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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译与性别视域中的自白诗
周瓒



考察当代女性诗歌的批评话语,可以发现,“自白风格”和“女性意识”自“女性诗歌”发生伊始就被捆绑在一起,成为使女诗人的写作获得严肃褒扬或严厉批评的主要理由。迄今对上世纪80年代的女性诗歌的批评文字中,最尖锐也似乎最显说服力的,当数诗人、批评家臧棣发表于1995年的短文《自白的误区》[17]。这篇文章将作为风格的“自白”与作为传达内容的“自白话语”(“女性意识话语”)结合起来分析,指出当代中国女性诗歌中存在的问题:

如果不把翟永明包括在内,那么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对一种自白话语的强烈意识,而不是对诗歌的意识,正在成为当代女性诗歌最基本的写作内驱力。或者,也可以认为:当代女性写作经常把对自白话语的意识同对诗歌的意识混同起来。

换个角度理解,

当我们确认一位女性写作者是否有资格被称为一个女诗人时,我们会察看她的写作是否处理女性意识的题材;或者更极端,挑剔其是否以女性意识为主要的写作经验。如果一个女性写作者写的是自白诗,那么这会被欣然视为她作为一个女诗人的成熟的标志。而当我们试图判定一个女诗人的写作是否具有艺术水准时,我们会审视她所表达的女性意识是否独特、新颖、甚至骇人。

这两段话的意思概括起来说,大概指在女性诗歌中,特殊题材和相应的主题内容(女性意识)的传达成了诗歌的出发点和目的,而某种特定的风格(自白)沦为了写作中张扬自我的工具。性别视角与风格在此变成了同谋共犯的关系。批评家进一步分析说:“自白话语不仅对女性写作,也对男性写作,意味着一种慑人心魄、感人至极的写作深度。它有主题上的吸引力,题材上所预设的新颖之处更不用说;总之,它直接指示着一种生机盎然的新领域。对女性写作来说,它还有一种无法抵抗的召唤力。它更适合女性的天性。因为倾诉内心,几乎排斥了任何技术性的因素。这时,诗歌不再被看成一门经过技巧的磨炼而获得的艺术,而被兴奋地视为女性自身的一种潜在的天性”。引用了这么多文字,至此,除了接受其中合理而准确的推断之外,令人疑惑之处,是其中的本质主义性别观念。或许不是臧棣本人所持的,因为这些评述基本是对现象的观察,但究竟何谓“女性写作”?何谓“男性写作”呢?是以写作者的生理性别分类的吗?如果这样,“女性写作”和“男性写作”有风格差别吗?还是只有题材的差别?或者比较而言,某种风格对于“女性写作”更危险,对“男性写作”则无害?因为说到天性,除了差异之外,是否也暗示了优劣?

无疑,臧棣的论述中带出了和“女性书写”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不妨走出以自白风格见长的女性诗歌奇迹,讨论女性诗歌中“那些疏离自白风格的女性写作”,以及从写作年龄上讲,走出了青春写作,经历自我超越的女性书写者们[18],或者继续探索自白风格,揭示女性书写的可能性,但这种探索并不以抛开女性意识,也不以轻易地否定女性主义认同为代价。其实,拓展题材也好,开掘多样的经验也好,对男女作者,都是同样重要的问题,而一位想要继续书写自白诗的诗人,应如何通过探索一种新的风格或声音方式,来实验(实践)女性诗歌和女性书写的可能性呢?

