽像一件憤怒的道具,裊裊地飄著熱气。這個世界的陰晴圓缺,利弊得失都逃不過她那雙明亮的眼睛,這雙眼睛因洞察秋毫而美麗。我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她看到的男人的險惡和我看到的險惡不一樣。我們是不一樣,這并不影響我們的關系,親密的朋友,兩個朋友,這邊和那邊,靠在一起,參差不齊。這种差异像不同的光線,在塑造著我們身處的現實空間,我為她的豪气和仗義而感動,我知道她在關心我,盡管這樣的關心南轅北轍,但有關心總比沒有關好。我們還說了些什么,我們繼續南轅北轍地說了些什么,我害怕沉默,沒有聲響,我需要被無數語音所包圍。有時候哪怕不理解,不和諧,不順暢,還必須在難以忍受中忍受下去,我只需要有人和我說話,傾听然后說,這就夠了。比約克還在唱,歌者必須不停地唱,否則就會死于沉寂。

電話響了,是麗麗的丈夫,那個看上去干淨文雅,禮貌周全的男人。對了,還有節儉的美德,有次我們一起吃飯,他把麗麗剩下的半碗湯一口就喝了,他說不能浪費,浪費是一种罪。他的常用詞就是罪,我問,他是天主教徒嗎?他媽媽是,麗麗回答。現在麗麗和天主教徒的儿子在打電話,剛才的慷慨激昂走向了甜美婉轉,音量變小,哼哼唧唧,調情開始了。我有些不知所措,闖入了一對情人的色情場所。一种裸體的語音幻覺,在房間里擴散,麗麗沉浸在她的喜悅之中。我找來一瓶指甲油,涂抹著,很快,我的手指就變得鮮艷明亮。看著鮮艷明亮的手指,我感到無比的幸福,這是生活的秘密,就像一個主婦在晚餐里放了多少鹽無人知曉。

在電話里做愛,你試過嗎,麗麗說,這是我們的秘密。沒試過,我只知道一瓶指甲油里包含的秘密,我把手指舉到麗麗的眼前。剛才,你在做愛?怎么可能,意淫吧,不過好像是那么回事,我看見了你淫蕩的表情。麗麗已經摘下了電帽,剛鋦過的頭發上,有光斑在竄動,這是一所采光一流的房子,還有遍地情欲的油脂,讓人隨時都有可能滑倒。你老土了吧,你就知道肚皮貼肚皮,沒水准。麗麗給我泡了一杯檸檬茶,說,有點想象力好不好……想象高潮,還是意淫嘛,我開始大口大口地喝檸檬茶,開始怀疑自己的想象力,開始用左手轉動右手食指上的銀戒指,怎么做的?這是一個問題。麗麗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發呆,出神,那寫意的五官,像殘缺凄美的象形文字。原來是……這樣也沒什么不好,就是有點怪怪的,我張開的十指,舉到眼前,面朝掌心,哈哈,我大笑,連續不斷的笑聲,麗麗也加入進來。我們,笑得淚花熒熒。

這是也是一种罪,這叫自瀆,《圣經》上說的,你的那個天主教徒……不,他是天主教徒的儿子,麗麗在笑聲中更正。你們幸福嗎?不,開心就好,麗麗繼續更正。

我們逛街。

整個黃昏,我們游蕩在美麗的大商場,我對麗麗說,公司一次性給了我三個月的工資,一筆天降的橫財,我決定全花光。好,我同意,麗麗把一件寶姿襯衫拎到我面前,我搖頭,太保守,中規中矩的,适合寫字樓的葬服。那……這個,一件露背裝,后背上用同樣質地的布料擰成了一個X型狀,百分之七十的棉,代表舒适百分之三十的萊卡,代表性感,標簽上寫著中國紅,就是它啦,我會愛上自己的后背。

要是沒有商場,我們會不會悶死……麗麗的雙手已經拎滿了袋子,眼睛還在四處搜索。我發現了一件鑲著暗紅色真皮的布包,一見鐘情地走上前。是的是的,商場就是我們的禮拜堂,我的鼻腔、我的肺、我的心臟、我的大腦里面,全是一种簇新簇新的香噴噴的味道,這味道來自環繞在我四周的美麗商品,它們生來就是被人愛,被人擁有,人和物的愛情,忠貞不渝。只要欲求,它們就會海水般地奔涌到你的面前,在這光鮮亮麗的物質海洋,我快活得像一根即興奔走的稻草,稻草人的舞蹈,在燈火輝煌的大商場,跳呀,跳呀,永?的舞蹈。

