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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心老芒克
唐曉渡

“開心!開心!開心!”

常常酒至半酣,老芒克便如此拊掌大呼,像是一個凱旋宴上的將軍。此刻他面色酡紅,不僅兩眼放光,便是那一頭少年白的花發,似乎也隨之放出光來。

酒桌上是這樣,稿紙上也是這樣。有關寫作的問題,古往今來的文人雅士們做了戳破天的文章,還產生了像薩特的《為什么寫作》或米歇爾•福柯的《什么是作者》那樣的經典;可如若你問老芒克為什么寫作,他一定只回答:“開心唄。”事實上,“開心”也是他描述自己寫作狀態時最常用的一個詞。《野事》——開心,《今天是哪一天》——開心,“那叫個開心!”“真他媽開心!”我見過他的手稿本,上面每個字都足有鵪鶉蛋那么大。“寫詩就算了;寫小說也用這么大的字,受得了嗎?”“那有什么呀?不就是開心嗎?”我不得不服。從字跡學的角度說,能把每個字寫成鵪鶉蛋那么大的人,恐怕也确實是寫得開心的人。

芒克的“開心”無所不在。1989年春天我們一起搞“幸存者詩歌藝術節”,4月2日那天是朗誦會,中戲999個座位的小劇場內外人滿為患,但朗誦過程中全場卻安靜之極,簡直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見。在結束后的酒會上,法國大使館的文化參贊絕對真誠地表揚說,他在世界各地參加過無數類似的活動,但哪一次也比不上這一次讓他感動。芒克听了哈哈一笑:“咳,就那么回事儿,大伙儿一起尋開心嘛。”弄得參贊先生一臉茫然。我在一旁听得清楚,心想老芒克還真有點儿舉重若輕的風度。只有親歷過的人才知道,要折騰成這么一件活儿需要怎樣勞神費心,還要擔風險。比如說:這邊都開場了,中戲的党委書記還找到我,再四重申當初談判時達成的“不許錄音,不許攝像”諸條款。“可我們卻發現天棚上有人在錄像”——書記加重了語气——“實在不行我們就只好采取行動,拉閘停電!”若不是我反复申辯我們毫不知情,并答應馬上制止,天曉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可您瞧人家老芒克是怎么說的?“大伙儿一起尋開心嘛。”

只要是開心,老芒克有時可以不管不顧。90年代初与上海、杭州、四川的一干朋友籌辦《現代漢詩》,相約在安徽黃山開編委會。那次我因為母親來京延醫,未能同行。事后听說柏樺曾口占一首,以概括在黃山時的感受。詩曰:“三天啊三天/ 極權的三天 /一個詩人/ 受盡了折磨”。這里所謂“極權”者,說的就是老芒克。蓋因他“久居樊籠里,倏忽返自然”,一時興致太高,除了沒完沒了地喝酒、登高,還要和住地的職工賽籃球。前兩項皆非柏樺所長,本已整得他夠嗆;更要命的是他從來沒有碰過籃球,卻被老芒克一再“綁”上場去湊數。可怜他腰腿如裂、頭重腳輕而又莫可奈何之余,怎能不悵然悲嘆“受盡折磨”?我把柏樺的詩連同“本事”一起傳達給芒克時,樂得他咯咯笑成一團。不用說又是那句話:“那有什么,開心唄。”

“開心”既听成了口頭禪,就覺得這其實是老芒克之人生哲學的無意識表達。誰都知道老芒克從來對哲學不感興趣(“哲學?那是多多的事!”),可這并不能表明他沒有自己的哲學,只不過表達方式不一樣罷了。他有一句話我或許會印象深刻一輩子。那是96年暮春,在美國洛杉磯,也是一次酒酣耳熱之際,正在說什么記不得了,只記得他突然湊近我,語气之誠懇如同棕櫚開花:“曉渡,我覺得人生在世,就是要活得開心。你看我,窮光蛋一個;可是你放心,什么時候咱都活得像個貴族!”

