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 back
 
  兔房
刘子超

一阵沉闷的往上爬的声音,像墙里有一只大老鼠,表明电梯正在上升。值夜班的瘸腿大妈不满地嘟囔了一声,继而瞟了一眼韩丁手中的袋子。韩丁小心翼翼地捏住袋口,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他蓬头垢面的笑容肯定很难看,但幸好对方也只不过是一个瘸腿大妈。瘸腿大妈把目光从韩丁的袋子上移开,拿起一根电视天开始很有节奏地敲打电梯门的铁皮,铁皮在她的敲击下像是一面小鼓,韩丁听出她敲的是《走进新时代》的节奏。瘸腿大妈穿一件无袖大背心,裸露的胳膊出奇的粗壮,上面的白肉随敲击有节奏地抖动,抖得周围的空气像水波一样泛滥。韩丁调整好情绪,试站稳脚跟,然而瘸腿大妈却突然停止了敲动,鼻子灵活地嗅了嗅,然后把目光再次聚集到了韩丁手中的袋子上。韩丁不安地低下头,继而隐隐闻到了一阵臭味。他把袋子打开往里看,于是刚才只是若隐若现的臭气,顿时就顽地涌了出来。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捂袋口,但还是晚了一步。一只眼睛血红的大白兔支楞耳朵蹿出袋来,把目光如炬的瘸腿大妈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

三个月前,我和五名来自天南海北的同学同住在一间学校宿舍里。摊开地图,你会发现这六个人来自地图上的各个角落,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跳出了地图上的狭小空间,汇集到了这间更为狭小的男生宿舍里。这六个人同属于外语学院,但所学语种各不相同。刚开学不久,他们彼此就开始互相谨慎地摸底。统计结果如下,他们六个人中:党员一名,预备党员、入党积极分子各一名,有洁癖的一名,不爱洗脚的三名,学校里有亲戚的两名,酒鬼一名,鬼两名,色鬼三名(有分歧),有过恋爱经历的三名,其中被甩的两名,有脚气的一名,拉过阑尾的两名,割过包皮的三名,高中时曾担任班干部的五名。经过短暂的摸底,一时他们还是难以互相认同,于是定选择高中时唯一不是班干部的我作为突破口继续摸底。我是个不太敏感的人,所以在两个星期以后才意识到这一点,而那时他们对我换洗内裤的频率都已做出了详细统计。我挂上蚊帐,坚持抵抗,但到了第三个星期,我实在顶不住了,急忙到宿管中心退了钱,当夜就搬了出去。

我找了一间10平米的单人房。这房子是属于上个世纪的,像梦一样令人捉摸不定,因此我想它的租金一定不会太高。

房东住在隔壁,是一个退休的兽医,刚一开门就用冷峻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来了个干净利落的切割:后生,是你要租房吗?我说,大爷,是我要租房。老兽医问,懂规矩吗?什么?懂这里的规矩吗?这里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老兽医戴上老花镜,变戏法似地从屁股后面摸出一个本子,开始照本宣科地念了起来。他念的是入住须知,事无巨细简直顶得上一部刑法,我边听边冒虚汗。等老兽医感情充沛地念完最后一条后,我的汗水全顺裤管滴滴哒哒地流了出来,在脚下流成了水汪汪的一滩。老兽医见状又加了一条:不准在房间里随地大小便。说完手一挥又魔术般地变出了根笔,把这条也加了上去,然后才长出一口气,把那个皱皱巴巴的本子重新放回到屁股后面。念完入住须知的老兽医显得很疲惫,他摘掉老花镜,失去掩护的眼睛湿润润的,显得可怜巴巴。我对老兽医说,你也念完了,还是先带我去看一下房间吧。老兽医听了竟一楞,干瘪的嘴巴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一些空洞的噪音,然后他才开始在自己的腰间摸索,最后终于抖抖嗦嗦地摸出了一串钥匙。