繡花針一樣的往返穿梭,還有我們尖細的高跟鞋,不知疲倦,不忍离去。因為离開這里,外面就是漫漫黑夜。

(四)

坐上一部大巴士,搖搖晃晃一整夜。天亮,下車,我的就踩在了一個叫龍胜的地方,位于廣西省境內,一座安靜古雅的小鎮,木樓挨著木樓。小姐,你是來看梯田的吧,我們家就在梯田旁邊,推開窗戶就可以看見梯田。有個女人,帶著草帽,她的眼睛藏在了帽檐下,正在暗處上下打量著我。

一個家庭式的小旅館,那個女人的家,是一座三層的小木樓,破舊,但非常干淨。我住二樓,推開窗戶,就是梯田。推開窗戶,什么也看不見,看不見廣州,看不見寫字樓,看不見那齷齪苟且的午間性愛,看不見沒完沒了的以快樂的名義,實現商業陰謀的酒吧派對。

那里暗下去,這里就亮起來,閉上眼睛,玩著穿梭夢境的游戲,睜開,就到了另一個夢里。他們叫我吃晚飯,一家人和我,一個小時前還是陌生人,彼此都是陌生的死人,現在就活過來了,我們的筷子和筷子之間只有一毫米的距离,他們的飯菜很香。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离開過那些盤子,它們深深地吸引了我的胃口,胃很舒服很滿足,一切就變得很舒服很滿足了。晚上,我就夢見了那些盤子,一群人在盤子上跳舞,我也在跳,集體舞,不過我跳得很糟,不是我踩了別人的腳,就是有人踩我的腳,我無比沮喪地悄悄地從舞隊里溜了出來,后退,后退,退呀退,就從盤子里滾了出來,摔得很疼。我繼續趴在盤子邊,看別人跳,我在眼淚和飽嗝之間,不知所措。

每個晚上,我都跑到附近的河里去泡著 ,偶爾會碰上几個游客,更多的是村里的孩子,他們會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們,因為游客都是穿著泳衣的,很好辨認。我也看他們,一動不動,他們就哄笑著,跳進水里。有個大方一點的,坐在船舷上,和我搭訕,他的皮膚真白,很干淨的白,晚上的月亮也是白的,有清風從山那邊吹來。

——小姐,你從哪里來?

——廣州。

——喔,我知道,大城市,多好玩呀

——是嗎。

——可以天天上网,發短信,有很多資訊。

——你們這里不是也有很多网吧,對了,很多資訊(我學著他的口吻)。

——要錢的,我可沒那么多錢。

——長大了,你就有錢了。

——可我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還是沒有錢。

孩子有些惆悵,我躺在游泳圈上,他用細胳膊輕輕地推動我的泳圈,下意識的,我們繼續東扯西拉。姐姐,他不叫我小姐了,他繼續晃動我的泳圈,我在水里,他在船上。姐姐,你怎么一個人,你的男朋友呢。是呀,我的男朋友呢,這是一個問題。我建議我們唱歌,我唱了一段京劇,他唱的是周杰倫的《三截棍》,是他告訴我的,他很喜歡那個香港歌星。還有他也喜歡F4,伙伴們都說他長得像道明四,對,是很像,你比他還帥,我補充說,他很高興,他笑了,花儿一樣綻放的笑。不遠處,有對情侶套在一個泳圈里,女的說,我要叫了……

我昏昏噩噩地呆在這里,呆在懶洋洋的陽光里,呆在興沖沖的河水邊,呆在無人走過的田埂上,企圖逃避時間的惡意。
當有一天,我坐在房頂上,抽出煙盒里的最后一枝煙,我知道,時間這個惡魔正在向我逼近。我打開手机,看時間,我想努力忘卻可又揮之不去的習慣,時間顯示和短信提示一同在屏幕上閃耀,麗麗在短信上說,她和那個香港男人离婚了。她很想見我。

我的廣州,我的朋友,還有我口袋里正在消失的錢,最后一只空空的香煙盒,在催促我离開。

又在車上顛簸了一整夜,廣州就勢不可擋地沖進了我的眼帘。

我沒有向麗麗追問原因,分手就是分手,我覺得世上所有的悲歡离合都是絕對的,為什么,為什么,別問為什么,原因都是一個經不起考量的托詞。我幫著麗麗找到了新房子,租金不菲。東南向,擁有奢侈的陽光,一种和消費能力相關的的充足的溫暖,是這座城市的習俗,最好的房子,必須朝向東南。麗麗說她是全廣州最好的時尚雜志主編,她要重新開始。她拎著箱子站在窗邊,出神,說,我們現在一樣了。什么?我沒弄明白,我是說還是得靠自己,是的,是的,自己不能背叛自己,不會背叛自己,我找出阿倫留給我的電話,打到他同學的公司,他們叫我明天就去上班。走來走去,從這里到那里,盤子里的集體舞,一圈又一圈。一月又一月,我得付供樓款,我的小公寓就是一個需要我撫育的孩子。

