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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一多的生态诗观与中国诗歌的现代性
孟连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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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芝加哥的机器文化中持续的惊悚体验,不仅使闻一多放弃在清华学到的建立在传统哲学框架基础上的诗歌观念,使他重新探索诗歌在现代机器工业生态中的含义,也促使他对人与机器关系的思考逐步深入,并且由此指向一种全新的生态诗观。需要说明的是,闻一多自己没有用生态这个词,是我自己在研究他的诗歌过程中总结和概括出来的。下面就闻一多在芝加哥所作诗歌,尤其是《孤雁》、《长城下的哀歌》以及《园内》作详细分析。

先看《孤雁》。这是闻一多的芝加哥诗歌中最早的一首,有研究者说是闻一多在赴美的船上所作。我认为,本诗的总体结构来自船上的构思,但关于芝加哥的很多细节却是闻一多到芝城后才会占据如此突出的位置。闻一多与很多欧美现代主义作家一样意识到现代化大都市最根本的特征是机器,但他对现代机械与人的关系的思考不仅限于两者之间的对抗关系,没有只把目光局限在人(不管是孤独的个人还是陌生的人群)与城市两者之间,而是把这两者放到更复杂的关联网中。

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
那鸷捍的霸王啊!
他的锐利的指抓
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
建筑起财力底窝巢。
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
喝醉了弱者底鲜血,
吐出些罪恶底黑烟,
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
叫你飞来不知方向,
息去又没地藏身啊![72]

在这一小节中,闻一多描述了机械的两种性质。一种是大多数现代诗人、艺术家、理论家关注的“铜筋铁骨”的机器本身;另外一种是机械吐出的“罪恶的黑烟”。闻一多从两个层面剖析了机器与人之间的关系。一种是直接关系:“铜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这既指出资本主义制度下的机器是剥削劳动力的工具,又暗示生命力通过这种剥削关系从人到机器的转移,以及人与机器之间能动关系的转化。这个主题很多现代作家都涉及到。另一种关系更间接,我阅读量有限,没有看到闻一多同时代其它人是否涉及到这个主题:人以及其它生物(如孤雁)共存的自然与机器黑烟的关系。“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是“机械”“撕破了自然底面目”的更深层次的表现,我认为,此诗中第二种关系才是我们认识和分析《孤雁》的重点。

孤雁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常常是游子思乡的象征,闻一多作这首诗时刚到芝加哥,远离尚在清华的朋友们,信中常常思乡情切,所以把《孤雁》理解成闻一多自比孤雁以寄思乡之情的诗作无可厚非。但我想强调的是,如果暂时放下孤雁的传统象征意义,细看孤雁在这首诗中与其它元素的具体关系,诗人与孤雁的认同就展现出更深更复杂的含义。这首诗中,除了最后一小节和我所引的第六小节,诗人的对话者都是孤雁:商业化(“财力底窝巢”)、工业化(“铜筋铁骨的机械” 、“黑暗的烟灶”)的城市破坏了孤雁的栖息地(“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叫“你” (孤雁)迷失方向,无处安身。这在表面上还维持一种诗人与世界之间观察与被观察的关系,仿佛诗人置身于以孤雁隐喻的自然和以机械隐喻的城市之间的冲突之外。这是浪漫主义诗歌中诗人与自然的关系,也是经典科学范畴中人与自然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作为主体的诗人或科学家占据一种特殊的位置,与被观察或被描述的客体之间有“显微镜”或“望远镜”提供的安全距离。但是,在这首诗中,这种距离被抹去了:“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我太空”而不是“你的太空”,诗人在此宣布孤雁的自然也是“我(们)”的自然;黑烟使机器也弥漫在自然中,主体与客体之间的距离开始改变,诗人不再拥有高于其它生物之上的特权位置,而是置身于复杂动态关系中的一点。回顾闻一多清华时期的诗歌中,主人公都是浪漫主义诗歌意义上的拥有特权的诗人,与周围的世界(“尘境”)之间保持一种安全的距离。我以为,这种诗人与自然之间主客体关系的改变,是闻一多生态诗观形成的关键一步。