随门被推开,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我跟在老兽医后面就像走进了一间陈年的谷仓。屋里漆黑一片,我走得如履薄冰,可老兽医却在前面飘,如同凌波仙子。我说,大爷,灯!灯!这里有灯吗?老兽医回头生气地说,你们这些后生还没我一个老头眼神好!说完用手指指我身后。我拉了一下灯绳,房间黑洞洞的梦境终于被惊醒了,赤身裸体地呈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这间屋子除了一张单人床,简直没有任何家具。我用手按了按床垫,它就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我走到阳台,把头探出窗外。窗外是中关村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吵闹不堪,而我的学校就矗立在这条街的尽头。

老兽医让我随便看看,可我觉得实在没有必要继续看下去了,六百元的月租,就这房?我大踏步走到门口,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行李搬了进来。这房我租了,我对老兽医说。老兽医听了竟一楞,干瘪的嘴巴动了动,嗓子里发出一些空洞的噪音。(与前文重复)他说,你要先把这个月的房租付了。我说,这是为什么?难道你怕我跑了不成?老兽医眼睛一亮,好像一对五十瓦的灯泡,他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是什么地方?(用手指指地下)这是科技街!科技是什么?(用手指指电灯)科技是第一生产力!我在这儿住了三十年(用手指指自己)。三十年前,这里是一片荒地,遍地是坟场(用手指指窗外)。但现在不同了,现在这里是经济的心脏!你说它有多重要?每天来找我租房的人不下百个!我诧异道,那你怎么把房租给我了?老兽医听了一楞,五十瓦的眼睛一下子暗淡成了二十五瓦。他说,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听我念完住房须知的人。老兽医鼻子一皱,眼眶顿时就红了。他说,可我不说行吗?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点做人的道理不懂。成年累月不在家,也不跟我这个老头说一声,不知道整天上哪鬼混。我现在算想明白了,猫狗还知道回窝,养你们还不如养猫狗!你说我养你们这么大容易吗?你说我不说行吗?我被迫附和道,是啊,不容易,不说肯定不行。没想到老兽医一听这个,眼睛眨了眨,亮度顿时由二十五瓦变成了一百瓦。他从屁股后面摸出那个本子,到我身前压低声音说,你看你是不是把它抄一遍留?我摇摇头,不许在房间里随地大小便。你看,我已经把它记住了!

……

谁家这么不自觉!大中午的还敲个没完,有没有点社会公德啊!楼梯口又有人在了,是楼下的赵阿姨。赵阿姨去年本命年,今年春天刚刚下岗,因此嗓门特别大。赵阿姨在楼道一嚷,就像架了一挺机关枪,把四周扫射的都是弹孔。

正低头修床腿的韩丁像突然中弹似地把手中的活儿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把锤子放到床上,慢腾腾地站起来,心脏“咚咚”乱跳。蹑手蹑脚地,他走到门口,打开猫眼往外看。只见一个女人叉水桶一样粗的腰站在门外,正像大象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韩丁想,如果去掉中间的铁门,他和这个女人的距离不会超过两米。这个想法令韩丁觉得他和赵阿姨那两颗正在有力跳动的心脏是两只小动物,突然相遇在了一个缺乏安全感的距离里。韩丁一阵心惊肉跳,急忙把猫眼合上,轻手轻脚地走回卧室。他坐到床上,顺手拿起了刚才放在上面的锤子。锤子是崭新的,他上午才花了25元钱在一家五金商店买的。店主向他热情介绍了这款锤子的很多独到功能,使他深受吸引,而暂时忽略了楼下的住户是赵阿姨。韩丁握锤子,对准床腿做了一个向下砸的动作。当然,他并没有真正砸到那个需要修理的床腿上,他只是不断地重复向下砸的动作,直到自己气喘吁吁地倒在床上。他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蒙矓中,他梦见自己正走在发白的日光下,四肢无力,浑身上下是一种冒虚汗的感觉。柏油马路被晒得冒了,踩上去粘糊糊的。他走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就拐进了路边的一家五金商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想起来。这时一个腰很粗壮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她的脸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但韩丁隐隐觉得她就是赵阿姨。赵阿姨坐到他身边,两片鲜红而饱满的嘴唇在半空中悬浮。韩丁看见赵阿姨弯下腰,朝他吹起了口哨。那声音又尖又冷,使韩丁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尿意。

就在韩丁觉得自己再也坚持不住时,幸好铁门一阵响动把他从梦中惊醒过来。他的女友小莹带一阵清新而欢快的空气走进来,劈头盖脸地亲了他一口,问他干什么呢。韩丁支支吾吾地回答,没干什么,刚才睡了。小莹“哦”了一声,从背后拿出了一只鞋盒子,说,你猜这里面是什么?