麗麗在房間里,沿著空牆,走來走去,她請求我多陪她一會,她的行李箱在牆角,無辜地望著它的主人。哎,沒有人給我買水果了,她光洁的額頭顯得漫不經心,我很失敗,是嗎。依然漫不經心,好像在談論另外一個人,她笑了笑。我給你買,我說,她那么美,美得能夠引起來自女人的怜惜。你在安慰我,居高臨下的安慰。她的高傲不允許她接受別人的安慰。你剛才不是說我們是一樣的,你太敏感了。是一樣,又不一樣,我習慣倒向男人,喜歡纏繞上去,纏住他們,隨時隨地,緊緊地纏住。而一個人,單獨的一個人,總是搖搖晃晃,我害怕這种感覺。像一只空酒瓶,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倒下。而你不是,你總是一個人往前沖,你消滅了很多東西,消滅愛与不愛,消滅依賴,消滅束縛,消滅結果,消滅等待……在這些東西摧毀你之前,你首先把它們給摧毀了。你的意思是說我薄情寡義,我既沒有轉向胜利,也沒有轉向失敗,沒有幸与不幸,沒有,沒有任何色彩,我也不知道,我也想象不出,作為一只“滅害靈”,能走多遠,對,像瓶殺虫劑,你是說我像殺虫劑。是的,是的,那些害虫,一個也不饒恕。我們笑了,兩個女人以笑的方式制造的喧囂,在驅逐另一种喧囂。

麗麗繼續請求我多陪她一會。整個晚上,我們都在一起,在我的房間里。

星;浴缸,五顆星。我念給麗麗听,問她對不對。別打攪我,現在我叫熏衣草,我知道她又在网上流竄,我看不見她的臉,我知道她在网上,但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和誰在一起。雜志也乏善可陳,除了扉頁上那個漂亮的女主編,她在卷首語里說,從來不戴仿制的首飾,那些假而美麗的東西。我拿給麗麗看,說她真美。照片啦,上柔光的,能化腐朽為神奇,你真幼稚,麗麗搶白道,我發現她正在网上給別人留自己的手机號。哎,一堆寂寞的人儿,麗麗望著頁面上迅速跳動的對話框,自言自語。

你們不是好好的嗎,怎么……我和麗麗躺在床上,我對著天花板問。哎,不說了,那天李川送我回去,在門口,他說,這些年,在國外飄來飄去,真沒勁。我也覺得,怎么大家都活得沒勁,他那么成功,還是沒勁。我說,我該回去了,外面有點冷,我又穿得很少,擁抱一下吧,他說,只是抱一抱,他很紳士我很淑女。一盞車燈掃過來,是我老公。回去后,他就跟我吵……我听得有些迷迷忽忽了,我說,這可能是他的一個借口,我嘀咕了一句。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呢。睡吧,不想了。這個王八蛋,麗麗從床上爬起來,走到窗邊,披頭散發,靠在那里,一片虛弱的影子和白色的牆融為一體。我睡意全無,用目光跟隨著她的一舉一動,你沒事吧,也好,房子的一半應該歸你吧。他把名下的財產全部轉移了,看來權利也靠不住。你是對的,哎,麗麗神秘兮兮地湊過來,什么是性高潮,給我形容形容。你……你們,太可怕了,离婚,好,祝賀你。我渾身發軟,癱倒在床上。麗麗不作聲了,走過去,掠起窗帘,往外看,真奇怪,對面那家人的電視還在閃,一直開著,大概主人睡著了吧,麗麗帶著這個新發現,重新回到床上,一會,就听見她深沉而勻淨的呼吸,從黑暗中傳來。

