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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嶺物語
夏小舟

我父親從1952年起,就在一所地質大學任教。那年,初來乍到的父親隨著大學房產科的老劉進入到大學分給他的第一處房子時,很有些失望。小,暗,在公寓的三樓,完全不是大學原來描述的住房條件。老劉臉上訕訕地,在一旁小聲的嘀咕著,說,本來要蓋的,又變了。 但終究要蓋的。

原來還沒有蓋,父親嘆了口氣,走到窗口,眼前赫然一亮,窗外是一幅美極了的農家小景。正是仲夏時分,瓜田、菜園、淺綠的荷塘,柔柔的柳,土牆黑瓦的農舍,沒有塗漆的原木大門上還依稀可見年節時貼上的春聯。蟬在老樟樹上幽幽的叫,狗則懶懶的趴在小孩子的腳前。

老劉告訴父親說,那是一個名叫彭家嶺的村莊,村子里的人都姓彭,彭家嶺的田土把大學正好包圍了,很傷腦筋,他們不肯把地給大學,限制了大學的發展。

父親因著喜歡窗外的農家景色,而愛上了這處房子。几年後,我和妹妹陸續來到人間,記憶中的童年時代,父母常和我們一起伏在窗前,看菜花兒黃了,麥苗兒青了,夏蟬鬧了,農人趕著牛回家吃晚飯了。
我的小學、初中、高中同學有一大半來自彭家嶺。老師點名時往往會引起大家的哄笑。如有叫彭難養的,彭招弟的,叫彭水生的有兩三個。彭有金、彭得銀、彭富貴 、彭有財這些跟錢有關的名字就更多了。在那個革命的年代,彭家嶺人的名字顯得跟時代格格不入。

他們一定是窮怕了,我的彭家嶺同學除了冬天,都是光著腳,身上的衣服破得象抹布。冬天,他們帶著農家自制的火爐上學,把教室弄得煙霧騰騰。他們的父母一到開學的日子,就哭得眼睛象紅桃似的,哀求學校不收他們的學費。他們小小的年紀,要幫家里喂豬、砍柴、帶弟妹、放牛。他們很少能吃到白米飯,往往是,新穀一登場,政府就來找農民交公糧了。他們吃的是番薯、芋頭、和其他雜糧。聽我的彭家嶺同學說,他們村里,都是一色的貧下中農,沒有一個地主、富農。他們在搞階級鬥爭上無所作為,村里的頭面人物一輩子的使命就是跟大學作堅決鬥爭。因為大學的人和彭家嶺人過的日子不正是地主和貧農的差別嗎?

他們給大學定了階級成分,叫大學是地主大學。他們不明白,為什麼大學食堂倒掉的剩飯剩菜比彭家嶺小孩子碗里的飯菜好得多。彭家嶺人拿著他們所能找到的各種容器,由村里的幹部帶頭,浩浩蕩蕩地沖進大學食堂搶剩飯的情景我至今難忘。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革命,是對城鄉差別、貧富差別的反抗。當大學開始抓他們時,我和妹妹,有時還有我的父母,就會勇敢地站出來,把他們帶到我家。我想,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會想,米是農民種的,棉花是農民種的,可彭家嶺人吃不飽,穿不暖,這公平嗎 ?

大學在七十年代,為了防止彭家嶺人進入,開始在大學和村子之間砌了一堵高高的圍牆,併乘牆上的水泥未干插上了密密的碎玻璃,于是,一幅令人心驚肉跳的情景,在夜幕下登場。彭家嶺人赤著足,一個不小心就會鮮血淋漓,他們把玻璃用石頭通通敲下來,送到廢品收購站去賣錢,一斤玻璃兩分錢。從此,彭家嶺的少男少女們便練就了在高牆上行走如飛的本領。如果,我到我的彭家嶺同學家玩,看見她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房子里居然有一張少了一條腿的桌子或椅子,我就知道它來自何方。當大學把這些要修理的桌椅堆在那任風吹雨打時,彭家嶺人就會把它偷回家,它便成了家中的寶貝,孩子們就可以不用趴在稻草堆上做作業了。