猜不到。

猜一猜嘛!

韩丁看了看那只盒子,说是一只小动物。小莹摇摇头,打开来看,果然是一只兔子。这只兔子全身雪白,只有眼睛是血红的。

小莹说,我们管它叫童童吧。

韩丁点点头。他试用兔子的思维去思考。兔子会喜欢童童这个名字吗?

你说我们让童童睡哪儿?

随便,韩丁说。他看见小莹提起兔子的耳朵把它放到了腿上,摸它的头。兔子显得战战兢兢,也许在它看来,小莹的手就是一只五爪的怪物。

我们给童童布置个家,你去阳台找个箱子好吗?

就知道会是这样,韩丁一听仰面躺到了床上。箱子在阳台那堆杂物的最里面,这就是小莹叫他去拿的原因,就这么简单。韩丁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尽管他预见了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但他还是没有动。果然,小莹热乎乎的身体了过来。她抱了抱像木头一样躺的韩丁,然后松开手,晃了晃他的身体。韩丁没有动弹,小莹的脸又了过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当然这一亲也是十分短暂的,为的是能让韩丁及时起来去拿箱子。韩丁翻了个身,他不想去为一只兔子操劳。他有太多的事情值得去操劳而都没有去,所以为什么要为兔子?与其为兔子,还不如修床。当然修床也是另有隐衷。韩丁觉得当他动起来的时候床就会像助威一样响个不停,这总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童童很可怜的,我是中午在天桥上买的。这么热的天,那人还把它拿出来卖。

幸好你把它买下来了。不过其它兔子呢?怎么办?你应该把它们都买下来。

你有毛病吧,我可不想把这里变成兔子窝。

那你何苦把它买来?

我说——你这人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我怎么没有同情心?你看,你又在转移话题。你这人总是这样,头脑发热地做一些事,然后就支使别人为你干这干那。

咱们俩究竟是谁在转移话题?我是头脑发热,否则我也不会和你跑到这儿来!

什么?

别装了!我明明住在学校,你却让我和你在外面租房。还有,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买锤子的目的吗?

这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就是一回事!你这人就是自私!和你在外面租了房我才发现你是那么自私!

妈的,神经病!

你才是神经病!小莹说完嘴唇动了动,接就委屈地哭了起来。那源源不断的眼泪让韩丁发热的大脑渐渐冷却了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话说得有点过头。自从在外面租了房,他的脾气就大了起来。

韩丁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向小莹道歉。然后他就主动去了阳台。他没有去找那只箱子,而是选了几块房东用剩下的三合板,用新买的锤子“叮叮当当”地敲打起来。他要给童童——那只兔子,搭一间像模像样的屋子:要有卧室,要有写字台,要有床,就像他和小莹现在租的这间一样。

门外,赵阿姨的声音又一次飞扬了起来,比上一次还大。但这次韩丁没有停。他像兔子一样耷拉耳朵,坚持敲打,一下一下,均匀有力。

……

送走了喋喋不休的老兽医,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我把我为数不多的行李安插在房间各处,以使这里略微像个人住的地方。铺床的时候,我在床垫间意外地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秃头小子。长得和老兽医有几分相像。我想这个人一定就是老兽医的儿子,老兽医说他猫狗不如。果然这小子一脸凶相,眼睛咄咄放光。常年不归,弄不好已经进了号子。我随手把照片放在了床单下面。这不关我的事。我所关心的只是这间房子。它起码在一个月之内是属于我的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一间完全属于自己的房间,我不用再每天闻别人的脚丫味、听别人的磨牙声入睡了。

这一夜我很早就躺到了床上。我听见风从窗外刮过,发出像性交一般咯吱咯吱的响动。这使我忽然想起了女人,我还从没有如此烈地想到过她们。这种想念延伸到了睡眠,给我带来了如下的梦:一个身材苗条,手脚细长的女人隔透明的玻璃墙沐浴。夕阳的余辉透过玻璃墙温情默默地照在她的脸上,蝉翼似轻薄的睡衣从她的肩上缓缓滑落。她直视我,目光中竟含一丝怨恨,彷彿在抱怨我没有告诉她就搬到了外面。在她目光的逼视下,我也意识到自己对她太过冷落了,于是我带愧疚的心情把她抱了起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一个男人疲惫地问我,亲爱的木头,请问你有一只母兔子么?

