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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下去就是美国
曹寇

曹老师!

我确实被吓了一跳。我看到有好几个躺在榻上的人都仰起身朝我这边看了看。所以我没动,就这么躺问,你是?

我叫王奎啊!王奎可能意识到了应该降低嗓门,所以一下子声调诡异地说,没想到,真是曹老师你啊,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见老师啊。说他就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可以感受到这种笑没有任何恶意,反而很纯粹。

不过我确实想不起来王奎是我哪一年所教的学生了。我把这个意思委婉地告诉了他,他表示理解。然后滔滔不绝地介绍了自己。他说他在鸭镇中学念书的时候,我教他地理(这不废话吗),不过他没念完初中就走了,去了少林寺。

他说到少林寺我才突然想起当年好像确实有个学生去了,大家还都嘻嘻哈哈谈论了一回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在我们没去过的人看来,也许像武侠电影中所写,王奎会在少林寺古老的山门外跪上七天七夜,最后老和尚被他的诚心打动,收为俗家弟子,寒暑易往,春华秋实,历经数年,最终王奎学得了绝世武功,一日告别师父,走出山门,一脚踏上了险象万状的江湖。

事实并不是这样,王奎说,他所去的是一所武术学校而已,挂少林寺的牌子,除了学一点武术(谁知道是不是少林功夫),还是要学一些文化知识,跟中学的区别并不是很大。另外,所教的那些功夫在王奎看来,就跟广播体操差不多。马步、打沙袋这些基本功也委实折磨人。所以王奎在那儿只待了半年就出来了。从少林寺出来至今王奎都干了些什么,他没有多说。只说在社会上瞎混而已。说完这些,然后他再次露出惊奇的神情,啧啧称奇道,曹老师,真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我还真的挺高兴的。

王奎为什么这么高兴,我的理解是他虽然是个“老江湖”,但也正因此,对早年的校园生活充满了怀念之情。许多人都是这样,都怀念所谓的纯情时代,在我意料之内,没什么新鲜的,无论他人在江湖还是高居庙堂。不过王奎的说法是,我是惟一让他记忆犹深的老师。于是他提到我在课堂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我曾经用脚尖点水泥地面告诉过他们,从教室就这么挖下去,就能挖到美国。“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悉如外人。”他说,我当时就是用《桃花源记》里的句子来描述挖向美国及到达美国后的情景的,所以这成了他惟一所能背诵的古文。我确实不记得自己引用过《桃花源记》来表述了。不过,这也是完全可能的,我每次说到经纬度或时差问题时,都会说到美国在地球的另一端,我们身处白昼,他们就置身黑夜,反之亦然。当然,如你所知,挖下去就是美国,这只是一种理论上的诙谐说法,并不可靠,很不科学。我这么说一方面是我说说就岔远了,另一方面大致上可以理解为是为了改善课堂气氛吧。确实,每次学生听了都觉得挺神奇,无不微笑,并议论开去。

不过,王奎在浴室里,在小姐环绕之中,背诵《桃花源记》,就很滑稽可笑了。我们又谈了谈,大多是向王奎介绍学校现在的近。对此我并不太愿意说。所以王奎也说了些他逞凶斗狠的劣。他甚至还不无得意附耳悄声告诉我,他曾经在山西杀过人。后来王奎为了表达他的兴奋之情,还招了个小姐给我,说不要钱,我仍然拒绝了。然后他又提议跟他出去喝点,我也只好遗憾地告诉他,我滴酒不沾。最后,他把我送到浴室外面。我以为这样走了就走了,没想到他又从身后赶了上来,在他的要求下,我们彼此留下了手机号码。

虽然留下了王奎的手机号码,但我其实很快就忘了这次巧遇。好在我也没有收到王奎的短信或电话。我相信像这种时隔多年之后的相遇,确实叫人惊喜,但也仅限于此,再一个劲地你来我往就有点太过了。不过后来,我找了王奎。请你们理解,这是我的无奈之举。

那天我终于没忍住,下班后跟王丽去了她家。一路上,她都没说话。我注意到她不看我,眼角有泪。

到了她家,她的父母再次问我和王丽之间怎么搞的。我安慰老人家说,没什么,我有天说话说过火了,把你们的宝贝女儿惹生气了。我的岳父母就开始在饭桌上批评我们。他们首先批评王丽。夫妻哪有不斗嘴的,你看看我和你爸爸,天天都斗嘴,那又怎么了,还不是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还不是把你养了这么大?王丽听不下去,转身跑到了她在嫁我之前的所谓闺房去了。于是我的岳父母开始批评我。他们说,小曹啊,你这么和和气气的一个人怎么会欺负我家女儿呢,你要让一些她啊,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搞成这样啊。我没有回答我们之间怎么回事,只是一边小口吃饭,一边微笑点头。我只是想让他们相信,我再也不会和王丽有什么“回事”了,我不希望有“回事”,我只希望她回去,一切回去再说。她的父母对我的态度一向是很满意的,然后劝我吃完去王丽房间好好跟她谈谈。嗯,我继续点头,我也正是这么想的,你们他妈的还是闭嘴吧。