從我家的窗口,可以看到彭家嶺人每一個勞作的日子。那塊美麗的土地,一年四季都有耕耘和收穫。為了這塊土地,男人累彎了腰,女人失去了柔媚,孩子們含辛茹苦,可他們的日子總是那麼貧困。相反,大學在文革十年中,學生不學,教師不教,行政人員更是終日無事可干,可誰都有飯吃,有房子住,有病免費看。
我的彭家嶺同學水娥的父親,在犁田時被田里的爛鐵扎破了腳,傷口混著鮮血、污泥,她母親嚼了一口菸葉吐在上面,用一塊破布包了。後來,傷口化膿,差點死了。 他們沒有錢去醫院,農民沒有公費醫療。所以,有一次,當水娥跟我一起陪我母親到大學的醫院拿不要錢的藥時,水娥說,她來生寧愿當大學的豬,也不要當彭家嶺的人。說這話時,她剛過十歲的生日,她的生日禮物是她父親的几個耳光,她割的豬草中有刺蓬草,那會傷了豬的腸胃,而豬,當然是農家的寶貝。

彭家嶺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大學周教授那從腰部以下就毫無知覺的兒子,彭家嶺的人放著鞭炮,抬著水酒,大人、小孩歡天喜地。以後,我伏在窗口上,看新嫁娘走在充盈著向晚余暉的田埂上回娘家。我母親說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而水娥的母親說她不是,因為她的六個嗷嗷待哺的弟妹從周家得到了大學食堂買的白面饅頭,她眼睛快瞎了的奶奶點上了大學校醫院不用花錢的眼藥水。

文革後灰復了大學入學考試,我的彭家嶺的同學們沒有考上一個,他們徹底回到了祖祖輩輩勞作的土地上。而我象周游藍天的白云滿世界漂蕩,多少年過去,我的心里總也忘不了那個名叫彭家嶺的村莊。它使我懂得農人的苦難,苛政的可惡,人間的不公。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我在日本留學時,在一個學術討論會上,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日本中國問題專家說,中國最可憐的是中國的知識份子。我說,不,不,是彭家嶺的農民和他們的兒女們,不是大學,不是我的父親,不是我!我記得我流了淚,為一個名叫彭家嶺的村莊, 那天的我成了一個激昂的女人。

少小離家老大歸,去年,我又回到了我的故鄉。四季依舊,景色皆非。原來,彭家嶺早已在地圖上消失。一條環城公路把它首先一分為二,接著是房地產開發商的巧取豪奪。大學在与村莊敵對近半個世紀後,終于乘人之危,大舉拿下了彭家嶺的半壁江山。因為土地的主人是國家,農民只有使用權,失去土地的農民往往只能得到一些微薄的補賞。
村莊不在了,人呢?我萬分焦急地向母親打聽。母親口里叨念著我童年、少年時代的彭家嶺同學們的下落。彭難養人如其名,早已離世。水娥嫁了,嫁得不如意,境況很象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只為那男人是城市戶口,不是農村戶口。但水娥在城里擺了一個服裝地攤,不種田了。彭有金是賣豬肉的,我母親常常買他的豬肉,秤給得公平。還有些同學在大學要了村子的土地後,把他們招進了大學工作,有的在食堂、有的在管園林,有的在木工房。

彭家嶺人不再是農民了,他們失去了土地,幸好沒有變得更加貧窮。他們成了引車賣漿之流,不富、不貴,依然是社會的底層,但比起真正的農民來說,如今的日子要好得多。

一個村莊的消失,一個時代的消失,我看到了父母住了好多好多年的房子的窗口仍在,只是窗外的那個叫彭家嶺的村莊成了公路和大學的公寓,而我父母如今的房子 的地基,正是昔日彭家嶺的良田仟陌和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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