這還不算哲學嗎——他是如此輕松地飛越了“窮光蛋”和“貴族”之間不可丈量的塹壕,就憑一個“開心”!什么叫“反邏輯”?這就叫反邏輯;什么叫“活出了精气神”?這就叫活出了精气神。精气神當然不是万能的;但沒有精气神卻是万万不能的。有精气神而沒有哲學,那叫什么事儿?

北京人凡事都喜歡講究個“份儿”;我們要說,開心老芒克夠“份儿”。

有“份儿”說話心不虛。可真能到那“份儿”談何容易?所謂“泰山不是堆的,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這任何時候都活得像個貴族的“份儿”,又豈是想有就有的?

問題是,什么叫“活得像個貴族”?我听說老芒克80年代初曾經很風光過一陣子。當時他是某某公司的總經理,竟日白西裝,白皮鞋,頭發染得烏黑,領帶一絲不苟,每天兩頓酒,出行乘軟臥,星級飯店隨便進,美味佳肴任招呼,用他自己的話說,“那叫個狂!”可能不能說,過這等的“狂”日子就算“活得像個貴族”呢?

82年秋我和芒克相識的時候他已經“敗”下來了,不過大模樣還在。我記得第一次見著是在語言學院的一次朗誦會上,那天他也是一身白:白純棉襯衫扎在白長褲里,蹬一雙白皮旅游鞋,就甭提多神气了。這以后一段時間的交往中有兩點讓我印象深刻。一是他那高懸在九樓上的家形如大棚流水席;二是他的行頭,無論衣、褲、鞋,襪,一律都是名牌。前一點与80年代民間詩界的江湖性質及其仿波西米亞式的,或窮人共產主義的生活方式完全吻合;后一點當時則較為稀罕,令他有點鶴立雞群(盡管其中大半出于他人的饋贈)。二者在他身上混合得天衣無縫固然是一件奇事,但再天衣無縫,恐怕也不能算是“活得像個貴族”吧?

忽然想到有關老芒克的一段軼聞。這段軼聞我在《芒克:一個人和他的詩》一文中引用過,但据指時間有誤;這里忍不住要再征引一次,順便作一修正。那是80年秋《今天》面臨停刊的時候(原作“那是1979年辦《今天》的時候”)。有一晚他喝酒喝至夜深,大醉之余獨自一人晃到東四十字路口,一面當街撒了一泡尿,一面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和不存在的听眾發表演講。他的演講詞至為簡單,翻來覆去只有兩句話:“詩人?中國哪有什么詩人?喂,你們說,中國有詩人嗎?”他著了魔似地反复只說這兩句話。朋友們聞聲赶來,竟無法勸止,只好把他綁在一輛平板車上拉回去完事。

假如我更愿意在這段軼聞中尋找所謂“活得像個貴族”的尺度,恐怕老芒克會第一個反對——不是因為那時更窮,而是
因為有受虐狂的嫌疑。然而,即便有一百個老芒克反對,我也會堅持我的意愿——同樣不是因為那時更窮,而是因為在這种“更窮”中,隱涵著某种更為高貴(很抱歉動用了這么一個奢侈的詞)的東西。這里的“窮”當然不限于物質生活的層面。被工厂除名,失去起碼的經濟來源,或每月雖有24元的生活津貼,卻須分四次領取(北島不得不為他制定的“個人計划經濟”)固然是窮,可肯定還有比這更窮的“窮”。這种“窮”和政治環境的險惡与否關系不大,倒不如說更多地取決于個人心志:由于拒絕做任何意義上的妥協,置身歷史轉折關頭的芒克從一開始就把自己推入了一种無所依傍,四顧渺茫,不可知亦不可測的處境。他和時代分道揚鑣,与此同時也放逐了自己。“那時我經常一個人在街頭瞎逛,滿眼都是落葉,那份凄涼,讓人不住地想到裴多菲的‘悲哀是大海’,真像是到了窮途末路啊。”他在憶及這一節時如此感嘆。還有什么比“窮途末路”的“窮”,這窮中之窮更窮的呢?這個意義上的“窮”和“空”差不多已經成了一回事(字形于此恰可為證),以致古人一些有關人生的隱喻,什么“飄萍”啦,“轉篷”啦,“薤露”啦,相形之下都顯得過于華麗。盡管如此,老芒克還是硬這么活下來了,并且照樣活得開心。都說“窮則思變”,但他似乎是鐵了心不變;要變,也是“變”來找他,而不是他去找“變”。在《沒有時間的時間》中芒克寫道:

