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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嘴唇、下嘴唇
 
平淡的日子要过,我指的是我叔叔,激动人心的日子也要过,我讲的是我自己。初一结束的暑假我父亲叫我回玉门油田我理也不理他。隔着衣服的偷偷摸摸我跟金灵都试验过了,接下来是老天爷用高温让我们脱去了衣服,那是在市河里,游泳的我们俩个有了赤裸裸的肌肤相亲,有过这种体验,衣服就成了让人讨厌的东西,逮住机会我们就把它脱了,开始时我们很小心,几次之后胆子就大了,我叔叔在楼下听弹词开篇,我们都敢这么做,终于我和金灵被突然上楼来的叔叔堵在被单里。

叔叔威胁如果再看见我们在一起就要把这事捅到金灵父母那儿,金灵哭着作了保证,叔叔把她送回家去。回来后叔叔找出那本夹着吴医生头发丝的笔记本开始了对我的审讯。先是问我当天的事,怎么开的头,接着怎样,这怎样还包括金灵怎么样以及我又怎么样,最后是要说清楚他撞进来时我们在怎么样。本来我想叔叔连吻吴医生的事都弄不好,就想糊弄他,但叔叔仔细极了,认真极了,我说的每句话都作了笔录,写满一页还让我在下边签字,渐渐地我的话就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撒谎太多会引起头痛,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叔叔把桌子一拍骂我不老实之后我就老实了。我做了什么说什么,我叔叔惊呆了,常常忘了笔录,都要我时不时地催他,他才在本子上记下几笔。

连着几个晚上,我叔叔顺藤摸瓜要我一直往前交待。这在作文上叫倒叙,陈建国课堂上教过我们的,但我说得漫不经心。好在有我叔叔追求吴医生的事件作参照,才让我想起了竹林子里的拥吻和步云桥下的手拉手。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责,每一件事情的发生我都强调了叔叔的行为对我的刺激。我一提这个他就异常恼火,笔都摔断了好几根。他也骂我小赤佬,我根本不生他的气。为了以事实为准绳,以治病救人为宗旨,连续很多天的晚上他朗读我的供词给我听,我可以随时叫停,当场作出补充和更正,然后叔叔再把供词重抄一遍。这个工作量非常大,等到忙完了这个,我叔叔偶然间听一个茶客说起,吴医生早上在卫生院里生了个大胖儿子。这茶客刚从卫生院气乎乎地回来。事情是正巧有人托他去卫生院买胎盘,可接生的妇产科医生坚决不卖,说吴医生关照过的,这东西要留着给他丈夫吃的。“不卖就是不卖。”妇产科医生还当着茶客的面把那东西放进了冰箱里。

我叔叔一听这个,恍如天启般地念念有词:

“……我吃了它。”

“……我、我太胆小啦。”

“我想都不让自己想的事情想不到你这个小赤佬都做过了。”

“睡在上铺的是个老手,睡在下铺的倒他妈的是新手,哈哈哈……”

“我年纪活在狗身上了我。”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此地空余黄鹤楼。”

“哼,我也要钻进去,我要做一件让你发抖的事情。”

“我想你。”

“我干不了你,我干不了你我就他妈的吃了你!”

……

以上这些就是我叔叔在我面前的嘀咕,嘀咕了一个上午,弄得我的精神快要崩溃了。等到叔叔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要我答应他一件事情,否则就要把这本东西寄给我父亲,我想都不想地连连点头。我还能怎么着呢?好在他还心慈手软,没叫我去杀人。他叫我偷,去偷一样东西,就是和婴儿一起从吴医生体内排出来的胎盘。什么——一下子我真的回不过神来,弄不清楚胎盘是什么。我叔叔的双手在肚子前作刮号状,又像捧出个什么东西般地空手伸到我眼前晃了晃。

我傻呆呆地目送着我的叔叔长脚浑身轻松地跑下楼去。

来栖镇之后,我才知道这儿的人吃这个很流行。据说大补的,赛过千年老参。有张家的哮喘病孩送出一头小母猪换李家儿媳的胎盘吃的,有儿子为孝敬父亲,把留着自己吃的老婆的胎盘偷偷让给老头子享用的,有身上被人扎了几刀的打架老手搞来了这个补血气的,时常那些个大清早在茶馆店大摆龙门阵的茶客会说起这事,但我的叔叔长脚会动这个念头可不是为了补身体,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我不是有事犯在他的手上我肯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现在,我已经没办法了。我都答应他了,我想他又不是让我去偷婴儿,偷来的东西又不是我自己吃,我管他人胎狗胎的,好吃不好吃,只要搞到手就是了。