阿倫的同學告訴我,阿倫的妻子得了白血病。我的頭皮一陣發麻,我看見鮮紅的血液成了下水道里漆黑的污水。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以死亡的形象,占据我的內心,純粹的時間甬道里,白色的尸骨。我的心狂跳,在一种速度的極限背后,我的恐慌找不到一個确切的詞匯。我很害怕,那天,阿倫的聲音,我很害怕……一個我不認識的女人,她的絕症經由阿倫的喃喃自語,經由那個中午,那最后的情欲現場,一步一步向我逼近,越來越近,越來越具體。死亡的气息,帶著它的重量,壓住了我的皮膚,我的骨骼。我的血,她的血,所有人的血,出現了一道小小的缺口,血流如注,眼前一片緋紅,血在飛……他們那么恩愛,真可惜,阿倫的同學,我的新上司,他盯著電腦,他在感嘆。是的,很恩愛,恩愛,然后死去,死于恩愛,我想,這就是幸福一种。喬莉也是我的同學,她和阿倫是天生的一對,怎么可能,上個月我們還聚會,她看上去好好的,無常啊,你說是不是,所以大家都是活一天算一天,好好掙錢,好好享受吧。該下班了,我不贊成員工加班,我不像阿倫,加班是一個人做事沒有效率的表現,男人還在嘮嘮叨叨。是,沒有效率,是的,很無常,是的,要及時享樂。享樂制造的謀殺,享樂,謀殺,死亡,這都是上帝的旨意,与我們無關,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在災難來臨之前。

黃昏的城市,下班高峰,顯得有些慌亂。走上過街天橋,有种騰空而起的感覺。橋面上,那些空碗后面,是伏在橋面上的乞丐,一天又一天,他們總是趴在那里,既無生,也無死,平平安安的樣子。還有賣小金魚的,我看中了那個透明小巧的玻璃魚缸,菏葉邊起伏的口沿,就買了一個。順手把小販找的零錢,放在了旁邊乞丐的空碗里。走下來,就是建設六馬路,汽車和行人都在橫沖直撞,一輛紅色的士几乎和我擦肩而過。怎么沒有撞上,我有點遺憾,我很想知道撞上去的滋味,過了街道,就是屈臣氏連鎖店,我低頭看見魚缸里的水在晃蕩,有种恐懼感貼在我的胃壁,然后是一陣惡心,一种來自對恐懼的想象,讓我的后頸颼颼地發涼。

在屈臣氏,我買了一只電動牙刷和一管獅王除漬牙膏。

我在鏡子里仔細觀察了自己的牙齒,發現很有功效,新買的牙膏和牙刷讓牙齒上的煙垢不翼而飛,帶著一點點小小的滿足感,爬上床,小魚缸和里面的小魚安靜地呆在我的梳妝台上。

一覺醒來,第一眼就看見兩條小魚直挺挺地臥在那里,正好,它們死得其所,為我騰出了一個不錯的煙灰缸。可當我把它們涼涼的僵硬的小身體,拎在手里的時候,死亡如此具體地讓我魂飛魄散。

阿倫在做什么呢,我突然如此強烈地想念他,從來沒有過的想念。

(五)

在小區的門口,有健壯的保安,每次看見他,我就有种安全感。晚上可以不關窗戶睡覺,窗戶下面,有他們24小時值班。要丈夫做什么呢,要情人做什么呢,丈夫情人也不可能24小時守護你。我回頭望我的陽台門窗,發現此刻關得嚴嚴實實,這种無意識的改變,讓我自己都感到吃惊。最近,我總擔心有強盜從房頂爬下來,我住的是頂樓,我對樓下那座鳥巢一樣的保安亭產生了怀疑,我擔心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一個時髦的女人在找她的寵物,她在向保安詢問,你看見我的BONIIE沒有,她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它還沒吃早餐呢,它餓了,就會哭,我的寶貝,不知現在正躲在哪里哭呢,BONIE、BONIE……女人的喊聲很纖細,刺透了早晨輕薄的空气。我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我想大概是自己穿少了點,太陽在厚厚的云層之外,影影綽綽的。不遠處的新樓盤又在施工了,??當當,骨節拔動的聲音,城市正在發育。

保安打著哈欠,在幫女人找寵物,我發現他的身高和阿倫差不多。我突然想給阿倫撥電話,非常強烈的想法,掏出手机,號碼摁了一半,我又放棄了,這是一個奇怪的不合時宜的早晨。他會在哪里,在家,還是在醫院,在醫院的病床邊,是坐著的,還是站著的,他也許守侯了一夜,眼睛非常的紅腫。