你曾一度長滿新芽/你曾一度枝葉茂盛/你曾一度滿身枯枝/又被大風一掃而光/你的
一生就如同起伏的浪濤/你不是居于浪峰之上/就是落于浪谷之中/但你一直是自己
最忠實的守護者/你也將永遠是你的愛人

從上下文看,這里的“你”應該指他的某一位意中人;但我每次讀到,都覺得更像是老芒克的自況。這個一直忠實地守護著自己、永遠是自己的愛人的人,和那個醉眼朦朧如墮虛無,一邊撒尿一邊在不倦地追問中國有無詩人的人互為表里,旋轉不定;其軸心則始終不變,那里若有若無地回蕩著一個聲音,語气誠懇如棕櫚開花。它說:“你看我,窮光蛋一個;可是你放心,什么時候咱都活得像個貴族。”

我可沒有贊美老芒克“君子固窮”的意思。在這個人人都在奔小康的年頭,誰動這個念頭,誰就會被看成孔乙己,而老芒克永遠和孔乙己扯不到一起。我也不會把老芒克的“開心”拔到顏回所謂“一簞食,一瓢飲,居陋巷,曲肱而枕之,回也不改其樂”的高度,那同樣不是老芒克的境界。正像“君子”不是“貴族”一樣,顏回之“樂”和老芒克的“開心”也迥然有异。“樂”是內斂的,取据中持守之勢,道中人也;“開心”則是發散的,呈無可無不可之勢,性情中人也。要讓老芒克當顏回,非憋死他不行。

“開心”之要在“開”。敞開。敞開則透明,透明則天真,天真便讓人有安全感,有安全感便易生出親和力,從而聚人气、積人緣。都說老芒克活得“异數”,甚至有說“像一個神話”的;可說白了,“异數”也好,“神話”也好,都要靠人气、人緣的護擁,否則就成了純粹扯淡。在我看來,較之他的心勁儿,這更是支持他“任何時候都活得像個貴族”的因由。這方面我想特別說道的既不是他那些三教九流的中外朋友,也不是那些讓他一再宣稱“愛得死去活來”的紅粉佳麗,而是他和當年下鄉插隊時村里的老少爺們儿結下的那份親情。95年我曾和一大幫朋友隨他回過白洋淀淀頭村,對此感受很深。那場面有點像抗日電影里武工隊進了村,所到之處,無不熱气騰騰打成一片。但聞四下“猴子”、“猴子”喊成一條聲,包括一些他返城時應該遠未出生的小屁孩儿。我們在湖堤上遛達時,遠遠有個老太太手搭涼棚往這邊看,走到近前冷不丁听她喊“這不是猴子嗎?”真可謂十足的“惊呼熱中腸”。至于那些年庚相當、初時一起勾當過的老哥們儿就更不必說了。內中有位叫福生的(我曾專門為他寫過一篇散文,前年已不幸過世),与芒克簡直稱得上情同手足;他母親——一位白發蒼蒼,而目光澄澈風韻猶存的老婦——看芒克時的眼神,似乎比看自己的儿子還要親。我也插過隊,和農民打過交道,深知要處成這樣殊為不易,時過境遷天長日久后還能保持住就更難;奇怪的是,無論是在那些“過來人”的嘴里,還是在他那本“真事儿占了百分之八九十”(福生語)的小說《野事》中,芒克都不是什么好“角儿”,倒不如說更像是個為禍一方的“坏小子”。是“坏小子”而又占盡好人緣,那是什么道理?福生母親的一句話或許是最好的解釋,她說:這孩子清爽,讓人見著就覺得開心。