事不宜迟。最好的作案时间是午后,大家伙都在午睡,我一个人逛到了栖镇卫生院,里边静悄悄的,只有后边住院部那儿哭声嘹亮,我猜想可能是吴医生刚生下来的小家伙伸手托脚地在哭。或许他已经感觉到了有人要冲他潜水服似的保护他在娘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的东西下手了。我的手里假装捏着一封信,我想要是有人盘问我干什么时,我好回说我是来给刚得贵子的吴医生送一封贺信的。胎盘放在哪儿我叔叔早就打探清楚了,我直奔手术室,那儿的门敞开着,产台上倒是干干净净,可边上的桶里却扔着许多血污了的棉球,散发出一股血腥气。四下里没人,我拉开冰箱门,拿了写着吴文英名字的塑料盒子,掂了掂,有点份量,那胎盘肯定还在里面,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退到门口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成了一个小偷了,这时候,我眼角的余光落到了一台显微镜上,我想也不想地抓起这东西包在脱下来的衬衣里。

这件离奇的失窃案轰动了栖镇。早上茶馆店里的茶客们都在议论这个事,且不时地用怀疑的眼光瞅着拎了把开水壶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的我的叔叔长脚。这一天围着大锅子的水壶只有九把,空出来的一个灶口上放着口小的钢精锅,里边蒸着的就是我去偷来的那只胎盘。我叔叔对于这只好不容易搞到手的胎盘很考究,很早就把我赶下床,让我去菜场买来了姜和葱。他还加了料酒,所以没过多久,就有茶客问我叔叔在蒸什么好吃的,怎么这么香啊,我叔叔嘿嘿一笑,样子还有点难为情。虽说我生下来也有这么一个东西,可我叔叔拿到手后爱不释手地左看右看,也叫我过去看看,我一把捂住了眼睛。他吃那个东西时我远远地站在一边,而那些个茶客们都围了过去,有的还说长脚你这小子早饭还这么讲究,还要蒸猪脑子吃,等到他们看清是啥东西时,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但他们仍旧围站着,沉默地看着我叔叔狼吞虎咽。我听到叔叔吃得唏里哗啦的,很投入。但这东西蒸得不熟,有些筋络牙齿咬不动,我叔叔就叫我找把剪刀来,我晕头转向地找了好久也不知道剪刀在哪儿,我叔叔等不及了,吼了声笨蛋,剪刀在抽屉里,我这才拿了剪刀,交到一个茶客手上,又通过另外的两个人,把剪刀递进了人堆里。

最后我叔叔端起钢精锅喝光了汤水,站起身抹了抹油光光的嘴。他拍了拍肚子,走到放茶壶的橱柜前,拉开门,取下显微镜,抱在了怀里。他头也不回地冲我说了声跟我走,就昂首走到了街上。街上的人看到我叔叔怀里的显微镜就全明白了,他们加入了由茶客组成的队伍紧跟在我叔叔的身后。我叔叔捧着显微镜像是捧着毛主席像似的,由他领头的队伍静悄悄地在大街上行进。街道两边柜台里的售货员都闭拢了嘴巴望着我叔叔。我叔叔的神情可以用胸有成竹来形容。他一直走到栖镇派出所,把显微镜往值班民警的桌上一放,说我是来投案自首的。民警一愣,第一个反应却是把前脚刚跨进门的追随者都赶到外面,除了躲在叔叔身后的我。

民警指了指凳子,让我叔叔坐下,然后摊开一张纸,一问一答。他做的事情跟我叔叔审我时一模一样,我笑了笑,民警指着我问这小孩是谁?“他是我侄儿。”我叔叔介绍说。“卫生院里的东西你说是你偷的?”我叔叔点了点头。“昨天中午?”我叔叔又点了点头。“噢,显微镜在这儿了,”民警手里的笔杆敲了敲显微镜,发出叮叮的脆响,“……那胎盘呢?”我叔叔挺了挺坐在凳子上的身体,右手摸了摸肚子,突然弯下腰,皱紧了眉头,朝民警伸出手去。“民警同志,你有没有手纸啊?”民警眼睛一瞪,嗵地拉开抽屉扔给他一张手纸,我叔叔抓起手纸朝厕所跑去。

趴在窗口看热闹的人个个笑得合不拢嘴,民警恼火极了,捏着根警棍把这些个人都赶到院子外面,又拉上了铁门。他拎着根警棍在厕所门口守了好久我叔叔才从里边出来。他们俩个回到了座位上,民警又问:“……那吴文英的胎盘呢?”“吴、吴、吴文英被我拉在厕所里了。”说着话,我叔叔头一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在“严打”工作已近尾声,而且我叔叔又是主动投案自首的,派出所只是把我叔叔拘留了。机会难得,这一段时间里,金灵这一片下嘴唇当然天天来找我这片上嘴唇了。我既开心又为叔叔担心。我想不好是不是应该写封信告知父亲这些发生在栖镇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但这一切的一切叫我怎么说呢,正在我犹豫的时候,我的叔叔长脚放出来了。

就像舌头被警察剪掉了,我的叔叔变得整天闷声不响地不再开口说话。

茶馆店里说话的人太多了,也不缺他一个。我就两样了,当阁楼里只剩下我们俩个人的时候,我叔叔那副石狮子般的模样还是弄得我很难受。为了逗他笑一笑,我大声朗读我的供词,可他一点反应也没有,我没招了。他不再一碗一碗地喝黄酒,他开始学会抽烟了,这可真是一个好兆头。我叔叔每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了香烟,我的心里总是轻松了许多。