这里的“女性书写”类似艾莱娜·西苏意义上的“女性书写”,是承认并强调多样性和差异性的,以消解二元对立思维模式的“女性写作”。它不以写作者的生理性别划分,而是带有双性特征的,努力寻求抵制男性价值的女性表达。这种实验特点的“女性书写”或许并不总是成功的,如臧棣所批评的以自白为写作内驱力的女性诗歌,又如西苏、露丝·伊瑞格利等的女性书写理论也颇受争议,但是,那些已经写下的文本,包括普拉斯、塞克斯顿、翟永明等诗人的作品,西苏、伊瑞格利等的实验写作和那些仍然值得阐释和革新的女性主义思想,却总能从技艺、激情和风格上激发后来的诗人和作家。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可以回到女性书写的传统中,进一步考察自白诗的风格潜能和写作实践。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迄今所见汉语中介绍普拉斯写作师承和影响源的文字中,我们总会读到另一位自白派大诗人罗伯特·洛威尔的名字,不错,普拉斯和塞克斯顿都曾是波士顿大学洛威尔诗歌课上的学生。但是,听听普拉斯本人对自己关注的诗人的描述吧,她很早就注意到文学史上可以让她效仿的女诗人的稀少,1958年,26岁的普拉斯写道:“傲慢地讲,我觉得我写下的诗行足以证明我是位‘美国女诗人’了。……谁能匹敌呢?噢,历史上的,有萨福、伊丽莎白·巴雷特·勃朗宁、克里斯蒂娜·罗塞蒂、艾米·洛威尔、艾米莉·狄金森、埃德娜·圣·文森特·米蕾,都已不在人世。健在的,有伊迪丝·席特维尔和玛丽安·摩尔,变老的女巨人和诗歌老祖母。菲丽斯·马克金莱不算,她写谐趣诗,她被她自己卖了。我宁可看看梅·斯文森、伊莎贝拉·加德纳,以及最新近的诗人阿德里安·塞西尔·里奇。”[19]普拉斯对历史和现实中的女诗人的关注,或许说明了她对女性书写传统的期许以及一种和女诗人竞技的热情。这样的期许和热情只为女诗人独有,也因此影响了她们写作的内驱力。在介绍安妮·塞克斯顿的写作时,马克欣·库明认为:“女诗人们尤其欠安妮·塞克斯顿一份情,因为是她开辟了新的疆土,粉碎了禁忌,承受了在此过程中的一系列攻击,因为她华丽的诗歌主题,虽然二十年后看似乎不够大胆。她公然地书写了月经、流产、手淫、乱伦和通奸以及吸毒成瘾,在一个社会规范根本不容这些成为诗歌的合适话题的时代……安妮描绘了女性问题重重的处境——这个时代的神经质的真实——尽管她未能妥善处理她自己的出了麻烦的个人生活。”[20]而与前二位诗人同代的诗人阿德里安·里奇稍后试图从理论上建立起一个女性同性恋的文学传统。这些论述和理论建设,说明女性书写不仅是一种开放的话语实践,也是一种对于女性表达传统的重建。在当代美国诗坛,也活跃着一群被称为后自白派(post-confessional poetry)的诗人,玛丽·豪(Marie Howe)与莎伦·欧茨(Sharon Olds)被认为是自白派的后起之秀。即使依然执著于描绘个人的生活,她们也坚持寻找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声音。

在一篇谈论自己的写作心得的文章中,当代英国女诗人帕斯卡尔·葩蒂(Pascale Petit)把自己归入自白诗人的行列,并称自己的诗歌是“以魔幻现实主义书写艰难的个人经验的自白诗”。因为诗人人生经历的特殊性,在她的诗歌中,她书写了对自己父母的怨恨,但她独特的自白风格表现在,她将自己的阅读和生活巧妙地结合,并由此把魔幻元素,包括神话传说、科学奇观等,融入个人的痛苦经验当中,创造了神奇而摄人心魄的新型自白诗。帕斯卡·葩蒂的实践证明了自白性在诗歌写作中的创造性潜能,或者说,是她的诗歌的创造性激活了自白风格。

性别话语和文学风格,在我看来,应该是一种值得期待的相互发现的关系。通过创造和实践一种风格,揭示性别主题和经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或者,以性别视角切入现实生活,探索无限多样的世界样貌,并肯定女性的创造力;而在实践层面,女性书写必须通过书写本身获得自主性,获得与世界对话的权力以及探入理想未来的视窗。

2007/11初稿,2008/2修订


[17] 臧棣:《自白的误区》,载《诗探索》1995年第三辑,页48-52。

[18] 臧棣:“自白话语基本上属于青春写作的范畴,在中年写作中,一个女诗人如果能抵抗住自白话语(并非要全然放弃)的诱惑,那么显示这种抵抗,才会被认为是最重成熟的标记。这也可以被认为是一个诗人如何经历自我超越的问题”。《自白的误区》,载《诗探索》1995年第三辑,引文见页50。

[19] 引自Deryn Rees-Jones, ed., Modern Women Poets (Bloodaxe Books Ltd, 2005), p.157.

[20] 同前引,页130.

(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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