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back
 
  在草场门喝酒
张浩民

傍晚,老打电话喊我喝酒,说是刚办了离婚手续,需要庆祝一下。我们于是约好在草场门广场上碰个头,买点冰啤对吹。

草场门大街和虎踞路的交叉口隔出好几个工地,上面才起一些楼的胚胎,外面都没有粉刷,里面也没有装修,从底下向上看,每一层楼上冒出一块长方形水泥台,大概建好以后作阳台之用。在每一层水泥台上都固定拖一只木梯子,是人工钉上去的,这样可能是方便建筑工人上下走动。

这些楼成了我和老打赌的起因。我们酒喝多了躲到工地里撒尿,撒完各自坐在水泥袋上抽。老抬头看了一会,说他能沿梯子爬到顶楼,问我相不相信。我抬头数了数,一共有20层,心想有点难度,于是说,你要能爬到,就请你吃晚饭,爬不到你就反过来请我。我刚说完老就扔掉屁股直冲上去了。我蹲在底下看,老肥胖的身体倒显得很矫健,每爬几层就站在水泥台上搓搓双手,然后抓梯子继续往上,每一步都显得很谨慎,但丝毫不影响速度,一会就爬了好几层了。我倒希望老在爬到不高的地方就放弃认输,免得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口头上我又不能阻止他,他会以此为藉口拒绝请我吃饭。

我和老常打赌,两人习惯了以此为乐,只不过今天赌得有点大了,几乎是以老的性命来赌一顿饭,我其实也是随口说说而已。老爬到15层的长方形上,朝我挥挥手,似乎在示威,接下来的5层只要一股作气爬上去,我这顿饭就免不了了。

老爬到19楼的时候忽然站在水泥台上不动了,直勾勾地朝下看。我最初以为他是第二次向我示威,还张嘴朝他笑了笑,但他没说话,也没做任何动作,就是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仰头朝他喊,行啦行啦,别跟我卖骚了,我认输了!

他还是不动。

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他爬得太高,我仰头的时候看得有点吃力,于是我往远地方跑了两步回头看看,才意识到老遇到了麻烦。

他虽然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有手势,但我感觉他的那种静态是出于被动,也就是说,他可能一动就会出问题,所以被迫站在那里。他的姿势给我的感觉是,他脚下像踩一团空气,绝对不能动。

我想都没想,立即快步跑到梯子前爬了上去。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肯定是正确的,以老的性格,他不可能拿这个朝我开玩笑,他绝对应该一鼓作气爬到20层后让我请客。

我心里默数往上爬,说实话,我很害怕,也很急。但为了老,我还是得坚持爬上去。

2,3,4,5,6,7,8,9,10,11,12,13,14,15,16,17,当我一层一层数到18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老的胆子有多大,我爬的时候,根本不敢往下看,一看就可能会没了抓梯子的意识,不晓得老怎么显得那么轻松。

我喘气爬到18层水泥台上,立即冲上面喊,喂,老老,你怎么不动了?

救——我。——快。

果然是出问题了。我说,怎么救你,你怎么了?

别急——你,不要——动,搞不好——我——这边就会——塌了。老的声音显得很谨慎,一字一顿,很小。

我盘起腿(水泥台太小),问,到底怎么了?说呀。

我,脚——底,水——泥——台,裂——口——子。

我抬头细细看了看,立即明白了,和我最初想的一样,老站的那个水泥台出了问题,从底下就能看到水泥台裂了很多口子,不是一个两个,几乎是成花纹状,就像不规则的麦片凌乱地摆放在一个平面上。搞不好一塌老就会掉了下去。我低头看了看地面,心里害怕起来,嘴上还是安慰老,没事没事,你别紧张,告诉我,我怎么救你?