夜深人静,我平躺在上铺的凉席上,摇起蒲扇,听着远远近近的声音。我知道我叔叔也一样睡不着。他翻身的频率快赶上我摇蒲扇的速度了,终于他跳下床,关紧了后窗。阁楼里本来就闷热,窗户一关,就热得跟火炉似的,身下的凉席都快被汗水浸湿了,可我不敢说什么,只是呼啦呼啦地扇蒲扇。我琢磨着是不是挟条席子到弄堂口去睡,这时叔叔坐起身来,人坐在床沿上听了听。“你听、你听……”老天,我叔叔开金口了。他叫我听,我就坐起身,耳朵贴近窗户。有一个女人噢噢的叫声传到耳边,我一听就明白了,那是对过小店的老板娘在叫唤,她一年到头经常这样的,只不过今天天热,她忘了关窗,所以声音特别的响。“真是活见鬼,吴文英怎么叫得我都听得到了!这还让不让人活啊?”说着话我叔叔站起身,从我手里扯过蒲扇,勾了双拖鞋下楼去了。

我怕他出意外也下了床。黑漆漆的猫尾巴弄里我叔叔摇着蒲扇在前边走,我赤着脚在后边跟着。他出了弄堂仍朝前走,就上了步云桥,站在桥上我叔叔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又下桥走到了茧站门口。他把蒲扇垫在屁股底下,人坐到河埠头的台阶上,朝河对面呆呆地望着。对面临河的老房子中亮着小夜灯的那一幢就是陈建国吴文英的住处,我的叔叔长脚认定那噢噢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大热天的我叔叔从此放弃了午睡。骄阳下他拿了只大脚盆下河摸螺丝,脚盆里还很奇怪地放着一把铁锯子。他摸螺丝有一条固定的线路,从茧站门口下水,先游到对岸的石帮岸处捣鼓好一阵子,特别是到了支撑陈建国家小木楼的几根柱子边上,他抓着铁锯子时时潜水,似乎那儿有着摸不完的螺丝,然后,他才过了唐家桥,回到朝南埭那儿上了岸,脚盆里的螺丝从来都没有多少个。

评弹书场散场后,我叔叔经常背着个大电筒,直接来到茧站门口的河埠头乘凉。有时候我跟着陪陪他,有时找个借口跟金灵玩去了,但那晚上我叔叔一定要我去,我说都秋天了还乘什么凉呢?他眼一瞪我就不敢拒绝了。“都三个月了,他们怎么这么熬得住啊。”走到桥上我叔叔轻声地自言自语。“算起来今天总不会小弄弄了,肯定要大干一场了。”坐到石阶上时他又嘀咕道。“什么叫大干一场?”我问叔叔。他指了指河对过,示意我别吭声。陈建国家的窗户开着,从我这儿看得清陈建国抱起婴儿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扛着个落地电风扇,安顿到了床边,吴文英大概已洗过澡躺在床上,我只看见一条白胳膊一伸,窗帘就拉上了,不一会儿窗帘上现出两个接吻的人头,但很快就分开了,又有一只胳膊伸出来关上了窗户。“看哪!好戏要开场了。”我叔叔兴奋地站起身来,哆嗦的手指直指着陈建国家。

嗵、嗵、嗵的三声响,似乎是陈家窗台上的花盆掉进了水里。我叔叔拧亮了手电照过去,借着亮光我看见支撑楼房的木柱子像是被一把快刀拦腰扫过,根根弯斜了,错位了,关紧的窗户自动弹开,灯光摇晃,窗帘呼地飞了出来,那个落地电风扇缓缓地倒下,砸到了一个人的背上,有惊叫声响起,接着是吱吱咯咯木头断裂的声音,那房子往下沉了沉,侧了侧,突然轰隆一声整个地掉进了市河里。

这一边的台阶上我的叔叔哇哇地怪叫,飞腿甩手跳起了一种奇怪的舞蹈。长长的手电筒的光柱在半空中乱舞。“地震喽,地震喽……唐山又地震喽!”我的叔叔长脚一路上又蹦又跳地跑进派出所去自首了。

就这样我在栖镇的好日子也终于到头了。我的叔叔长脚这一次被判了有期徒刑,我也告别了金灵灰溜溜地回玉门油田,到了那儿我父亲才告诉我,他已经和我母亲分开了,我能说什么呢?我的镇静和冷漠让父亲感到很意外。他向我打听我叔叔吃官司的原因,我就是不开口。多年以后,我跟随父亲回到了下海市里,我叔叔也几乎同时出狱了,他仍旧照管栖镇茶馆店,仍旧是那种生活:早上招呼茶客,中午借书,晚上看评弹书场的场子。随着黑白电视机的普及,晚上来听书的人越来越少,有一次,一对评弹艺人面对几十只没人坐的凳子,弹唱了小半场,那男的突然把手里的胡琴一摔,冲着抱琵琶的女人甩了一巴掌,就跑掉了。那女人躲进楼上的客房里哭了几天,我叔叔烦不过,敲开了她的房门,再后来他们两个在一个下雨天里不声不响地结婚了。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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