我終于還是撥通了阿倫的手机,在辦公室,我被打電話的念頭所占据,我几乎做不好任何一件事情,我甚至忘記了天天都要輸入的電腦屏保密碼,我找公司网管,電話又沒人接。阿倫有些吃惊,他說,謝謝你給我電話,他說下星期會來我們公司找同學,到時再見。我僅僅是想見你,我的舌頭有點僵硬。說這話的時候,正是中午,我們曾有過的無數個中午之后的陽光,依然明晃晃的。

李川說,他想見我,明天他就回法國了。電話里的聲音很微弱,帶著墓地般的幽深和潮濕,我想起那枚在領口晃動的銀拉鎖,我想應該去,我并不討厭他。

李川住在一家老舊的賓館,因為蔬于維護和打理,入住率也不是很高,屋子有股淡淡的霉味,我一進門,就發現迎面的牆上有圈淡黃的水跡。而電視里正在播一部發生在50年代的特務故事,畫面也是黃黃的,散著霉味。李川說,他喜歡看過去的故事,他這次回來,發現這里所謂的現代很假,他們把珠江邊上的樹全披上了霓虹燈,一閃一閃,五顏六色,這就現代了嗎?舊的就讓它舊,你聞到了嗎,空气里的霉味,這才是真實的。他的眼睛躲在圓形的鏡片后,也是一閃一閃的,但不是霓虹燈的那种閃,不是繁榮,而是頹敗,昏昏然的樣子,像快要熄滅的火花。

連續劇播完了,是廣告,不要异味,一個婦女擺著手,在做婦科藥的廣告。

是這樣嗎?李川問我。是的,女人最大的幸福就是不要得婦科病。我回答。我們可以無所不談嗎?可以。那你坐在過來,坐在我身旁,李川斜依在床上,他迅速地從他身后挪出了一個枕頭,我依然一動不動。

你不要害怕,只是靠在一起,靠在一起,會很溫暖。我什么也不會做,我几乎是一個太監了。你不信?你的腳真美,我能摸摸嗎?那讓我摸摸你的涼鞋,可以嗎?它們在閃光,銀色的,真美,你用什么牌子的指甲油,我喜歡這种紅,陳舊的磚紅色,宮牆的顏色。坐過來呀,我保證,你一定毫發無損。你緊張了,你干嗎抱著手臂,嘖嘖,身體很僵硬,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做愛,你有很多男朋友,這我也看得出來,從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在森巴餐廳,你不說話,我也看得出來,你的眼睛是小火苗,你一直盯著我的脖子。你們這代人不一樣了,熱愛自己,熱愛身體,喜歡做愛做的事情,這是台灣腔,多拗口呀,可你們也喜歡。鳳凰台的播音員几乎都是台灣腔,只是喜歡這個,你們卻說喜歡他們的節目,腦偏癱的一代。你常修理自己的體毛嗎?法國女人就喜歡把自己剔得光光的,滑溜溜的,像魚儿一樣。她們的性欲很強,早上起來還要做,真受不了。我結過一次婚,离了,你知道世界上誰是最勇敢的人嗎?那些再婚的人儿。你要給我叫妓女?招妓還不容易,一個電話。我早就不干這個了,但我想了解你的身體,這是了解一個世界的最基本的最秘密的方式,我只對你有興趣,現在,對你的全部,它讓我覺得自己不再孤單。我的胃很疼,我欲火中燒,你真的這么冷酷。真沒勁,我不是說你,我是說規划局那幫官僚,真蠢,什么好建議也拿不出,你說和一幫蠢人合作是不是更愚蠢。修一堆房子,就有貢獻啦,全在制造垃圾,對于地球來說,一堆水泥和鋼筋构成的垃圾,狗屁建筑師,我和我的垃圾將污染你生活的城市。我的國語還好吧,我已經出去13年了,我還會唱13年前的流行歌,我現在就唱給你听。我喜歡看《渡江偵察記》,一吹軍號,我就想尿尿,你知道什么是激動嗎?激動的感覺就是想尿尿的感覺。你們不會有了,這是代溝,是的是的,靈魂的皺紋,把一些人和另一些人隔离開來……哎……我的胃真疼……說說你自己,躺在我怀里說,好嗎?