闻一多与孤雁认同,从孤雁的角度看芝加哥,从而拥有鸟瞰的视角。这在闻一多的诗中是第一次。他在此后的芝加哥诗歌中频频使用鸟瞰视角,最常见的是从太阳的角度看地球。鸟瞰视角使闻一多得以超越以(男)人为中心为标准的浪漫主义诗观,超越地域性国家概念的束缚,在思考世界时能把更多因素考虑在内,看到各因素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避免因视野狭窄考虑片面而像当时其它知识分子一样极端激进而短视。

与孤雁认同,使闻一多不仅拥有鸟瞰视角,而且共享孤雁在“自然”中的位置。人与机器的关系就扩展到机器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所指的生态有多层含义。首先,它是孤雁的栖息地,也是“我”作为生物的栖息地。“自然”与“财力的窝巢”之间的紧张关系在于,由资本主义驱动的商业化工业化的现代城市蚕食并毁灭了人类和其它生物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值得注意的是,“自然”在《孤雁》中不仅仅指地球表面的乡村和野生环境,而且包括地球表面以上的“太空”以及其中的日月星辰。闻一多敏锐地意识到以资本主义为动力的工业的无限制发展,正在破坏人类和各种生命赖以生存的生态系统。格里高利·贝茨 (Gregory Bateson) 在1972年出版的论文集《走向精神生态的阶梯》中提出了与达尔文的“自然选择”进化论截然相反的生态理论。他指出,生物与环境相加才是生存的单位,一个生物个体如果毁坏环境也就是毁灭它自己。[73]而在闻一多写作《孤雁》的1922年,达尔文进化论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已被严复等人引进中国多年,并且占领了中国思想界的主导地位。闻一多在《孤雁》中的感悟与中国当时的思想文化生态截然不同。如前所述,“自然”对于闻一多有多层含义。闻一多在《孤雁》后半部分用极美的语言描述了孤雁栖身的自然环境以及它在其中悠闲的生活方式。这种描述本身又是用白话自由体诗的形式再现中国古典诗歌中循道家传统的自然意境。应该提醒一点的是,闻一多借用道家的自然意境,并不简单意味着他用东方传统对抗西方现代。道家的自然观,以及道家传统中人与自然关系的思想,本就是闻一多拥有的深厚的几大资源之一,也正是这些资源帮助他加深了对以进步主义和工业乐观主义为基调的资本主义机器文化的怀疑,使他在诗歌里强烈地表达出对自然生态遭到破坏的忧虑,并指向一种还被命名的生态观念。

齐美尔在作于1903年的《陌生人》一文中关于陌生人现象的分析,对我们理解闻一多到芝加哥后的突然转变很有帮助:陌生人不是今天来明天走的流浪者;他/她今天来明天还在。他/她是一个潜在的流浪者;虽然还没走,但也没有完全失去来去的自由。这种自由使陌生人从一种类似鸟瞰的角度体验甚至处理与周围人的亲近关系。[74]闻一多正是这样一个陌生人。他到芝加哥求学,不是永久移民。他计划呆三年回国,可以随时离开。事实上,他在芝加哥呆了一年,就搬到梁实秋就读的风景秀丽的珂泉(Colorado Springs)去住了。作为旅行异乡大都市的陌生人,闻一多所拥有的鸟瞰视角为其发掘新诗潜力创造了有利条件。他的经历与齐美尔所分析的陌生人之间的区别在于,闻一多的旅行是从东半球到西半球,不是从乡下到城里,他的鸟瞰角度不是乡下人与城里人的疏离关系,而是能把东半球和西半球纳入同一视野的广深视角。当他频频采取太阳的视角,认天空为家乡,他与孤雁的认同就有了除思乡之外的更深的含义。他飞在空中的诗思,比站在地面上的人的视野更能把多个看似独立的事物放在复杂的联系中去思考。这是他生态诗观形成的重要因素。