我,现——在,不——能——动,不——能,老——说,话。

老的感觉是对的,上面这个水泥台看起来确实非常脆弱,可能稍微一动立即就塌了。显然老是站上去才发现这点的,我在想,如果水泥台真的塌了,肯定会砸到我头上,那老会不会也落在我旁边?可怕的是,这个水泥台太小,似乎又不像是做阳台用的,看这模样也仅两个人坐。别说是两个人坐,即使是容得下五个人坐,老能不能恰好掉在下面呢,且上下隔几米,即使掉下来也会有个反弹的惯性的,结果肯定是老继续掉下去,粉身碎骨。

背后是空荡荡的墙,根本抓不到支点,我也不敢乱动,如果我傻乎乎地去抓梯子,很可能催化水泥台的倒塌,可是,可是我不去抓,怎么上去救老?

事不宜迟,我得尽快地想出办法来,老肯定比我还急,可他不能动。而我,暂时一点想不出办法,如果,如果换了我在上面,他在下面,他肯定会比我冷静,没准还能想出点子救我,可现在,他都不能说上一句话。

我看了看周围,空空的,找不到任何借助的工具,于是说,老,你别动,千万别动,我下去喊人救你!

老没说话。他肯定是不敢再说话了,我几乎听到裂缝的声音了,在它没塌之前,我一定找出一切有用的人来救他。

18,17,16,15,14……

老,你一定要住啊!

13,12,11,10,9,8,7,6,5,4,3,2,1.

我一层一层沿梯子回到地面,以最快地速度跑到电话亭打了110和119,我想,民警与火警合作的话,肯定可以救出老,但是我怕,在他们来之前老已经掉下来了。所以还要找到最近的人来帮忙,我沿草场门大街四处跑,看,周围的人群行走匆匆,一些长发飘飘的妙龄少女,一群叫卖的小摊主,一些搀孩子的中年大肚男人和下班少妇,一个拎菜的大妈——都不是合适的人选。

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大街上奔跑,感觉眼前一片惨白的样子,他妈的,为什么我要和老打这个赌呢,这不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老也是的,怎么说爬他就爬了呢!

事后老说,你傻啊,当时怎么就想不到这点?

我说,你向来比我稳重,连你都想不到,我就别提了嘛。

我又问老,你当时是不是乐坏了?

老说,乐个屁,差点不就没命了。

我道,那你他妈脱离危险也应该跟我说一声的,我在外面急死了,回工地时,民警和火警还没来,我一眼看到19层上没人,头脑“嗡”了一下,以为你死了。但我第二意识看到地上没有你尸体,再朝上看,水泥台也没有崩塌痕,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后来警车响了,我就赶紧跑了。

老摸摸发亮的秃顶,乐呵呵地说,警车声音我后来也听到了,当时在路上走,心想这车肯定是来救我的,想想居然他妈有点难过。

你他妈的,当晚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至少应该打电话说一声,老子一夜没睡。

那晚不想回去,也不想见人,真的,就是不想。

你后来去哪了?

老喝了口酒,说,到我前妻那边,跟我儿子一起睡了。

老说完扬起胳膊僵直在半空,显得很认真地给我倒满一杯酒。

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个很抒情的屌梦呢。老说,想起来蛮搞笑的。

嗯,什么屌梦?

梦见自己真的死了,成一只鬼,到处飘,一会飘到楼上,一会飘到我老婆床边,看见我老婆躺在床上哭,就喊她名字,她没反应,不看我,哭得很伤心。我发现她泪眼婆娑盯一张报纸看,我就把报纸拿过来看看,一看新闻,才知道我已经死了,然后发现报纸上都是对我的负面报导,一会说我吸毒死的,一会说我是纵欲过度死的,还有一些生前特别好的朋友对我的负面评价,说我这个人人格有问题。我就在梦里面喊,操他妈的,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呢!喊完后,发现没人理,没人听我说话,然后就意识到自己可能是鬼了,不过还是心有不甘,跑到客厅和外面到处喊,老子不是这么死的,老子不是这么死的!但是外面人都听不见我说话,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我当时绝望极了,心想,他妈的,老子真想复活,然后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想完我就嚎啕大哭起来,哭得真他妈伤心啊,醒来发现自己身体还在抽噎,操,发现是个梦的时候,开心得简直没法子形容。

 
  go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