……

兔子的住房问题解了,接下来就是吃饭问题。由于韩丁和小莹都在学校食堂就餐,而小莹晚上又常常有课,给兔子买菜的任务就自然落到了韩丁身上。每天黄昏时分,韩丁在食堂吃完晚饭就背书包直奔五道口农贸市场。他以急行军的姿态穿行在中老年菜友中,为兔子寻觅新鲜而绿色的蔬菜。开始的一个星期,韩丁对这项无缘无故摊派到自己身上的任务非常不满。他不止一次地向小莹抗议过,但都被后者坚地镇压了。垂头丧气的韩丁看对周遭事物不闻不问的兔子,心情十分气愤,不免发出了人不如兔的感叹。但感叹归感叹,为了小莹,菜还是要买。他推二八的单车,走到一个摊前,问价,付款,像流水上的技术工人,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他从来不挑。因为兔子这辈子除了吃饭,只剩了睡觉和做爱两件事,它不应该再挑剔了。那天晚上,趁小莹还没回来,韩丁看了篇不知道谁写的小说。小说写的是一个买菜男人的生活,韩丁竟觉得和自己像极了。他怀揣书中人物的那颗痛苦的心灵进入了梦乡,醒来却看见小莹用他刚给兔子买的萝卜,为他汆了个丸子汤。这个和书中结尾意外的不谋而合令韩丁大为感动。他猛然意识到这是同居带来的又一幸福,这个发现使他对买菜的抵触心情多少有了些好转。到了第二个星期,韩丁就能很从容地走在买菜的人群中了。不仅如此,他时常在夕阳下驻足,观察过往的买菜人,想像他们的生活,时常热泪盈眶,为眼前繁忙的景象感慨万千。到了第三个星期,韩丁彻底适应了买菜生活。他掌握了和小商贩讨价还价的伎俩,并把这种周旋当作乐趣,认为那是和劳动人民打成一片。这种不紧不慢的买菜生活使韩丁对同居和爱情都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同居其实和买菜一样,开始的时候不习惯,慢慢地就能享受到中间的乐趣;而爱情就像和小贩讨价还价,没有心理战,爱情就会流于平淡。

一天傍晚,韩丁提青菜回到家。通过一段时间的喂养,兔子傍晚看到韩丁就会条件反射地走过来。这只兔子的饭量大得惊人,大约是一般兔子的三倍,而且吃完了就睡。韩丁觉得这兔子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地主,而相比之下,自己反倒是扛活的长工。兔子猛吃了一通青菜,吃完后果然就像服了安眠药一样趴了下来,眼神发楞,盯墙角的一堆旧书报,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过了会儿,又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把问题想开了。一阵开门声,小莹提从家乐福买的法式长棍走了进来,象征性地亲了韩丁一口就直奔兔子。

童童,我回来了!

它睡了。

它在假寐等我呢,是不是童童?

兔子不理。

我跟你说它睡了嘛!这只兔子吃完了就睡,有时候还会忘呆。

什么?忘呆?

就是发呆。

这叫有其主必有其兔,小莹干脆地总结道,可是它为什么忘呆呢?

这你都不知道?

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们忽略了它什么吗?

忽略了什么?

我们忽略了它的性欲问题。

神经病!你以为谁都像你似的!

你不是说有其主必有其兔吗?再说你不也一样?

我怎么啦?

你手里拿的什么?

小莹脸一红,你这个人就是一点正经的没有。她拿起一片青菜叶去逗兔子。

兔子不食嗟来之食,是不是?

话音刚落,那只闭眼睛的兔子就像看到了似的,竟然直立起来去接小莹的菜叶,小莹这下得意了,看到了吧。那只兔子伸出前爪,把菜叶夹住往嘴里送呢!

韩丁说了声操。

操什么?

操这个饭桶兔子!

操你自己吧。

(一)(二)

 
  go ba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