《孤雁》中,两次以黑烟借代芝加哥(“罪恶的黑烟” 、“黑暗的烟灶”)。这与闻一多刚到芝加哥后对那里机器工业生态的最初印象有直接关系。1922年9月1号的信中,他调侃地邀请朋友“闻闻”这些诗,看“有煤烟味儿没有。”[75]自从1893年承办世博会后,芝加哥工业迅速发展,工业污染也在全世界首屈一指,因此闻一多的芝加哥体验中最突出的是熏黑了一切的煤烟。1922年8月14日,闻一多在刚到芝加哥一周后写给朋友的信中,这样描述芝加哥给他的第一印象:“支加哥乃美国第二大城,我只讲一件事,你们就知道这里工厂之多。米西根街一带房屋皆着黑色,工厂吐出之煤烟熏之使然也。我们在那里去一回,领子就变黑了。”[76]不仅如此,在离开芝加哥前的最后一封信中,闻一多把窗外“可怕的黑牡丹”[77]和好友梁宗堡“微有肺病,不日将入医院”相提并论。1922年9月,搬到干净漂亮的珂泉后不久,他又在家信中心有余悸地用一句话概括了芝加哥一年的生活:“芝城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78]

闻一多在芝加哥一年,工厂吐出的黑烟无所不在,从密西根街一带的房屋,闻一多及同伴的领子,到闻一多的涕唾,梁宗保的肺——这一切都被从外熏黑到里,也熏黑了他的诗:“黑泪”(《记忆》)、“漆黑的心窝坎”(《晴朝》)、“没劲头的黑道”(《我是一个流囚》)、“黑暗底严城”(《寄怀实秋》)。本雅明提出:“惊悚体验变成常规经验是(现代)诗歌的基础。”[79] 芝加哥机器工业生态最无所不在的物质表现-——黑烟——通过闻一多嗅觉的一次次惊悚体验,使他飞翔变幻不定的诗思得以把单个的因素联系起来。齐美尔在《感官社会学》一文中指出嗅觉对现代性的关键性认知作用。[80]他写道:“我们通过嗅闻把对物体的印象更深得吸纳进来,吸纳到我们存在的中心。也就是说,在所有感官中,呼吸是除进食之外最深入的吸纳方式。”[81]这里要指出的是,齐美尔仍然没有摆脱笛卡尔式的二元论设定的精神高于肉体的框架。在他的分析中,嗅觉的作用远远低于视觉听觉等“高级感官”,但他能指出嗅觉的重要性在当时已经难能可贵。[82]嗅觉的认知作用对于闻一多的诗歌构建,远远超出了齐美尔及之后学者所集中研究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范围。随着嗅觉的呼吸过程进入闻一多的,不是周围人身体的味道,而是工厂的黑烟。不管闻一多愿不愿意,不管他承不承认机械与诗的一体,新的机械工业生态中扑面而来无处不在的机器刺激,尤其是无孔不入的黑烟对嗅觉的刺激,不由分说融入他对诗歌的想象和构建中,染黑了他的“诗境”,给新的“诗境”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秩序。黑烟通过身体的呼吸过程把闻一多的体内生态(inner ecology)[83]和体外的环境生态连通起来。严重的生态灾难对闻一多感官的冲击,以及后来对体内生态的渗透,使他意识到“肉体”对于认识现代世界的关键作用,他对人与机器的思考更加深入。

《长城下的哀歌》作于1923年2月[84],在这首诗中,机械与人的关系仍是从两个层面展现,只是更加侧重第二个层面。这是首长诗,有28个诗节,这里只引其中几节。

但今日的敌人,今日的敌人,
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
哦,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
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
哦,怕不要扑灭了我们的日月,
怕不要捣毁了我们的乾坤!

……

哦,从今只有暗无天日的绝壑,
装满了么小微茫的生命,
像黑蚁一般的,东西驰骋,——
从今只有半死的囚奴,鹄面鸠形,
抱着金子从矿坑里爬上来,
给吃人的大王们献寿谢恩。

从今只有数不清的烟突,
仿佛昂首的毒蟒在天边等候,
又像是无数惊恐的恶魔,
伸起了巨手千只,向天求救;
从今瞥着万只眼睛的街市上,
骷髅拜骷髅,骷髅赶着骷髅走。

啊!你们夸道未来的中华,
就夸道万里的秦岭蜀山,
剖开腹脏,泻着黄金,泻着寳钻;
夸道我们铁路络绎的版图,
就象是网脉式的椿叶一片,
停泊在太平洋底白浪之间。

又夸道,麇载归来的战舰商轮,
载着金的,银的,形形色色的货币,
镌着英皇乔治,美总统林肯,
各国元首底肖像,各国底国名;
夸道西欧底海狮,北美底苍隼,
俯首锻翮,都在上国之前请命。

你们夸道东方的日耳曼,
你们夸道有一个黄种的英伦,——
哈哈!夸道四千年文明神圣,
俯首帖耳的堕入狗党狐群!
啊!新的中华吗?假的中华呦!
同胞啊!你们才是自欺欺人!