福生母親的評价簡洁而不簡單,至少令我對“清爽”一詞有所新的體認。我不想說我們恰好赶上了一個濁世,但看看自己,再看看身邊的人,無論是表情、言語還是行為,大多情況下都帶有要么便秘要么欣快症的征像,活得夠不清爽的了。不清爽則累,累則不開心;而一個無法讓自己開心的人,必也無法讓別人開心。反之亦然。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關鍵是還有沒有某种既淨化自己,又淨化環境的能力。因此,當我說“開心老芒克”時,同時也就是在說“讓我開心的老芒克”,在肯定他身上的這种雙重雙向的淨化能力。這些年我的生活中迭遭變故,蒙他一再看顧,無論是見面還是電話,末了總忘不了強調一句:“曉渡你記住,作為朋友沒有別的,就是希望你能開心!”尤其是93年初我痛失父親,一時心情極度抑郁。是年春以色列詩人阿米亥來訪,朋友們在詩人馬高明地處團結湖公園內的九月畫廊內聚會;朗誦結束后芒克招呼我和几位朋友留下,請高明排出酒具,斟滿酒,然后舉杯提議:“曉渡近來一直活得不好。今天我們只做一件事,就是讓他開心。喝醉了算!”說完率先一飲而盡。不用說那天所有的人全都大醉酩酊,而我第一個醉得人事不省。第二天他打電話給我,劈頭就問:“怎么樣,昨天開心不開心?”我當然暈頭暈腦地答“開心”;隨之電話那頭一通爆笑:“開心就好,開心就好。”后來我才听說,那天凌晨他搖搖晃晃逾牆而出時,被鐵柵欄上的棘藜把他那件价值800美元的皮夾克刮了個大口子;而回去后未等摸進臥室,就醉倒在客廳門口。這使得那次醉成為我醉酒史上最痛苦、但也是最溫暖的一次。

寫到這里竟有种醺醺然的感覺,而我已經兩個多月滴酒未沾了。我知道這都是因為老芒克在作怪。我毫不惊訝地發現,我對他的記憶大多帶著濃烈的、太濃烈的酒气。酒是個好東西,否則“何以解懮,惟有杜康”也成不了千古名句;但也正是透過這一名句,一個和杜康結成死党的人可以辨認出自己清醒時難以回避的心事。我曾和老芒克一起算過一筆賬:假定一個人(比如他)從18歲時喝酒;假定他平均每天喝半斤酒(“這么算不過分”,他說),那么30年后如何?40年后又如何?其結果讓我倆瞠目結舌:以30年計,10950斤;40年,14600斤。這還不算那些無以數計的啤酒之類,如果都算上,足夠裝滿一個不大不小的游泳池!那么隱藏在這一數字背后的心事又如何?這是我們沒有算,也無法算的。大概足以构成一個煙波浩渺的太平洋吧。當然也可能最后漏得一滴不剩,真的就像他在詩中寫的:“我不再痛苦,也不再幸福/我不再會為了我的幸福而痛苦/我即將結束/把一切拋棄/我現在已被我揮霍干淨”。可假如是這樣,我們看到的還會是一個開心老芒克,一個“任何時候都活得像個貴族”的老芒克嗎?念及于此不禁惕然而惊,由不得虛拳作杯,為老芒克祝福。我的祝辭注定和他的一模一樣:

老芒克你記住,作為朋友沒有別的,就是希望你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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