王丽面朝墙躺在那儿,从她越发瘦削的肩膀的颤动上可以看出,她仍然在哭,而且还在努力使自己的哭声不至于打扰别人。我没有上前抚慰她,而是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就这么坐。我想这么坐也不错。至于为什么不错,谁他妈知道呢。可能跟胃里的食物有关,后来我还感到困了,坐在椅子上一片朦胧。粉红的窗帘,擦拭洁净的地板,在写字台上还贴几张王丽的大头贴,MP3的耳机凌乱不堪,与灯一起站立的,是一只布制浣熊。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发现,王丽曾经是个姑娘,具有和所有的姑娘一样的情趣。这使我联想到了她大学时代那个男朋友。多么遗憾,为了避开什么或者别的原因,我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前男友,她也未曾主动说过。我只能想像,我想他一定不错,对王丽这种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姑娘有了性欲,这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要知道,在大学,是帅男靓女的世界,即使不帅不靓,男女们也会朝那方面靠。我坚不认为王丽的前男友会是像我这样的人。他应该如我们在大学校园里所司空见惯的那样,穿干净的运动鞋和运动袜,小腿肌肉发达,适合于投篮和奔跑。T恤宽大,但很容易就暴露两块鲜明的胸肌。他肯定还有个很酷的发型,散发健康色泽的脖子上一定还悬挂一块或真或假的生肖玉佩。他的书包要么是斜挎在肩上,随走动不断拍打结实的臀部;要么是双肩背在身后,插在众多口袋中之一的塑料瓶子里的水剧烈晃荡而不用担心外溢。王丽向这样的男生献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王丽或许以为我走了,她转过身发现我时一下子陷入了窘境。她再也没能控制住,失声痛哭起来。我听到哭声引来了客厅里的脚步声,它向门靠近,然后犹豫地滞留在那儿,继而又像猫一样挪走了。

我说,别哭了,跟我回家吧。这也是我惟一想说的话。

没想到是这样:王丽从床上爬了下来,然后有如蛇一般在地板上游到我面前,跪在我的膝前,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求道,我求求你,我对不起你,我求求你,是我错了,我没脸再见你,我们离婚吧。

我想把她扶起来,告诉她,我们不用离婚,我可以接受你所犯的错误,因为你所犯的错误在我看来仍然是正常的,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内,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们回去再说吧。但我居然没能将体重仅四十来公斤的王丽扶起来——这到现在我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所以我没有说出这些话。

也就是在这时候,王丽的妈妈推门进来了。然后是她的爸爸。他们看了眼跪在我脚下的王丽,露出了只有死人才有的深邃表情。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王丽的妈妈走过来给了她女儿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像头力气很大却挨了一刀宰的母猪那样冲我吼叫:你滚!

出了王丽家我也并没有急回家,而是一路晃荡。王丽娘家和我们自己的家距离很远,所以我经过了鸭镇的大街小巷、桥梁和广场。鸭镇只是一个有待开发并正在开发的小镇而已,早前它还是个乡村,成为城镇也只是近十年来的事情。所以夜幕降临之后,夜生活并不丰富。人们还保留了农耕时代的作息习惯,天黑后就躲在家里不再出门。商场和饭馆已渐次打烊,广场上也空空如也。广告灯箱和路灯绝大多数被精力充沛的少年或无聊的醉汉给砸了。到广场的时候,可能是陡然的巨大空间造成,我忽然感到很累。然后就坐在那片大面积大体积的黑暗里。我想到逢年过节,我所置身的广场都是灯火辉煌,有时还有一些促销表演,但像这样的季节,居然什么也没有。对比竟如盛乱两世、阴阳相隔。此时此刻,没有人会对广场发生兴趣,花坛和草地上长满了杂草,也已一并枯萎。它的荒也只在白天降临之后才有所改善。一些早年可能念过几年书、后来有过稳定工作、现在退休在家的赶时髦的老头老太会结伴至此展开晨练。也许他们确实比我的或王丽的父母要上一个层次,起码他们认识到了晨练可以延年益寿,可以保持不老的青春,可以响应政府的号召,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也许正像他们所唱的那样:最美不过夕阳红。想到此,我感到没劲透了。我已活了三十年,等我活到“最美”的年纪还有三十年。这叫我如何捱熬呢。我相信,如果此时此刻我能在这个荒的广场遇见王丽,我可能会像王奎在浴室遇见我那样感到惊喜。不,远远超过。我大概会感激涕零,感激的不是王丽的出现,而是感激荒的广场和荒的天空。我甚至会冲王丽喊一声“我爱你”。没什么,说这么一句话并没有我们想像的那么难。我现在突然认识到,即使我不爱任何人,说出“我爱你”也没什么,这都是正常的。

我是直接去浴室找的王奎,并没有拨电话。

我说,王奎,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

王奎露出了惶恐的神色,但时间很短,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说我请你喝酒。

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连夜都开的小饭馆。不过我仍然拒绝喝酒。抽、喝酒,这些东西不会与我有关,我已反复交代了,包括嫖娼。也正因此,再次相见暴露了我和王奎之间的巨大差异。他这顿酒喝得很艰难,我相信即使没人交杯换盏,就一个人喝酒的话,他也会喝得比现在尽兴。我的在场是滑稽的,甚至是危险的。问题还在于,多年之后师生巧遇的激动之情上次已表达完毕,他已不知道跟我说什么了。

不过我不介意这些,这些不是我关心的。我的目的不在于让王奎喝好酒。

我也不打算弯弯绕,我说,王奎,你真的杀过人吗?

他被我的问题同时也是他曾干过的事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眼正在打瞌睡的女服务员,我们看到后者的下巴几乎抵在了乳房上了。虽然她睡了,王奎仍然没说话,他只是递眼色叫我别再提。

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一连串动作和神情让我感到满意,我确信他杀过人。

我想叫你帮我杀个人。

(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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