……

长城啊!让我把你也来撞倒,
你我都是赘疣,有些什么难舍?
哦,悲壮的角声,送葬的角声,——
画角啊!不要哀伤,也不要诅骂!
我来自虚无,还向虚无归去,
这堕落的假中华不是我的家![85]

“今日的敌人”一节中,闻一多综合了在清华时所作《初夏一夜之印象——一九二二年五月直奉战争时》[86]和刚到芝加哥时作的《孤雁》一诗中对机械的思考,并且更进了一步。与《孤雁》中的描述相似,机械这“今日的敌人” 造成的灾难不能再仅仅放在中西文化对抗的框架中解释。这新生的现象还没有被命名,它的产生和后果都没有明确的解释,闻一多只好用反问来指向它的复杂性和严重性:“是天灾?是人祸?是魔术?是妖氛?”机器黑烟与人被放在同一节中用大特写凸现它们之间的关系。人在这首诗里已经半机器化了。现代机械削减人的生命(“半死”),剥夺人的身体自由(“囚奴”),甚至夺取人的肉体(“骷髅赶着骷髅走”)。光剩骨架的人没有复杂的感觉,只有机械的运动。在闻一多看来,这样被机器思维控制的“中华”纵使拥有了全世界的财富,成了“东方的日耳曼”,“黄种的英伦”,也是“假的中华”。因为这样的中华与闻一多一直猛烈抨击的美帝国主义没有本质区别。闻一多反对的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不仅仅是美国的,英国的或日耳曼的,更是一种机器强权模式对人,对人的文化和社会的根本威胁。闻一多虽然时常击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掠夺和破坏,但他的思考远远超出国家对立以及中西文化对立的框架,直指帝国主义作为一种权力模式的本质。他尖锐指出爱国主义并不仅仅意味着权力关系的颠倒,因为让中国变成英美模式的帝国主义同样行不通。这首诗的主要矛盾不在美帝国主义和被侵略剥削的中国,而是在“堕落的假中华”和 “真”中华。这矛盾其实正是闻一多的生态诗观与单纯追求工业发展、机器扩张的进步主义之间的矛盾。当时生态理论还不存在,闻一多不可能采用生态这个概念,而只能诉诸于既有的类似概念来借喻,即“真”中华,中国古典诗歌提供的类似生态观念的描述。
《园内》作于1923年3月,[87]也是一首长诗。全诗除序曲外分八章,共五十节,可以说是闻一多设想的乌托邦,是一个能扭转资本主义机器生态的乌托邦。闻一多花大量篇幅对这个乌托邦尽情铺陈,资本主义的机械在这首诗中只是作为乌托邦的反面,寥寥几笔勾勒其实质:

这里努力工作的万人,
并不象西方式的机械,
大齿轮绾着小齿轮,
全无意识地转动,
全无目的地转动。[88]

闻一多对机器的认识逐步深入,从机器囚禁人和吸人血, 到机器完全剥去人的血肉使之变成半机器化的骷髅,到完全变形成机器,失去人形,更失去人的意志。正因为闻一多意识到以煤烟为形式的机器无孔不入的可怕力量,他提出的药方也是一种能弥漫至全球的气体——紫气:“东来的紫气”“向西迈往,”“弥漫了西土,弥漫了全球!”[89] 闻一多在长诗最后以紫气画龙点睛,给他的新诗歌打开了无限的拓展和想象空间。紫气来自老子,但不是指回到老子,而是指向闻一多感觉到和意识到,但还没有现成词汇指称的东西,某种生态意识。以紫气对黑烟,让老子的紫气扭转机器的黑烟对各个层面生态的破坏。老子的紫气不是牛顿力学意义上有物理存在的物质,因为它不是一种可以被衡量,可以被固定的静止客体。恰恰相反,它是看似分离的个体间无所不在又看不见的动态关联,它的弥漫是动态的过程,“传统”因此在新的科技生态中被赋予了前瞻性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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