一個人正在死去,你不想知道她是誰嗎?她是我愛人的愛人。死亡是一种傳染病,那個開摩托車的人,那個早上,他的身體在空中畫了一道拋物線,然后就徹底地消失了。小金魚也死了,它們死在我的梳妝台上,同時,一個女人正躺在病床上,正在一點一點地死去。從拋物線到梳妝台到病床,死亡正在蔓延,我很害怕。

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窗邊,遠處是一片別墅區,純白色的,夜光中浮蕩著墓地一樣睡眠的气息。不知什么時候,李川已經從我身后,伸出雙臂,將我輕輕抱住,手在我胸前漫游。手法嫻熟,收放自如,他說,不要怕,你會很舒服。

真的很舒服,疲倦之后的那种朦朧睡意,覆蓋了整個世界。

當某种東西充盈到令人窒息的程度,我突然哈哈大笑,我笑這种原始的自滿自足,在我的眼前构成一幅滑稽的形象。笑聲摧毀了手的行動,房間深處的朦朧睡意,被撕碎了。

我說,我得走了,李川說他送我出去,他依然气定神閑,還是那件外套,我看見的銀拉鎖,還在閃動。

這回是我擁抱了他,在賓館的大門口,一群剛下車的游客在往這邊張望。抽身的剎那,我發現了他鬢角的一根白發,白發撩撥起我不合适宜的柔情,我希望他在此刻能挽留我,可他什么也沒說。

在公司的電梯里,我終于碰見了阿倫。我們一同走進電梯,一前一后,誰也沒發現誰,直到兩只手同時伸向要去的樓層按紐,我和他總是這樣,床或者電梯,世界很大,但我們只能在如此狹小的地方相遇。他依然從容优美,但神色里有种明顯的沉重,我知道會碰見,你看,就真的碰上了。語气一如既往的平淡。電梯在上升,心卻往下沉,我費了很大的勁,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气說,我很想你,小金魚死了,我也很害怕。他的眉頭輕輕一蹙,說,一個小時后,我們在KEVINS見吧。

——我不能沒有她,如果她走了,我什么都沒有了,世界上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他深陷在酒吧的黑色沙發里,下午的陽光很刺眼,讓黑色更加深重,直到現在,我才發現自己對這個黑沙發里的身體,曾無數次触摸過的身體,一無所知。他在想什么,他的害怕和我的害怕有什么區別,他會永遠記住什么,會很快遺忘什么,一個親密的陌生人。

從來沒有過的,面對面的交談,安靜得有些令人窒息。

——你還好吧,這是雙重的罪孽,雙重的懲罰。

他說到懲罰,這是個新鮮的詞匯,對于他來說。他說,他應該說剩下我們倆了,我想補充,但如此真誠的想法,在此刻,必然的有些寡廉鮮恥。我想象著病床上的另一個女人,因為死亡的逼近顯得更加的神圣。

——你是愛她的,她應該感覺得到,她很幸福。

——你呢,我也很想你,但我必須克制,用克制來贖罪。

——是嗎,你有什么罪。

——我的罪就是讓死神顯形了。怎么不是我,偏偏是她。

他的聲音像一面沙啞的鐘,敲打著午后懶洋洋的空气。他說起了他和她的一切,情意綿綿地,所有的故事細節和感覺輪廓,一篇提前擬訂的墓志銘,提前進行的葬禮,死者缺席的葬禮。

太完美了,不是嗎,完美得令人不可思議,完美然后腫脹,幸福的腫脹感,給我帶來了一种莫名的心理危机,時光找不到它的通道,時光不再流逝。我听得暈忽忽的,懸浮于他的話語之外。我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种正常的軌道上運行,而你是一种意外,是我潛意識里想找的缺口,你什么要求也沒有,對我,對你自身之外的世界,你讓我看到自己的虛弱。

什么是意外,一場交通事故嗎,我想起那個早晨,摩托車的碎片,一灘血跡,公交車從旁邊開過,大街上,照樣行人如織。一個人,突然死去和垂死掙扎,哪樣更加體面。

我開始對這种深奧的嚴肅感到恐慌,我從來不深究什么,過度的深究,死人拽住活人的把戲,折中的辦法就是不死也不活,不銘記也不忘卻。我想轉移話題。醫生怎么說,還有希望嗎?活下去的希望,就是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其實,我對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感興趣,我發現不遠處有一台舊鋼琴,黑漆脫落了,琴蓋泛著歲月的光澤,我在想,這台老樂器的音色會是怎樣的。可能因為坐得太久,也可能是窗外的陽光有些晃眼,我說,該走了。

從此我養成了一個坏毛病,某天某時某刻,我會下意識地撥打阿倫的電話,總是號碼撥到一半,就挂斷了,這种神經質的強迫症,隱藏在時間的縫隙里,隨時隨地都會發作。

(六)

一天,我在深夜的地下鐵,車廂里空蕩蕩的,麗麗突然打來手机,說她正在和网友約會,我說,太困了,回去洗洗,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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